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黎明(4)
第二部
天已大明,
曙色仓皇飞遁,
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神曲·炼狱》第一卷
克拉夫脱家的祖籍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希尔少年时脾气暴躁,喜欢打架,某次闹了乱子,逃出本乡。大约在五十年前,他栖身到这个亲王驻节的小城里:红的屋顶,尖的屋脊,浓荫茂密的花园,鳞次栉比地散布在一个柔和的山岗下,倒映在灰绿的莱茵河里。他是出色的音乐家,在这每个人都是音乐家的地方马上被人赏识。四十岁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在当地生了根,接着他承袭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个温静的德国女子,生平只喜欢烹饪跟音乐。她对于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对父亲的敬爱可以相比。约翰·米希尔也非常佩服妻子。他们和和睦睦地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随后克拉拉死了;约翰·米希尔大哭几场之后,过了五个月又娶了奥蒂丽·苏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腮帮通红,非常壮健,老带着笑容。奥蒂丽的长处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样多,而约翰·米希尔也正好一样地爱她。结缡了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已经生了七个孩子。统共十一个儿女,只有一个活着。虽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改变他的快活脾气。最残酷的打击是三年以前奥蒂丽的死,他那个年纪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约翰·米希尔又定下心来;任何灾难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于感情的人;但他最突出的一点是健康。他天生不喜欢愁闷,需要佛兰德[3]式的狂欢,儿童般的痴笑。不论有如何悲伤的事,他决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乐更是从来不放弃的。在他指挥之下,亲王的乐队在莱茵河地区颇有些小名气,而约翰·米希尔运动家般的体格与容易动怒的脾气,也是遐迩皆知。他总不能克制自己,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因为个性暴烈的人实际是胆小的,生怕败坏名誉;他喜欢讲规矩,怕人批评,然而他受着血气支配:杀性起处,会突然之间暴躁起来,不但在乐队练习的时候,就是在音乐会中有时也会当了亲王的面愤愤地摔他的指挥棍,发疯般地乱跳,狂叫怒吼,把一个乐师臭骂一顿。亲王看着好玩;被骂的音乐家可不免心中怀恨。约翰·米希尔事后觉得羞愧,便表现出过分的礼貌想叫人忘记;但一有机会他又马上发作了。年纪越大,极端易怒的脾气也越厉害,终于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维持。他自己也觉得。有一天他大发脾气之后,乐队几乎罢工,他便提出辞呈,心里却希望以多年服务的资格,人家不让他走,会挽留他;可是并不,既然很高傲,不愿意转圜,他只得伤心地走了,认为人家无情无义。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七十多岁的人还很壮健,他照旧工作,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教课,就是聊天,高谈阔论,什么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想出种种方法来消遣:修理乐器,做许多改良的试验,有时也实现一部分。他也作曲,拼命想作曲。从前他写过一部《弥撒祭乐》,那是他常常提到为家庭增光的。他当时花了不少心血,差一点儿中风。他叫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多么空虚。他不敢再看原稿,因为每看一次,总发现一些自以为独创的乐句其实是别个作家的片段,由他费了好大的劲硬凑起来的。这是他极大的痛苦。有时他有些思想,觉得很美,便战战兢兢地奔向书桌,心里想这一回灵感总给他抓住了吧?但手里才拿上笔,头脑已经空虚了,声音没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踪的乐思给追回来,结果只听到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调子。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正如那个口吃的大人物若弗鲁瓦·圣伊莱尔[4]所说的,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约翰·米希尔便是这等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更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一厢情愿:他真想说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敢承认,竭力地不去想,但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
可怜的老人!无论在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的人,甚至还带点儿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实际上却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懦怯!那是一个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约翰·米希尔把野心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现得很有希望,他从小极有音乐天才,学的时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把他当作偶像。他钢琴也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身体长得很好,虽然笨重一些,可却是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典型:没有表情的宽广额角,粗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莱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约翰·米希尔对儿子的声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卖弄技巧简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从来不能好好地弄一种乐器。要曼希沃表现思想是毫不困难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想。他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声音表现的内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地留神他的声音对群众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像约翰·米希尔一样老是讲究当众的态度,虽然小心翼翼地尊重社会的成规,可始终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其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里的人总带些疯癫。最初那还没有什么害处;似乎这种古怪劲儿正是大家说他有天才的证据;因为在明理的人看来,一个普通的艺术家决不会有这种现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癫狂的性质:主要的来源是杯中物。尼采说酒神是音乐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觉也是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无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赐给他,反而把他仅有的一点儿也拿走了。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所以他也认为荒唐的亲事以后,他愈来愈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点儿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就丢了。别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给群众捧了出来;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并不奋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伙酒友把敌手毁谤一顿算是报复。