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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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梁惠王章句 下(5)

我们再假定一下,假如滕文公问的是苏秦张仪,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能想出不止一条阴谋诡计,而且每一条都好使,都能让齐国不筑薛城。比如买通齐国哪个大臣,通过哪位王妃,散布什么谣言——《战国策》里,全是这一类阴谋诡计。在《孙子兵法》里,也有解决这类问题的套路,其中一条是“劳之”,给他找点别的事干。韩国面对秦国的军事压力,就想了这么一招,派一个叫郑国的水利专家当间谍,拿了一个关中地区水利系统的规划方案,去给秦王献计献策,目的是让秦国青壮年都修水利去,就没法发动战争了。这样韩国就能获得喘息之机,整军经武。水利工程搞了一半,阴谋暴露了,秦王要杀郑国,郑国说:“虽然是韩王阴谋,但水利工程搞完,也是秦国万世之利啊!您让我修完它吧!”秦王同意了,工程胜利完成,秦王把他命名为“郑国渠”,纪念总工程师郑国的功绩。从此关中大为富庶,秦国国力上了一个大台阶。韩国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误了卿卿性命。

所有这些阴谋诡计,都不是本质。无非是运用“博弈论”的原理,把全部相关的和本来不相关的利益、利益方,全都整合到一个多方博弈的方案里来。而孟子不研究这个,不研究阴谋,因为他是行王道的。行王道的人,只按自己的原则去做,按大德大爱去做,他不跟你博弈。你如果设了计策跟他博弈,你会发现他不接你的招,因为他也不怕吃亏,又不在乎得失。你用利益博弈的逻辑,调动不了他。

滕文公又问:“滕国是个小国,尽心竭力去侍奉大国,仍然不免于灾祸,怎么办呢?”还是焦虑,恐惧,怎么办!

孟子继续跟他讲周太王的故事:“以前周太王在邠做国君,狄人打过来,太王奉上皮裘丝绸,他还是打来;再给他奉上名犬名马,他又打来;再奉上珍珠宝玉,他再打来。怎么办呢?没办法,咱们打不过他。太王就对父老乡亲们说:‘我的财产都给狄人了,但是也买不来和平。狄人要的,是我的土地和百姓啊!土地也不过是养人之物而已,我听说,有德的君子不能为了养人之物反而害了人性命,那就舍本逐末了。我如果跟他们开战,你们家家父老兄弟都得死人,人死了,国家也还是保不住,何必呢?既然这样,还是我走吧,你们也不必担心我走了没有国君,没有政府维持秩序,就让狄人来做你们的国君,给你们建立一个新政府吧!’

“太王就带着家族,离开邠地,翻过梁山,到了岐山之下,建城安居下来。邠地的百姓都纷纷说:‘这样仁德的人啊,我们不能失去他,还是要他做我们的国君!’于是纷纷举家迁来依附太王,跟赶集一样热闹。其他国家的百姓听说了,也要来投奔。太王的新国家,就迅速兴盛起来。

“当然,也有人会说:‘这是祖宗传下的基业,祖先的坟墓在这里,不是我自己有权擅做主张放弃的,我宁肯献出生命,也决不放弃我的国家、我的土地、我的百姓。’

“您问我怎么办,就是上面说的这两种态度,您可以选择其一。”

孟子的话在两千多年后还光芒万丈,照亮整个天空!我们总在问怎么办,总在对根本没办法的事情问怎么办。

怎么办呢?你首先要学会接受,哪怕是接受失败,哪怕是接受死亡。

不要去对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的事情焦虑恐惧,要想想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不要私心太重,老觉得这些东西是自己的,不能失去。要无我,想想别人需要什么,我能为大家做点什么,我能对社会有什么贡献。

万事最关键的是理念,是态度,而不是计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可怜可恨,就是因为没有端正的态度,还天天在那儿筹划计策,最后无非是自取灭亡。

滕国应该怎么办?简单得很!就是合乎天道,造福一方。不管我能在这块土地待多久,也要让它成为百姓的理想国。如果哪天真的守不住了,要灭亡了,那我亡了就是。

有人说:哎呀这怎么行啊!国家亡就亡了?疯了吗你!

