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脑科学的角度分析人性是善是恶
电影《幽灵公主》
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正在萨拉曼卡大学做访问学者,每天通过电极记录大鼠听觉核团对声信号的反应。实验结束后,处死大鼠,用剪刀剪下头颅,泡到福尔马林中备用,数天后制作脑片。有时候,我扪心自问,这么做到底是善是恶?科学到底是善是恶?人类到底是善是恶?某天,实验遇到故障,做了一整天都没有理想的数据,我又气又闷,回到住处看电影排解。就在那个晚上遇见了《幽灵公主》,我被精美的漫画故事打动。
《幽灵公主》是宫崎骏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描绘了人与自然界的爱恨纠结。虾夷族青年飞鸟为拯救村民而遭诅咒,不得不离开亲人四处流浪。旅途中他见到了一群由幻姬领导的穷人,这群人在麒麟兽的森林开采铁矿,建立炼铁厂。森林中的种种生物都视他们为敌,有着300岁智慧的白狼神莫娜和被她养大的人类女孩桑(幽灵公主)更是时刻想杀死幻姬。飞鸟被桑深深地吸引,同时又想帮助人类。战斗过程中飞鸟被麒麟兽所救,立场更加摇摆不定。最后,幻姬射掉了麒麟兽的头颅,飞鸟和桑合力将头颅夺回,还给麒麟兽,麒麟兽的灵魂方才安息。
麒麟兽象征着神奇的大自然,它在林中安静地行走,足迹所至之处开出一丛丛娇艳无比的花朵。它呼出使人起死回生的生命气息,有时也会无情地吸走生命。它光彩照人,发怒的时候令天地为之变色。它为野猪、白狼、麋鹿、猩猩等所有的动物提供家园,包括人类。动物们在各自的领地里相安无事,只有人类不断地扩张、开采、砍伐、杀戮,逼得动物们无家可归。
看完电影,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动物。”一连几天,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人类真的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动物吗?
没有人会用万物来衡量人类,只会用人类来衡量万物。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普洛泰戈拉就说过:“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并非妄言。如果没有尺度,人类压根就没办法衡量万物。生而为人,我们不可能以另一个物种为尺度,也不可能以“万物”这么庞大的概念为尺度,我们只能以自己为尺度,为出发点,为参照系。
假如我们不这么做,我们就不应该吃饭、穿衣、行走、呼吸……因为这些都可能伤及他物而成为恶。无论哲学还是宗教,大抵上都承认这一点,就连最崇尚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佛家,明知道“水中有四万八千虫”,念几句饮水咒还是喝下去了。
因此我必须修正之前的观点:从人的角度看,人不能因为自身与自然界的其他物种存在冲突,就被认为是邪恶的。人到底是不是邪恶,要看他如何与别的人相处。其实,这个问题也被讨论了几千年,我不能长篇大论地一一举例,只能从人脑的结构和功能出发,对这个问题进行分析。
我想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是:人为什么有善有恶?
设想我们找一批公认的善人(至少是大多数人公认的),再找一批公认的恶人,比较一下他们的脑有没有差异。间脑、小脑、中脑、脑桥、延髓,这些都没有显著性差异。再对比一下大脑,差异出现了——善人在做善事的时候大脑比较兴奋,产生的快感强烈;而恶人恰恰相反。我们会问这个怎么形成的,当然是后天形成的,有点类似于巴甫洛夫提出的“条件反射”。如果你从小做好事被表扬,连接善的神经通路就可能特别畅通,如果你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连接恶的神经通路就可能畅通无阻。大多数人亦善亦恶,无非是这两条通路同时施工,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复杂的性格。
这些神经通路的形成,拜后天环境所赐,有没有人天生就是大恶人呢?我不否认有“秉性”在发挥作用,就好像有些人体质比较弱,容易受细菌的感染。有些人的秉性倾向于行善,有些人的秉性倾向于堕落。但先天因素(遗传密码)只是提供可能性而已,我们不能说真有天生的善人或恶人。从神经通路的水平得出的结论是:先天,无善无恶;后天,受环境的影响慢慢出现善恶。
我想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绝大多数人喜欢善而不喜欢恶呢?或者说,为什么人性向善呢?
