第8章 梁惠王章句 下(3)
【轻易不试错】
原文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华杉详解
故国,指历史悠久的国家。孟子见齐宣王,说:“所谓历史悠久的国家,不是说她有百年千年的大树,而是说她有累世为国家服务的世家大臣。”
历史悠久的国家和大树有什么关系呢?建国,首先是建立宗庙社稷,那宗庙周围,必植有大树。国家历史越悠久,那树就长得越大。发起战争,分为侵和伐两种。侵指侵略,侵是进入他国国境,略是抢他人东西,不以推翻对方政权为目的。伐呢,就是要推翻对方的政权,把他宗庙社稷的树伐了。所以宗庙的大树,就代表国家,代表政权。
孟子大概是看见齐宣王对大臣们比较疏远薄情,所以讽谏他说:“您现在没有亲信的臣子了,昨天刚进用的人,今天就离开了,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呢?因为跟他们都不熟悉,叫不上名字,连他在或不在都不知道。可见齐宣王真是只顾享乐,不理正事,到了跟大臣们都不太认识的地步。他还每天找咨询顾问讨论怎么王天下,也是醉了。
这种情况在现在的领导者中也不少。对外人,他还能很有礼貌,但对自己的人就比较轻视,把大家当打工的,呼来喝去,正眼都不瞧一眼,不懂得尊重。
原文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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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说:“您说我没近臣,我确实没有,昨天刚任命的,今天就发现他其实不行,又把他撵走了。如果都是人才,我何尝不想长期任用他们啊!但我怎样才能识别人才,在一开始就知道他不行,一次就把人用对呢?”
齐宣王说的确实是个问题,就像公司招聘,找猎头、看简历,千挑万选,层层面试,那人终于来了,干不了三个月,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又把他撵走,成本太高了。
孟子说:“国君用人,如果用错了再后悔,不如在之前就谨慎些!在未用之际,慎之又慎,审之又审,就像情势所迫,不得不用他一般。尊尊亲亲,是国家体统。您要用一个人,就是要把卑微的置之于尊贵的之上,把疏远的变得比亲近的更亲近。所有改变尊卑亲疏次序的,都要十二万分的谨慎!这样谨慎地选取,才能避免不才之人幸进,您才能免于后日之悔。”
是领导,都急于得到人才,要不拘一格选拔人才,随时随地发现人才。孟子就告诉你,用错一个人所带来的反复折腾,损失更大!所以要尽量避免“幸进”,避免那种只因一句话、一件事对了领导口味,就飞黄腾达的事。君王开了幸进之路,人臣就有幸进之心,就会策划怎么幸进,那样的话什么幺蛾子都会出来了。
怎么个慎重呢?孟子说,左右近臣都说他贤德,不可轻信;满朝大夫都说他贤德,不可轻信;全国百姓都说他贤德,我还要再仔细考察,发现真有才干,这才任用他。反过来,这人我一旦用了,我就绝不轻易放弃!左右近臣都说他不好,不可轻信;满朝大夫都说他不好,不可轻信;全国百姓都说他不好,我还要再仔细考察,发现真有问题,这才罢免他。左右近臣都说他该杀,不可轻信;满朝大夫都说他该杀,不可轻信;全国百姓都说他该杀,我还要再仔细考察,发现确实该杀,这才处决他。
孟子说的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轻易不试错,用人的关键在于一次就用对人,不要用错人;做事也要不贪巧求速,一次就做对。不返工,就是最高的效率;不退步,就是最快的进步。用人也是一样,人才来得慢没关系,不要用错人,才是关键。
而咱们却容易做反,开始是渴求人才,听到或看到他一点点好,就赶紧任用他,恨不得他就是我的中流砥柱。而任用了之后呢,又很容易因为听到一句谗言坏话,就把人家给废了。
原文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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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问孟子:“商汤流放了夏桀,周武王讨伐殷纣,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
“那是犯上作乱,以臣弑君啊!这样做可以吗?”
孟子说:“破坏仁爱的人,叫作贼。破坏道义的人,叫作残。残贼之人,叫作‘一夫’,众叛亲离,独夫民贼。杀掉纣,不过是诛杀一个独夫民贼罢了,不存在什么弑君的事。”
孟子的意思是,夏桀、殷纣都已经背弃了百姓,背弃了仁爱道义,他们也就不具备成为人君的合法性,成了独夫民贼,人人得以杀之,杀了他并不是犯上弑君。
孟子的这些话,在一千六百年后惹恼了一个皇帝——朱元璋。他觉得孟子的思想太可怕了,先是要把孟子逐出文庙,不让他跟孔子配享庙食。后来又自己搞了一个《孟子节文》,把《孟子》全书中他认为对君王不敬的,删去三分之一。但这两件事他都没干成,孟子的思想还是流传了下来。
【要大用贤才,就要听他的话】
原文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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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对齐宣王说:“假如您要建造高大的宫室,那一定会请总建筑师去寻求可做梁柱的巨木。总建筑师把巨木找来了,您一定会很高兴,认为这巨木能胜这巨室之任了。这时候,有一个工匠拿起斧子,上去把这巨木砍短削小了,大王您必定勃然大怒,因为那木头没法支撑这巨室了。
“这贤才也是一样,他就是国家的栋梁,从小刻苦学习圣贤的道理、帝王之事功,就等到长大成年之后能遇到明主,一一施展开来,不负平生所学,不负国家和君主的期待。这时候您老人家对他说:‘喂!姑且把你的学问本事先放下,听我的话吧!’那你还用他做什么呢?”