但你看那些说这样不行的,比如战国七雄,他们不也都亡了吗?秦国了不起,他把大家都灭了,可他的政权也只存在了十五年,还是亡了。什么是生命的价值?什么是国家的意义?什么是君王的使命?周太王已经回答了。孔子、孟子要恢复周礼,就是要恢复这样的价值观。什么叫圣人,周太王和周文王就是。

【时刻保持警觉,疏远带来不利影响的人】

原文

鲁平公将出。嬖(bì)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华杉详解

嬖人,是亲幸之臣,不是担当大事的大臣,是陪国君玩的,侍候生活起居、娱乐文化的人。国君身边都有这样的人,否则生活太没意思了,成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总得放松一下。

嬖人跟国君很亲近,特别是在一块儿的时间多,所以往往对国君有很大的影响力。因为他不参与具体工作,在具体工作中没什么利益冲突,他的话往往会显得比较“客观”;因为他跟国君的感情深,他的话往往似乎“都是为国君好”。

但是,嬖人容易出两个问题,一是他其实深度参与政治。因为他与国君关系近,就容易被外面的大臣利用,他自己也容易以这种关系来谋求利益。比如李莲英和袁世凯的关系,袁世凯就能让用巨大的利益交换,让李莲英给他传递消息,帮他办事。

另一个问题在于,他可能确实忠心耿耿,不为了利益出卖君主的言行信息,但是他“出于一番好心”,出于“实现自我价值”,要参与政治并发表意见。而他发表意见的方式就是“找不同”,发表出不同的意见,以显示自己存在的独特价值。而发表意见的角度往往还很“高尚”,所以君主更容易受他的影响。

所谓小人,并不一定都是存心要使坏的人,而是一些没见识的人。当君王为群小所围,智商就被拉低了。小人似乎不是利益相关方,他的意见是中立的。实际恰恰相反,他有一个最大的利益,就是能够改变君王的决定,能够决定大臣的命运,这样巨大的控制感和存在感,就是他的最大利益,这是人性。

为什么一部《资治通鉴》反反复复都是在讲亲贤臣,远小人?因为任何人都会受身边人影响,无一例外。很多老板自信不会受小人影响,但只要你是人,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就都能影响你,你必须保持敏感,保持警醒,及时疏远会带来不利影响的人,及时退出会带来不利影响的群。

鲁平公的嬖人臧仓就改变了鲁平公的决定,改变了孟子的命运,也影响了鲁国的国运。

这一天鲁平公要出门,嬖人臧仓就问:“主公您今天要去哪儿啊?车马都准备好了,管事的人还不知道您要去哪里。人君出门,非同小可,一定得提前通知有关部门,一来规划路线,二来安排保卫。现在您都要出门了,我们还不知道去哪儿,这临时安排不行啊!”

你看,关怀备至,说得非常有道理!

鲁平公说:“我去拜访一下孟子。”因为孟子德高望重,所以特意亲自登门求教,不能把老师召来,那不礼貌。

臧仓一听,心想:“什么玩意儿!还要我们国君亲自登门去拜访,他以为他是谁呀?”然后他对鲁平公说出一番话来:“您不尊重自己的身份,降尊纡贵去见一个匹夫,为什么呢?他们跟您说孟子德高望重吗?要说德高望重,他儒家最讲究的就是礼仪吧!孟子母亲的葬礼,规格都超过了他父亲的葬礼,他这礼数对吗?我看哪,您不应该去见他!”

