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医:长寿有“药”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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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诉说鹤年堂的养生故事(1)

溥仪弟弟怀念的五味槟榔

中国的城市,一个上海,摩登之城,清末战火中辉煌起来,20世纪初,万国民众在那里建造出万丈高楼,浓烈的商业气息绵延至今;另一个北京,古老帝都,一片瓦一株草里面都藏满了厚重的历史和文化。而要说这北京的历史和文化,绕不开它遍布全城的“老字号”,再要细算这老字号中间最老的一家,还真是我们鹤年堂,它比故宫和天坛都大10多岁,跟我们这些90多岁老头子一样,经历风雨,砖瓦廊阁里镶刻着讲不完的老故事,匾额抱柱上书写了道不尽的旧人情。

从1405年,大诗人丁鹤年在菜市口开办鹤年堂以来,600多年过去,鹤年堂的门前头,有朝野重臣来抓药,也有平民百姓来开方,有守边元帅给写的回谢大字,也有老人孩童给送的感恩特产;皇亲贵族对它念念不忘,乞丐劳工当它救世菩萨。这个地方,满钵满罗的事情可以说,千头万绪,先从跟我们老东家刘一峰关系最密切的这个大人物开始讲吧。

1943年初春的一天,我跟陈玉峰师兄在前边儿值柜。值柜呢,其实是给前柜抓药先生打下手的,每天两人,一般是小学徒担任。前柜忙,抓药先生只顾得上拿眼前斗子里的药,方子上若有鲜枇杷叶、鲜芦根等鲜药,就把手边铃儿按响,值柜听见赶快跑前边来,先生告诉你鲜枇杷叶多少、鲜芦根多少,三服的量,值柜再回后边院子,把冰柜里的鲜药称够三服的量,鲜芦根洗净切段儿,枇杷叶剪丝儿,垫上蜡纸放好,送到前柜去。方子里细料和贵重药,比如犀角、牛黄清心丸、活络丹等,也是学徒拿上抓药先生写的条子,到细料房去凭条取货,垫上红棉纸送回前柜。再来有些方子的药后头写着煨、米炒、土炒等,都由值柜去厨房给加工。这样有两个下手,前柜才不至于耽误时间,安安心心接待顾客。除了这些随时应变的事情,每天早晨起来值柜都要先做一些准备工作,瓜蒌要蒸好压扁剪成丝,大熟地切片儿,厚朴用姜炙,诸如此类。还要整理冰箱,把各种鲜药规整处理停当。所谓冰箱,当然不是我们现在家里摆的电冰箱,而是一个硬木大柜子,底下放天然冰,冰上有木架子,把要冰镇的东西放在架子上。以前念《诗经》,有一句记得是“凿冰冲冲,纳于凌阴”,凌阴大概就是这种类型的冰柜,已经有3000多年历史了,中国人真聪明。

那天10点左右,抓药的人还不是很多,门口进来一个人,衣着整洁奢华,看着很有气度很文雅。我觉得纳闷,京城这些常来的达官贵人,大伙儿都认识,进了门就知道是找谁,或者抓什么药,直接迎上去接到会客室,给端茶水让坐着等。可眼下这位先生,我却不知道是谁。抓药先生迎上去,问:

“您,找人呢,还是抓药呢?”

“我找你们经理。”

先生声音沉稳,而且有种硬朗的精气,递来一张名片。抓药先生交给我,叫我赶快拿着名片去后头叫经理。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在鹤年堂各色人物见惯了,心里知道这人不同寻常,这样想着自然脚下的步子就加快,几乎跑起来。

到了经理室,经理看我毛毛躁躁跑,像平常一样斥我:“小孩子做事要稳,跑这么快做什么?”

他接过名片儿,整整衣服,立刻往前面赶。两个人见了面,边聊边走往柜房去。

师兄把大褂儿帽子给客人摘了挂到木实架子上,我去端茶水,回来听见他们聊。这位先生来为两件事,一呢,要买我们的五味槟榔;还有他听说鹤年堂那块严嵩写的匾,日本人出两万银圆要买。

客人跟经理分析利弊,认为匾不能卖。我们经理和他想的一样,说:“别说两万银圆了,给再多钱我们也不卖,已经回绝他们了。”

事情谈完,客人说要看看匾,有人送来一包五味槟榔,掌柜拆开,跟客人说:“您先含着,咱再好好聊聊我店里这些字儿。”客人接过纽扣大的槟榔,噙了颗在嘴里。客人评价严嵩的字说:“这‘鹤’字的宝盖儿,放在上边庄严大方,好。严嵩这个人,奸臣是奸臣,还真有些才。”一听就是行家,又看杨椒山的楹联:“欲求养性延年物,须向兼收并蓄家”,也赞了说是刚硬有力,真正的好字儿,有人品在笔墨里边。看了看,觉得二柜上边发空,说:“这里也该有两幅字。”掌柜接过话头,说:“那劳您给补上吧。”当下客人就同意了,我心里更好奇,这人到底是谁,这么容易就答应。

经理吩咐师兄去鹤年堂对面的纸店买了几张宣纸,回到柜房,把大条案上的台布拿掉,左右两张纸铺开,客人挥笔四个大字“灵丹”“妙药”,一气呵成,笔墨庄严,落款名字我没认清楚。这两幅字后来直接裱好,装上镜框就挂在两边儿了,特别有气魄,懂的人见了都说功力不凡。

客人要走,经理留吃饭也没留住,买了几包五味槟榔拿着,上车就离开了。经理回来问我们:“你们猜刚才那人是谁?”

