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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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梁惠王章句 上(1)

【如果你一心逐利,跟你的人也逐你的利】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华杉详解

梁惠王,就是魏惠王魏罃(yīng)。魏国原来都城在安邑,因秦国的压力,魏惠王迁都大梁,故魏也被称为梁,魏惠王就成了梁惠王。

战国时期,各国竞争激烈,梁惠王四处派出使者,访求大贤,《史记》说他“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也就是请来了孟子。

两人见面,梁惠王问:“老人家!不远千里而来,您一定能给我的国家带来很大利益吧?”

孟子一句话就顶回去了:“大王何必说利益,我这里只有仁义而已!您也只需要仁义,不需要利益。如果大王说:‘怎样才对我的国家有利?’大夫也会说:‘怎样才对我的家族有利?’一般士子百姓也会说:‘怎样对我自身有利?’上上下下,你想从我这儿取利,我想从你那儿取利,那国家就危险了。

“在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杀掉国君的,必然是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小国,杀掉国君的,必然是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

“国家有一万辆兵车,那大夫就有一千辆;国家有一千辆兵车,那大夫就有一百辆。这都不算少了吧!但如果先利后义,那大夫不把国君的产业全夺去,他是不会满足的!

“从来没有仁者遗弃自己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讲‘义’的人怠慢自己的君主。大王只讲仁义就行了,为什么要讲利益呢!”

孟子讲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也非常清楚。你琢磨别人的利,你手下的人也琢磨你的利。在《论语·季氏篇》里我们学过,季孙氏图谋攻打颛臾(zhuān yú),冉有和季路来告诉孔子。孔子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意思就是,季孙氏想得到颛臾城,就找了个理由说颛臾对他有威胁,其实他要担心的不该是颛臾,而是他自己的那些所谓心腹才是!后来呢,果然被孔子说中,季孙氏家臣阳虎作乱,胁迫季孙氏,攫取了鲁国的摄政权。当然,阳虎的权势也没能保持下去,很快也倒台流亡了。

不管干什么事,你一个人干不了,总得有人跟你干。如果你仁义,跟你的人也仁义;如果你逐利,跟你的人也逐你的利。所以你的所谓心腹,也不可靠。你选的接班人,正是颠覆你、杀得你的后人片甲不留的人。所以逐利者最重要的,是防着萧墙之内的自己人。

防不防得住呢?

防不胜防。

三千年的历史结论很清楚——防不住!

梁惠王的先祖是魏国的建立者。当时韩赵魏三家分晋,三个大夫联手灭了他们的主君,把晋国分了。

所以梁惠王和孟子不是一个逻辑的人,遵守的游戏规则也不一样,鸡同鸭讲,说不到一块儿去。战国七雄都依靠谋利,而最终获胜的就是逐利最彻底的秦国。但秦国的胜利很短暂,二世而亡。人人逐利,天下就这么来回折腾。

程颐把义利之辨的逻辑说得很清楚:“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唯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唯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

君子未尝不想得到利益。但是如果你一心想着利益,眼里只盯着利益,那就对你有害。而行仁义的人,虽然不追求利益,却无往不利。在当时,天下之人都利欲熏心,所以孟子只讲仁义,不讲利益,拔本塞源,以救时弊,这是孟子的圣贤之心。

我们今天也是一样。如果一个公司,成天开会研究“怎么能挣钱”,那真不知道这钱从哪儿挣!所有的生意都能挣钱,你都去做吗?你到底是干啥的?你对社会有什么用?你准备贡献什么出来?讲利益不讲仁义的人,无论入到哪一行,他都觉得入错行了,因为都没有别的行业赚钱。所以他老转行,最后一辈子什么也干不成,饭都吃不上。

如果一个老板在公司会议室谈及顾客的时候,言语轻佻,没有尊重,光跟大家研究怎么挣顾客的钱,而不是如何行仁义,让客户得到超值的回报,那他的员工也会研究怎么侵占公司利益,不会好好干活。

敬神,如神在。敬顾客,要像顾客就坐在我们公司的会议室。

在公司开会讨论客户项目,就像客户也在我们公司一样,非常尊敬;到客户公司开会讨论,就像在自己公司内部讨论一样,直来直去,没有差别。这,就是仁义。在公司会议室骂客户,到客户会议室装孙子,这就是逐利。

一心逐利,就是心术不正。作为领导者,你的心术不正,上上下下,你的国家,你的公司,没有一个地方正得了!

