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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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十年灯(7)

依程盘铭日记,小说组的结业典礼延迟到十二月十六日举行,张道公主持。我记得张道公越来越忙,大家等他抽出时间。那天来宾官式发言,无甚可记,倒是“文协”二把手陈纪滢(大家尊称纪老)几句话余音袅袅,他的意思是:

文学创作好比跑道,起跑的人多,到达终点的人少。有些人,文学是他的洋娃娃,长大了就丢。有些人,文学是他的绣花枕头,起床了就推开。有些作家是候鸟,文学好比大户人家的屋梁,做个窝过春天,文学好比长满芦苇的池塘,歇歇脚住一宿。有些作家好比三春的蝴蝶,留在游客的照相簿上,不留在文学史上。不必羡慕他们,不必批评他们,问题不在他们是什么,而在我们自己是什么。

小说组第一期录取学员三十人,中途退出者三人,开课后要求“插队”研究者三人,结业时参加大考者二十八人。台湾省籍的同学男生一人,女生一人,那位女同学未提出作品,那位男同学在结业前完成一部十四万字的长篇小说,于是成为我们的明星。这位男同学就是廖清秀。

廖清秀面庞清秀,平时很少和别人交谈,座谈会上也没听见他发言,长篇出手,一鸣惊人。小说的名字叫《恩仇血泪记》,以日本统治台湾的恶法苛政为背景,反映台湾同胞的困苦岁月,今天看资料,都说它是台湾作家用国语写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誉为“台湾小说家中文创作的开路先锋”,在文学史上有特殊的意义。

《恩仇血泪记》经赵友培推荐,得到中华文艺奖金小说奖,当时为了避“师生”之嫌,商请葛贤宁写推荐理由,审查会上赵教授未发一言,顺利通过。依“文奖会”作业惯例,得奖小说要出版成书,《恩仇血泪记》却一直存在文奖会的档案里。后来我请赵公催促,赵说他早跟张道公谈过,道公的反应是:“咳,这个人麻烦。”我说廖清秀为人一如其名,哪会给人添麻烦?赵公说,“廖清秀无论有多麻烦,他又岂能麻烦到道公头上?分明是有人进谗!”文奖会也有人事矛盾,大人物都有“听小话”的习惯,“小话”使一桩美事虎头蛇尾,直到文奖会结束了,廖清秀这才取回原稿,自费印行。

今天谈论五十年代反共文学的方家们没人提到骆仁逸,他也参加了小说组,后来用笔名“依洛”完成长篇《归队》,写国军官兵在反共战斗中的挫折,描述国军被俘官兵逃出解放区回到国军阵营的故事。当时小说家处理正面反共的主题,似乎只有他做到如此真实细致,贴近人心。他也得到中华文艺奖小说奖。

想起骆仁逸说来话长。我和他差不多同时来到台湾,都有一段时间流浪台北街头,我俩都常有文章在中央副刊发表,偶然在新公园那棵伞盖形的大树下相识。我劝他给《扫荡报》副刊写稿,介绍他和副刊主编萧铁见面,不久《扫荡报》停刊,员工遣散,留下我一人看守印刷厂,有时候我俩就睡在排字房的拼版台上。后来萧老编把我和老骆都介绍进“中广”公司,一先一后紧紧衔接。

那时“中广”公司节目部的新闻组、编审组合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上班,中间用甘蔗板隔开。我和骆仁逸都未成家,台北市民也还没有什么夜生活,下班以后守在昏黄的电灯光里看书。骆仁逸把《归队》的原稿交给我看,我读了放声大哭,我正是被俘以后又逃出来的军官,读他的描述深受震撼,悲从中来。这一哭惊动了坐在甘蔗板后面的一位老者,他走过来慰问察看,他因此也读了那部小说。后来知道他在节目部担任安全工作,负责查察同仁言行,我和仁逸两个小青年结伴而来,他当然很关心,在他的考量下,我这一把眼泪暂时保证了我和骆仁逸的忠贞。