他凭着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承继父亲做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以为受了迫害,便装出怀才不遇的神气。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使他在乐队里还保住提琴师的职位;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响到他的财源。几年以来,因为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经过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地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他在装饰与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半好的人,这也许更糟;他生性懦弱,没有一点儿气魄,没有毅力,还自以为是慈父、孝子、贤夫、善人;或许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像动物似的,爱家人像爱自己一部分的肉体一样。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十分自私:他的个性还够不上这种资格。他是哪一种人呢?简直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东西!好像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命的肉,他们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来的时候把周围的一切都拉下来了。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得周围的事,正是家境最艰难的时候。那时他已经不是独子了。曼希沃给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的结局。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地玩。可是人家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地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儿,把自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的样轮流地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两个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的让他们抓、打、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地叫嚷,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闹别扭。洛陶夫却像猴子一样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得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奖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情形愁眉苦脸地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遇到特殊情况照旧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希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是差不多让他自生自发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一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别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他家里的人并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难。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旧衣衫,由鲁意莎很巧妙很耐心地改过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个儿进去,不免有点儿胆小。一个当差在门洞下面闲荡,拦住了孩子,用长辈的口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嘟囔着说要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太?找她干吗,克拉夫脱太太?”当差很俏皮地把“太太”两个字念得特别重。“她是你母亲吗?鲁意莎在厨房里,你从那边上去,厨房在走廊尽头。”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脸越来越红了;听见人家叫出母亲的小名,觉得很难为情,他窘极了,恨不得马上逃到可爱的河边,去躲在树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语编故事的地方。
一到厨房,他又被别的仆人包围,他们叫叫嚷嚷地招呼他。在里面靠近炉灶的地方,母亲对他笑着,又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在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手里拿着一支大木匙。她抬起他的下巴,让大家看到他的脸,叫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去握手请安,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愿意那么做,扭转身子朝着墙壁,把手蒙着脸。可是,慢慢的,他胆子大了些,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给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来。他偷偷打量屋子里的人。母亲那种大事在身的忙碌神气,他从来没见过;她在每只锅子里尝尝味道,发表意见,用肯定的口气说明烹调的诀窍,原来在那个人家当差的厨娘恭而敬之地听着。屋子非常漂亮,摆着耀眼的铜器;母亲在这等地方受人佩服,当那种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骄傲。
大家的谈话突然停止。厨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太太,拖着硬绷绷的衣服窸窣作响,不大放心地对四周看了看。她年纪已经不轻,可还穿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衣衫;她手里提着衣摆,怕碰到什么东西。可是她仍旧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还尝尝味道。当她微微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认为怪难看,非常不雅。她对鲁意莎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多么威严!而鲁意莎回答她又多么恭敬!克利斯朵夫看着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给人家发现;可是没用。太太查问这个男孩子的来历,鲁意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见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把脸蒙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想挣扎逃跑,可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能抗拒的。太太望着孩子吓昏了的脸,先很和气地对他笑了笑,但马上又拿出长辈的神气,查问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课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么样;鲁意莎立刻说好极了,随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觉得身上一紧,几乎要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到她的孩子那边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着母亲;可是她对女主人那种巴结的神气使他感到没有希望,只得跟着太太走,像一头被牵入屠场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