孟子父亲先去世,母亲后去世,他给他母亲办葬礼的时候,规格确实超过了父亲的葬礼,说起来次序似乎不太对。

臧仓跟鲁平公说话的口气非常理直气壮——君无见焉!您不要去见他!这口气的背后是一种底气,底气来自和君主的亲密关系;也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孟子不是什么好人;还有一种自信,我心底无私,有啥说啥,孟子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是针对他,去见他还是不去见他,都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这三条就是臧仓的“话语权力基础”。

那么臧仓有没有私心,有没有利益呢?私心很明确,利益也很简单,就是:你孟子什么玩意儿,那么牛气,还得我老板登门拜访,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灭了你!人生最大的快乐,一是掌握自己的命运,二是决定他人的命运。你孟子不是圣人吗?我就能决定你的命运!

公曰:“诺。”你说得对,我去见他干吗,我不去了。

你看,就臧仓这一句话,孟子就失去了和鲁平公见面的机会。

原文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guǒ)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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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正子,是鲁国大臣,孟子的学生。大概是他把老师推荐给鲁平公的。他去觐见鲁平公,问:“不是都约好了吗?主公您怎么又不去见孟子了呢?”

鲁平公说:“有人跟我说,孟子母亲的葬礼规格超过了父亲的葬礼,我觉得他儒家既然讲究礼仪次序,那父母之恩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会厚母薄父呢?这样口是心非的人,不见!”

鲁平公的话体现出我们人人都有的巨大人性弱点,就是喜欢评判他人,找人家的毛病。找到一点点,就把别人彻底否定。这背后的心理,就是通过否定他人来抬高自己,找自己的道德优越感。“这种人,我才不跟他打交道呢!”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高尚了,心里洋溢着对自己的敬佩之情。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母亲葬礼规格超过父亲,具体是指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父亲死的时候,是用士礼葬的,用了三个鼎来盛放祭品;他母亲死的时候,是以大夫之礼来葬的,用了五个鼎来盛放祭品。但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是个士,母亲死的时候,他是大夫了。这没什么问题啊!”

鲁平公说:“不是,我是指棺椁衣衾之精美。”棺,是放遗体的棺材;椁,是棺材外面再套一个大棺材,在椁里面会放上随葬品。

乐正子说:“这不是孟子对父母感情待遇不同,是前后贫富不同。孟子父亲死的时候,他还没什么钱;母亲死的时候,他已经很有钱了。有钱就办得好一点呗,哪里是厚母薄父呢!”

原文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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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是乐正子的名字。尼,是阻挡。

乐正子说服不了鲁平公,转头来见孟子,汇报说:“我跟鲁平公推荐了您,他已经安排好来拜访您了。但是,有一个叫臧仓的宠臣说您坏话,他又不来了。”

孟子说:“他要来,是某种东西在驱使他;他不来,是有某种东西在阻止他。表面上看是你要他来,臧仓不要他来,实际上都是天意时运使然。他真要来,臧仓挡不住;他不来,你也拉不动。所以不必怪臧仓,接受命运的安排,办不了的事,不办就是了。”

这就是孟子的态度,难道咱们还要再想怎么去跟鲁平公说吗?不用,把他放下就是。他要来的话,自然会来;他不来,咱们做自己的学问,以待天时,或者等待别的机会。

张居正补充说:圣贤是否出世而得用,关乎国家时运盛衰,盛则良臣遇明主,衰则上下双方都在,但就是对不到一块儿。这盛衰之间,就是国运治乱兴亡所系。所以君子小人的进退,都有天意,非人力可为。但是,士人君子可以讲天意,为人君者却不可以讲天意!因为你就是天,就是天意,就是天命,你的职责就是“造命者”。

我们读历史,就要把自己代入进去读。当时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如果你是鲁平公,你去不去见孟子?一战后如果你主持制定《凡尔赛和约》,你怎么起草合同?

天大的事,无论关系着国家民族的命运,还是关系着全人类的未来,都是那一两个人在作决定。人类历史上有无数的偶然,无数愚蠢的判断和决定,如果能重新来过,都可以做得好一百倍。读历史,就是尽可能掌握人类成败经验教训的大数据,把这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以及曾经在这星球上生活过的一千亿人的经验教训,凝练成自己的修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