那时编审组长由王健民担任,他读过《归队》,认为它的语言浅白生动,娓娓动听,就广播编审的观点看不可多得。他等不及小说出版,便用原稿在“小说选播”节目中播出,时在一九五二年三月。它可能是中国第一部以原稿播出的小说,你可以称它是第一部专为广播而创作的小说。在它之前,“中广”播出钮先钟翻译的《一九八四年》,应是中国第一部专为广播而翻译的小说。

一九五三年,《归队》由拔提书店出版单行本,那时出书的机会极少,证明骆仁逸已有相当的人脉。他赠我一册,并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这本书有你这样一个读者我就值得了。”我前后写了三篇书评送报刊发表,并非所有的反共小说都能走红,即使写得相当好,《归队》并未引起文坛的注意。

施鲁生,笔名师范,他在一九五〇年出版长篇小说《没走完的路》,叙述一个年轻人自学校到社会的冲击和适应,小说组的同学们纷称他为“施兄”(师兄)。

师范与金文、鲁钝、辛鱼、黄杨五位作家合资创办《野风》半月刊,位列《野风》五君子之首。《野风》于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创刊,由创刊号到第四十一期,可称为“师范时期”,那时内战未歇,政论家以“危疑震撼”形容台湾政局,文艺多愤怒慷慨之词,批评家以“逼迫热辣”形容当时文风。《野风》独能“着重内心抒发、个人情感及生活经验”,如暑热中一阵清风,成为文艺青年的最爱,在文学杂志中销路第一,今日研讨五十年代台湾文学的论著纷纷高举《野风》,叹为难能可贵。

师范之外要数吴引漱(水束文),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出版长篇小说《紫色的爱》,以内战时期上海的学潮为背景。那时大学生有人向往共产党,有人拥护国民党,两派人马剑拔弩张,所谓紫色的爱,就是共产党信徒和国民党信徒在斗争中产生了爱情,红蓝溶合成紫色。

包乔龄、陈玉川、程盘铭也都发表过小说,程盘铭、陈玉川、李仲山都曾在小说组的晚会上朗诵自己写的小说,程盘铭的作品叫《结婚费》,他上台表演,不看文稿,有声音表情、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介乎相声和戏剧之间,大受老师们赞赏。

王复古同学以“烟酒上人”笔名写武侠小说,一九六一年改名“慕容美”。那时武侠小说盛行,人民大众的口头禅:“先看武侠小,后看世界大。”无武侠不成副刊,有叫座的武侠才拉得到订户,名将周至柔有两大轶事,下围棋和读武侠,上行下效,围棋难学,武侠易读。那时我们把武侠小说看得轻,我笑王复古是小说组的“窑变”。

后来武侠小说价值提高,批评家叶洪生谈侠论剑,称王复古为“诗情画意派”的王牌,他说王复古的作品充满诗情画意,饱富生命力与人情味,擅长以对话推动故事情节,从这些评语可以看出正规文艺教育的痕迹。

小说组结业后,同学们有几次集体创作。最早的一次由包乔龄发动,他约几位同学喝茶,记得有褚绪、张炳华、罗德湛、骆仁逸在座。他提议大家分工合作写一本“理想小说”,以小说的形式想象反攻胜利了,大陆光复了,中国社会出现哪些变化,海峡两岸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那时崇尚写实,大家斤斤计较已经发生的事,不顾可能发生的事,何况不会发生的事?老包的构想冲破了条条框框。

这种题材脱离生活经验,或者说过分延伸生活经验,我们根本拿不动,可是消息上了报纸,“七青年作家写理想小说”,蒋经国看到新闻,约我们七人到“总统府”见面。那时八字还没一撇,老包召开紧急会议,问计于我,我建议他提出“写作计划”,每人写一个短篇,每篇小说一个主题,分工合作,表现中国大陆的破坏和重建。当时议定七个主题是:军事、政治、经济、司法、教育、家庭、宗教,我分到的主题是司法。