对贤才,你是要大用,还是要小用?要大用,你就听他的话;要小用,你就让他听你的话,把他的大材砍小了用。庸主都是这样,别人给他100分的方案,他一定要拎把斧子上去,把那方案砍削一番,砍到59分不及格,他才觉得是自己想要的了。
原文
“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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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又说:“比如您有一块玉石在这里,价值连城,那你一定会请工艺大师来雕琢,绝不会自己动手。治理国家就跟治玉一样贵重,一样专业。治玉是把整块玉石都交给别人,治国也是一样,对贤能之人,要做到能举国而听之。如果您请来了贤能之人,却对他说:‘把你的学问本事都放下,听我的话。’那跟你自己手把手教玉匠雕琢有什么区别?”
领导者千万不要去跟幕僚比谁本事大,总显出自己最有智慧,最有能力,别人都不行,那不是领导者的好品格。好的君主,能任用天下之智力,成就他人,让别人能发挥、能报国,自己垂拱而治,这才是最高明的领导力。
【儒家思想的基本原理,就是替别人着想】
原文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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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讨伐燕国并获胜这件事,在战国历史上是个意外的闹剧。起因是燕王哙昏庸荒唐,要学习尧舜禅让之事,把国家禅让给相国子之。他自己不问政事,向子之称臣,还把国内三百石以上官吏印信收回,交给子之重新任命。相当于全国干部就地免职,由子之重新任命再返聘上岗,以示权力属于子之。
子之受禅让而为燕王,别人怎么会服气呢?特别是燕王哙的太子:父王把王位禅让给别人,我这太子算怎么回事?
子之搞了三年,把燕国搞得很乱。燕太子平、将军市被一同起兵要推翻子之,结果反被子之打败,两人都被杀,燕国大乱,百姓恐惧。齐国就在这个时候起兵伐燕,占领了燕国。燕王哙被杀,子之逃走,后来也被齐军抓住杀死。
齐宣王问孟子说:“燕国既然被我打下来,其土地百姓,就都该为我所有了。但是,有人劝我说,利不可贪,不应该吞并燕国;又有人跟我说,机不可失,应该吞并。我以一万辆兵车的实力,攻伐同样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五十天就拿下了,这不是人力可以达到的,一定是天意。天予弗取,反遭其祸。老师您的意见呢?”
齐宣王打下了燕国,当然是想吞并。但是又听到反对的意见,所以他想听听孟子的说法,再拿主意。
孟子说:“如果合并燕国,合乎燕国百姓的意愿,让他们高兴,那就合并。古人也有这样的先例,就是周武王。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大家都愿意呀!
“反过来,如果合并燕国,不合乎燕国百姓的意愿,燕国百姓还思恋故主,不愿意加入齐国,那就不要合并。古人也有这样的先例,就是周文王。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他的实力已经足以推翻商朝。但是他觉得纣王还没到天怨人怒的程度,商朝百姓还对国家有凝聚力,他就仍然对纣王执臣子礼。
“所以取与不取,都在于顺应民意,在于百姓高不高兴,答不答应,不在于自己的欲望。以一万辆兵车的国家,攻伐另一个一万辆兵车的国家,这本是势均力敌之战,但是燕国百姓竟然用筐装着饭食、用壶盛着水去迎接大王您的军队,这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呢?就是燕国政治暴烈,把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百姓希望得到拯救啊!但是,如果您占领燕国之后,仗着自己强大,更加严酷地对待燕国百姓,让那水更深、火更热,那百姓就会像当初希望您去救他们一样,再去希望别人把他们从您的压迫下解放出来。那时运就变了,今天您能五十天攻下燕国,明天别人就能五十天再攻下您!”
原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
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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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占领了燕国,其他诸侯当然不干了。一来,是打破了战略均势,一个实力加倍的齐国对他们没什么好处;二来,凭什么让齐国吞并燕国呢?所以其他国家就开始谋划要伐齐救燕。齐宣王面临列国的政治军事压力,又来问孟子:“寡人取燕之后,诸侯列国心里都不平衡,要举兵来打我,老师有何良策,可以对付他们呢?”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纵横七十里的地盘就可以统一天下的,商汤就是。但却没听说过有一千里土地的大国还害怕别国的。关键还在于你是不是行仁政,是不是代表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