我们大都摇头,“面生,没见过。”

经理又问:“你们听过有个说法叫南张北溥吗?”

有人点头了,好像是知道,大部分人还是一脸的迷惑。

“当今绘画领域有两面大旗,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合称南张北溥,南张指的是张大千,北溥就刚才那位先生,溥儒,也叫溥心畬,是恭亲王的孙子,正儿八经爱新觉罗家子孙。当年光绪帝病逝,他也在新皇帝候选人的名单里,跟宣统皇帝是堂兄弟。清朝皇室,他最有才气,五岁谒见慈禧,老太后见了夸他是他们爱新觉罗家最有灵气的。咱们刘一峰掌柜跟他熟,两家是亲家,刘一峰的儿子刘琛娶的就是他家女儿毓涛华。王爷胃不好,卢掌柜常派人往他府上送五味槟榔,今天王爷路过就自己来买了。”

经理累了半天,说了这些话,回去休息了。以后再见到刘琛,我们都开玩笑“驸马爷来了”。王爷的女婿,搁从前可不就是驸马爷?

南方槟榔,北方吃法

说起这五味槟榔,可真是宝贝药,我们自己家也常备。那时候孩子都小,胃弱,偶尔不注意,吃了难消化的食物,当下身体就有反应,跟在老伴身后嚷:“肚子胀,肚子胀。”老伴去柜子里,拆开药纸包,把槟榔凿小块,拿给孩子,让含着,效果很好。原来不只我们这些平常老百姓用它治病,连堂堂皇族也将它放身边,常常口含以缓胃痛。

五味槟榔的确是好方子,制作起来很费工夫,要用的药料特别多。尤其鹤年堂,它不怕琐碎、不怕费料,做出来的槟榔不仅药效比别家强,而且好看,小小一枚枚麻花儿似的纽扣,十分精致。

先要准备蔻仁、砂仁、枣槟榔、月石、普洱茶、柿霜等24味药,交碾房,用电碾子给轧成粗末儿。然后兑生姜和金鸡纳霜,金鸡纳霜就是奎宁的俗称,治疟疾的常用药,也是针对胃病的,比例为六斤药末儿,生姜十分,金鸡纳霜三分。药料拌匀之后,用江米糊和团,放入模子,刻成一个一个的小圆锭。服用的时候,一定要是噙在口里慢慢地含化,让药性慢慢地渗进身体里。味道很好,没有特别重的药味,也没有槟榔的冲味儿,孩子大人都可以吃,跟现在健胃消食片类似,疗效要更显著。这味药的君药自然是枣槟榔,槟榔未熟前采摘下来晾干制成枣槟榔。

现在超市、小卖部里都有袋装的槟榔卖,有人常嚼,有人就受不住那个味儿,因为是北方人,还有不习惯。你看台湾、广州,种槟榔、吃槟榔,人人都知道槟榔是好东西。而且槟榔这名字中的“宾”和“郎”,都是贵客的意思,可见南方人眼里槟榔的贵重。有些地方儿女娶妻或者出嫁,彩礼和聘礼一定有槟榔,去人家送礼提的也是槟榔。南方潮热,瘴气重,人在那个环境受影响,肚里生蛔虫,容易得痢疾,肠胃也更脆弱,槟榔杀虫消滞,常嚼可以预防许多病症,所以南方人爱吃。到了北方,加进各种益脾胃的药材后,制成五味槟榔,充分发挥出槟榔治疗积滞胀气的功效,而且符合北方人口味,成为一种零食似的常用药品。干燥的槟榔壳也是一味药,学名叫大腹皮。

像溥心畬先生,听说去德国留学之后,回来定居在台湾。该说台湾是槟榔的重要产地,制作槟榔的方法花样百出,治疗王爷胃虚弱的槟榔药品肯定有。但是,这人吃惯了鹤年堂的五味槟榔,听我们掌柜说,他半辈子都在念着,偶尔来信总要提及:“打小北京城长大,台湾这种南边地方,怎么也住不习惯。人渐渐老了,脾胃更虚弱,加之台湾饮食的不适应,经常是胃里难受,吃什么都难消化,治疗的药也没停过,但总觉得不起作用。还是你们鹤年堂的五味槟榔啊,又好吃,又好看,效果又好,不知何时能再回去,看看紫禁城,含两枚你们药店买的槟榔,我这胃病,大概也是个思乡病。”那时候,两岸没办法交往,溥心畬声望地位不同,他的信能想办法到我们掌柜手上,但我们却没有门路把他日思夜想的五味槟榔寄到台湾去。可惜了,这也是我们掌柜一直老了还惦记的事。