那时“介寿馆”人迹罕到,墙外行人汽车不准逗留,不准站在马路上对着大门观望照相。堂奥深深,连汗毛都会竖起来,入馆手续多,所幸没有搜身。蒋经国态度谦和,他说人生必须有理想,可惜今天的人丧失了理想,文学作品能帮助人建立理想,我们要写“理想小说”引起他的注意,“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我们在老包催促下一一交卷,那一次,老包表现了组织才能,后来小说组办第二期,李公赵公退居二线,老包担纲。那次写作我们失败了(当然我们得到磨练),技巧幼稚,见解也陈腐,例如司法,我还猜想国民政府采取报复主义,我不知道报复主义使社会动荡,如果国民政府有机会重整山河,他最需要的是安定。几年以后,政府公布了一条消息,光复大陆以后土地由现耕农继续拥有,不再归还原来的地主,那些费尽心思保存着土地所有权状的难民哭了,我恍然大悟。

王梦鸥教授带动了最大的一次集体写作,他建议《畅流》半月刊的主编吴裕民开了一个专栏,刊载用唐宋传奇改写而成的新式白话小说,每月一篇,一年为期,这十二个执笔人竟然都是我们小说组的同学!我已经不能说出全部的名单,记得第一期学员有师范(施鲁生)、水束文(吴引漱)、罗盘(罗德湛)、程扶(钅享)(楚茹),第二期学员有蔡文甫、刘非烈、舒畅。那时我们没见过影印机,买书借书都不容易,有些原材得从梦老的藏书里剪下来用,我们用过之后再贴回去。梦老提示我们怎样写,再指导我们怎样修改,我们对小说素材的发育、扩充、放大、照明,这才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改写那一系列的传奇故事,梦老分给我碾玉的崔宁,现在想想他含有深意。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说,玉匠崔宁看似鲁钝,其实别有一番专注与执著,他在他愿意投入的工作中必定既精且能。梦老说,我的性格有近似崔宁之处,对崔宁这个人物的了解体会应该比别人深刻,适合写这个故事。梦老的信大意如此,他老人家是在随机施教。但我那时刚刚走出军队,军队教人的时候总是耳提面命,棒喝锥刺,不需要自己有悟性。我竟回信要求换一个故事,结果我写了入山求仙的杜子春。多年以后,名导演李行把崔宁的故事拍成电影,我看了李行诠释的崔宁,想起梦鸥老师诠释的崔宁,有感于他老人家的深心厚爱,潸然泪下。我写了一篇极其抒情的影评,我的“变体”影评,比我的变体杜子春写得好。

那年代,侨务委员会为了推行海外华侨的文教工作,常找赵友培做事,赵公建议他们出一套小册子,用连环图画的方式向侨胞说明某些事实的真相。制作这一套小册子要先有文字稿,撰写文字稿的人要用画面思考,必须特别约稿,他从小说组内选出十个作者来。侨委会欣然同意,委员长还郑重其事请我们吃了一顿饭。由于工作上没有横的联系,我现在对十位撰稿人的印象模糊,只清楚记得有李鑫矩。毫无疑问,“用画面思考”是对我们的新启示、新训练。后来侨委会人事变动,也不知这套书出版了没有。

有几位同学不再创作,仍在文学的世界里徜徉。程盘铭提倡侦探推理小说,那时这是小说的新品种,他耕松了土壤。他后来研究福尔摩斯,有专门著述和长久影响。罗德湛(罗盘)起初写当代小说批评,后来兴趣转向古典文学研究,《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不在话下,并顺利进入“红学”之林。程扶(钅享)(楚茹)翻译英美的小说,杨思谌转入儿童文学。

小说组第一期学员还有多位才俊,他们在学界、军界、外交界发展,跻入一时名流。他们多半另有大志,只是初到台湾,进小说组停停看看,然后“袖手”。我跟他们没有交往,他们是“在另一张桌子上打麻将的人”。第二期小说组的学员本来生疏,其中有几位志趣相投,职业接近,像舒畅、刘非烈、蔡文甫,后来反倒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