“镜像神经元”学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答案。20世纪90年代,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神经科学家里佐拉蒂在猴脑中发现了镜像神经元。这种特殊的神经元能够像照镜子一样通过内部模仿而辨认出所观察对象的动作行为的潜在意义,并且做出相应的情感反应。比如,让A猴看B猴吃花生,A猴某些脑区的神经元会出现和B猴相似的反应。
里佐拉蒂通过经颅磁刺激技术和正电子断层扫描技术,发现人脑中也有镜像神经元,而且有一部分存在于大脑皮质的布罗卡区(控制说话、动作和对语言的理解的区域)。他进一步提出,人类正是凭借镜像神经元来理解别人的动作意图,同时与别人交流。后期的实验显示,布罗卡区的镜像神经元与大脑的边缘系统相连,而边缘系统与情感及记忆紧密相关。
生活中很多现象都是镜像神经元在起作用,例如,看到别人被殴打产生痛苦表情,会对自己以往被殴打的痛苦产生回忆,从而体味到对方的痛苦;看到别人在享受美食,会不自觉地吞咽口水;看到别人打球,会浑身充满了力量……
不同的人的镜像神经元数量是不一致的,镜像神经元数量越多的人,越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越可能在危急关头伸出援手。缺乏镜像神经元的人,无法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也就缺乏理解和共情的能力。
我们能不能说,一个人善良是因为镜像神经元的数目比较多,一个人邪恶或麻木不仁是因为镜像神经元的数目比较少呢?这也许是一个重要原因,但绝不会是唯一的原因。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很多人亦善亦恶、时善时恶。
我想讨论的第三个问题是:善恶如何转化?或者说,善人如何变成恶人,恶人又如何变成善人?
禅宗有一则故事:一位武士向白隐禅师请教什么是地狱和什么是天堂。白隐禅师看了武士一眼,轻蔑地说:“你这个人愚笨不堪,没有人会重用你。”武士一听勃然大怒,拔出宝刀就要向禅师砍去。白隐禅师不为所动,反而轻声细语地说:“地狱之门由此打开。”武士似有所悟,立刻弃刀向禅师鞠躬道歉。白隐禅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天堂之门由此打开。”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没有绝对的善人和恶人,善恶的转变只在一瞬间。
白隐禅师的故事里,是善激发了善,是恶激发了恶。某些时候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应该谨慎交友,远离邪恶之人——假如我们内心的大爱不足以对抗这种邪恶造成的负面影响(当然我也希望内心的大爱能够感化邪恶,邪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善德的考验)。更多的时候,善恶的火种仿佛来自我们内心的最深处,就好比某天我睁开双眼,忽然心生善念,决心做个真诚的好人;某天我突然邪念丛生,仇恨之火如毒蛇缠绕。我不知道同一个我为什么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横生了一念,偏是这一念之间,无法用科学解释,我不知道这一念从何而来,就像不知道宇宙诞生之初的原点。
凡人,总是善念多于恶念吧。这样我们才能放下仇怨,相互支持着活下去。如果,我们只有野兽的欲望而没有人类特有的道德感、美感、理性,我们就与野兽无异,杀伐征战,无缘于今日的文明。无数世纪以来,人们在善恶之间徘徊、选择、思考,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仍享有这份自由,并且享受着善良带来的金色曙光——这个依然存在的人类世界。
我们该如何选择善,而不是恶呢?就像白隐禅师所说的,我们必须相信善是通向天堂,恶是通向地狱。我们随时随地拥有善恶的选择权,天堂地狱因此显现不尽,陪伴我们行走于幽幻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