人的一生,名望、家世、金钱、才华,哪怕应有尽有,总有些心愿不能顺遂。溥心畬和张大千向来有“南张北溥”之称,都是当时中国一等一的大画家。即使在台湾,溥心畬他画一张画出来,就够吃一年半载了。士农工商各式各样的人都争着收藏他的手稿,连宋美龄也仰望他的画技名望,派人去说要拜师于他学国画、书法。你猜这先生怎么回话?先生说:“跟我学画行,但有个规矩,必须是到我跟前儿来磕头拜师,不拘哪个,我的规矩不能坏。”宋美龄终于是放不下架子,这师也就没拜了。溥心畬先生的人品可见一斑,真有骨气。我虽少年只见过一面,但至今能忆及模样和气度。

1968年,溥先生在台湾病去,埋骨他乡,再不能吃一枚鹤年堂的五味槟榔,心愿不了。1974年,刘一峰先生于北京离世,几十年过去,终不能寄包鹤年堂的槟榔给王爷,临终尤以为憾。当年先生豪气题写的“灵丹”“妙药”四字,也早已不知所终。而这一段持续半个世纪的情义,随着故人尽逝,逐渐消逝,成为历史的尘烟。唯独牵系两者的这味药——五味槟榔,至今未被其他药品取代,仍旧履行它治病救人的使命。

“曹菩萨”广施菩萨心

鹤年堂历史上,先后经过四个家族掌管,明朝中后期到清朝中叶的200多年时间里,是在曹蒲飒家族手里。人如其名,“蒲飒”和“菩萨”同音,我们鹤年堂这位老掌柜,还真是个和“菩萨”一样有救世功绩的人物。我自在鹤年堂,就常听老先生们讲关于“曹菩萨”的种种事情,口耳相传,虽然是四五百年前的人,但感觉其事迹影响至今,仍体现在鹤年堂的体制人事上。

明朝到了嘉靖皇帝的时候,朝廷风气坏透了,大臣们勾心斗角玩权术,真正心系百姓的人很少。有一年南方闹瘟疫,救济的银子拨不下去,大量百姓背井离乡往北方逃。那种场面,民国时期我也见过几次,真的是人间地狱,沿路孤儿号哭、老人病倒,天昏昏、地惨惨,谁看了都心痛,可是普通人往往没办法给予帮助。灾民们入京,从广安门进来就到鹤年堂门口了,大家虽然可怜那些人,但也怕传染,说要把门关了,等这阵子过去再营业。不然的话,大批大批流民全从门前边儿经过,累了病了的横横倒倒就靠着门柱子歇下,人太多,还有的直接涌进店里,让给施舍和看病。

那么大事态,提议关门停业也是没办法的事,大部分人都赞成,唯独曹掌柜不同意。带一帮徒弟伙计去后厂库房,把连翘、大青叶、天花粉、葛根等药材全搬到大厨房,生起火,药料倒大锅里,开始熬。药味铺铺洒洒,漫得整座宅子都是,人们经过门前,都能闻出来,好奇这药店在做什么这么大动静。

熬好了,几个人抬出去,难民们以为是施粥,全都涌上来,一问说是防瘟疫的药汤,灾民找来破罐儿瓦片儿,街坊四邻拿着锅碗瓢盆儿,都来打,回去喝下。这汤还真管用,那段时日,不仅鹤年堂自己人,所有喝过这药汤的人,都避过了那次大瘟疫,平平安安,没染上病。

后来事情传开了,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老百姓都说:“朝廷靠不住,不管百姓死活,这鹤年堂出菩萨,世上哪有这样大慈大悲的人呐。”

朝廷里的宰相严嵩这批奸臣,年轻时候也受过我们曹掌柜照顾,可惜当了权,忘了百姓,只顾着自己敛财升官,听说鹤年堂舍暑汤的事儿,不知道脸红不脸红。而忠臣良将杨椒山和戚继光等人知道了“曹菩萨”的善举,都写折子让皇帝表彰,甚至到鹤年堂替朝廷给曹掌柜道谢。这些个人,都是给鹤年堂题过匾额写过祝词的,与曹蒲飒终身为友。

戚继光打仗,前边儿讲过,亏得鹤年堂大量行军丹和刀伤药的供给,使得千万士兵,虽身处南国战乱,却保住一条命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暑药也好,行军丹也好,这些针对众多不知姓名的劳苦大众所施散的药品,一股脑儿救助无数人,此种大功德,老百姓称之为“菩萨”并不为过。

“曹菩萨”熬的这药,其实是用“清瘟解毒汤”的方子配成的,称作“避瘟金汤”。那次瘟疫以后,夏天舍暑汤的习俗就在鹤年堂保存了下来,近600年的漫长时间里,年年如此无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