《大学》里讲,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孟子希望先给梁惠王正心,一心逐利,必然利令智昏,心不正,一切无从谈起。

【后天下之乐而乐,其乐宏大,直冲霄汉】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华杉详解

孟子去见梁惠王,梁惠王在庄园接见他。梁惠王站在池塘边,顾盼着鸿雁麋鹿,问孟子:“贤德的人也享受这样的快乐吗?”言下之意,像老师您说的那样贤德仁义的君子,是不是也要享受生活啊?

孟子回答:“贤德仁义的君子,才能享受这生活的快乐;没有贤德、不讲仁义的人,就算有这样美丽的庄园,他也享受不了这快乐!”

为什么呢?你看那《诗经》上说的——

开始建灵台,

经营复经营,

大家齐努力呀!

很快建成了!

文王叮嘱说:

大家不用急呀!

别太累着了。

百姓听了呀,

更加努力了!

王到鹿苑中呀,

母鹿安卧,

肥得发亮。

白色鸟儿,

羽毛光泽。

王到池塘边,

满池鱼儿跳!

这首诗写了文王的庄园之乐。他虽然也用民力来为自己盖园子,但是老百姓非常高兴,把他的楼台命名为灵台,把他的池塘命名为灵沼,还为他有很多麋鹿鱼鳖而高兴。

为什么呢?因为文王贤德仁义,他给百姓带来幸福安宁富足的生活,他的快乐与人分享,与民同乐,所以能乐。

而夏桀就不一样了,他虽然也有楼台池沼,但自己孤家寡人关在里面。他很狂妄,自比为太阳。老百姓就写了一首诗,在《汤誓》里面有记载:

太阳啊!

你什么时候灭亡!

我愿意与你同归于尽!

老百姓都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他在那楼台池沼里,乐得起来吗?

孟子一番话,正说中梁惠王的痛处。快乐的基础,首先是安心,是安全感,然后是爱,你爱大家,大家也爱你。梁惠王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他没有安全感,他的百姓也没有安全感。他不能说很爱他的百姓,他的百姓也不能说很爱他。就算那楼台全是黄金美玉做的,庄园池塘里全是珍禽异兽,他又哪里能乐得起来?最多也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今天没明天啊!

那《诗经》里写的文王呢?看大家干活,他也不催工期,还告诉大家不用着急。这一个细节,就非常生动,证明他心里装着别人,不是想着自己早一天得享受,而是关心别把人累坏了。我们自己给下属布置工作任务,有这份心吗?是想着别让他加班太晚太辛苦,还是恨不得榨干他最后一滴血汗?

人人都会背诵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有没有切己体察,放在自己身上想过?把“天下”换成“公司”,先公司之忧而忧,后公司之乐而乐,就是老板;换成“部门”,先部门之忧而忧,后部门之乐而乐,就是部门经理。

你一定是忧在前,因为生存和发展的责任都在你身上,你得思考。你一定是乐在后,大家都快乐了,你才快乐。这时你得到的快乐,就是“后乐”,“后乐”是前面所有人快乐的叠加,是圣贤之乐,其乐宏大,直冲霄汉!

如果你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欲壑难填,与天下争利,那大家都怨恨你。每天到处灭火,高度紧张,就算坐在庄园里,看着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可你有心思乐得起来吗?

这就是孟子给梁惠王讲的道理。上一次见梁惠王,他说不必讲利益,要讲仁义,因为仁义里面有利益,利益里面没仁义。这一次是讲快乐,利益的快乐不长久、不安定,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快乐。而仁义之中,利他利天下,其利无穷大;与天下同乐,天下因我而乐,其乐无穷尽。

【不要五十步笑百步,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华杉详解

梁惠王说:“我对于国家,也算是尽心了。河内地区得了饥荒,我就把那里的一部分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再把河东的一部分粮食运到河内;假如河东遭了饥荒,也是一样处理。我看周边其他国家,没有一个像我这么替百姓打算的。为什么邻国的人口不见减少,我的人口不见增加呢?”

孟子的王道逻辑,就是来之、富之、教之,就是近悦远来。我们讲仁义、行王道,则天下归心,天下的百姓扶老携幼都要到我国来,我们的人口就多了;人口多了,有富民政策,让他们富起来;再有礼仪教化,让他们知书达礼,这就建成了理想社会。这么好的王道乐土,近处的百姓非常喜悦,远方的百姓争相赶来,全天下都归服,就“王天下”了。

梁惠王说:“你讲得有道理,但是我对百姓不错呀!比邻国都好!但是他们的人怎么没有争先恐后移民到魏国来呢?”

孟子说:“大王您喜欢打仗,咱们就用打仗来做个比喻吧!战鼓一响,枪尖刀锋一接触,就有丢盔弃甲、拖着兵器逃跑的。有人跑了一百步停下来,有人跑了五十步停下来,那跑了五十步的,笑那一百步的胆小,您觉得如何?”

梁惠王说:“那不对,只不过他没跑到一百步罢了,那也是跑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再希望您的人口比邻国多了。”

梁惠王的心态,涉及两个问题:

一是尽心尽力的问题。一件事情没办成,其实根本没有全身心地去思考、去努力,不过是去打一转,就回来开脱自己,说“我尽力了”,那叫自欺欺人。梁惠王自欺欺人更是欺到深处了,居然直接就说“我已经尽心了”。不过是尽了一点赈济饥荒的基本责任,就以仁君圣主自居了。

第二,不能去跟别人比,特别是跟比自己做得差的人比,不要去评判别人。你做一件事,要做到位,跟别人做得怎么样没关系。你做到位了,自然有那结果。不能认为我比别人做得好一点,就该得到奖杯。当你去和别人比较的时候,心里装着一颗比较的心,怎么比都能找到自己比别人强的地方,那还是自欺欺人。我们只有一个原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只要是没达到效果,都是自己的原因,在自己身上找,才有意义。

孟子接着说:“如果使民以时,农民在耕种收获的季节,不用打仗劳役,妨碍农业生产,那粮食便吃不尽了。”

言下之意,您别把赈济饥荒当功劳,饥荒怎么来的?还不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你今天跟秦国打,明天跟齐国打,粮食储备都吃完了,农忙时节还抽调青壮年练兵打仗,那不饥荒才怪呢!中国古代对粮食储备有清晰的标准,每三年能存下够全国吃一年的粮食,六年存下两年,九年存下三年。所以孟子说得很清楚,只要不折腾,粮食根本吃不完。饥荒不是天灾,都是折腾出来的。

孟子继续说:“如果不用细密的渔网去大池沼里网鱼,那鱼也吃不完。如果砍伐树木有一定的时间限制,木材也用不尽。粮食和鱼都吃不完,木材也用不尽。这样老百姓对生养死葬就都没什么不满,这就是王道的开端了。

“在五亩大的宅园里,种上桑树,那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袄了;鸡狗猪等家禽家畜,家家都有饲料和工夫去饲养,那七十岁以上的人都有肉吃了。一家人百亩的耕地,不去在农忙时节征调民力,妨碍他们的生产,那一家数口都可以吃饱了。这时候,再好好地办些学校,教化他们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尊老爱幼的道理,那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背负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因为有年轻人去帮他!七十岁以上的人能穿上丝绵袄,吃上肉,一般老百姓饿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心而王天下的,还没有过!

“但今天您是怎样呢?您养的狗,吃的是人的食物,可能比人吃得还好!却不知检点。路上有饿死的尸体,却不打开粮仓去赈济,或许还留着粮食打仗用吧?您只记得自己河内赈灾那一次的功绩,却不想想那饥荒本身就是您折腾出来的。看见百姓饿死,却说‘不是我的责任,是今年气候异常,是天灾’,这和自己杀了人,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刀杀的’有什么区别呢?

“大王如果不去归罪于年成,而是从自己做起,从根本的政策着手,那别国的老百姓就都来投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