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之前(毛姆小说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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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毛(2)

尼尔森摇了摇头:“实际上,有时候一个人确实会出现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对于他此前从未见过的地方有种出奇的熟悉感。我看到你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不禁顽皮地一笑,“或者我们前世认识?比如,你是古罗马的船长,而我是那摇桨的奴隶。对了,你已经在这儿三十年了?”

“唔,整整三十年!”

“那么,你认识一个叫红毛的人吗?”

“红毛?”

“我只知道这个名字,并不认识他本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我对他的认识要更甚于对我熟悉的很多人,比如我那几个兄弟,尽管我们朝夕相处。他只活在我的想象中,就如同保罗·马拉特斯塔或者罗密欧那样栩栩如生,呃,我猜你从没读过但丁或莎士比亚吧?”

“是的,没读过。”

尼尔森深吸了一口雪茄,蓦地往椅背靠去,眼神茫然地望着静谧空气中的烟圈。一丝笑容爬上他的嘴角,但他的眼神很严肃,他看了看船长,感到那臃肿又带着粗俗的身躯中有种东西格外招人厌烦,是某种因为这种肥胖而过分自负的神气,反正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尼尔森对此感到紧张不安。但是,眼前这个人和他心目中那个人的反差又让他愉悦无比。

“红毛算得上是大家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我曾经和很多认识他的人——都是白人——谈起过他,大家都表示,第一次见他时,他们被他的漂亮给惊住了。之所以叫他红毛,是因为他那一头火红的头发,留得很长,还是自来卷。拉斐尔前派画家肯定也会为这种奇妙的颜色如痴如醉的。不过,我不认为他会以此为傲,他太天真了,当然,即使他这样做了,也不会招来什么责怪。他大概有六英尺一二英寸,个子很高,原先的小草屋中,顶梁柱那儿有记录他身高的记号。总之,他的样子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天神,肩宽腰细,就像阿波罗,带着普拉克希特利刀下的丰润与柔滑,又有种柔和的女性之美,让人烦恼又难以思量。他的皮肤白得泛光,如缎子一般柔和,像是女人的皮肤。”

“我小时候也有这么白的皮肤。”船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

但是,尼尔森没理会他,他不喜欢在自己讲故事的时候,有别人插嘴。

“还有他的脸庞,和他的身躯一样完美,他有一双蓝得深邃的大眼睛,也难怪有人说是黑色的。跟大多数红头发的人不同,他有两道深色的眉毛和长长的深色睫毛,他的嘴鲜润得如同红色的伤口,那种容貌端庄得简直无可挑剔。而当时他才二十岁。”

说着,尼尔森戏剧性地暂停了话头,抿了口酒,接着说:“他是独一无二的,没有比他更美的人了,就好像野生植物中会诞生奇葩一样,没有道理可言,他就是造化的奇迹。”

“有一天,他从你今早泊靠的那个小海湾处上岸。作为美国籍的水手,他是从停泊在阿皮亚的一艘军舰上开小差下来的。他说通了舰上一个好心的土著,搭上了一艘正从阿皮亚开往萨福托的单桅船,随后又搭乘独木舟在这儿上了岸。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开小差。或许是厌倦了兵舰上枯燥的生活和各种约束,又或许是惹了什么麻烦,再或许是被南海和它传奇的岛屿所吸引。这地方总会出其不意地吸引来一个人,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正如苍蝇陷入了蜘蛛网一样。反正是他身体中有某个软弱之处,就像达利拉拿掉了那个拿细耳人的力气一样,这里的青山绿水、和风骄阳将他身上那北方人的豪气消磨殆尽。总之,他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他相信,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偏僻角落等待他的那艘军舰离开萨摩亚,将会很安全。”

“小海湾上有一间土著人的小屋子,正当他站在那里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时,一个年轻姑娘从屋里走了出来,向他发出邀请。他不太懂当地的语言,而年轻姑娘对英语也一无所知。不过,有对姑娘的笑容和手势的理解就足够了,他就这样跟着她一起进了屋。随后,他在一张草席上坐了下来,接过她递来的几片菠萝。事实上,对于红毛的情况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过在他们俩初次相逢的三年后,我曾亲眼见到了那位姑娘,她当时还不到十九岁。你完全无法想象她有多么俏丽优雅,她宛如木槿般热烈奔放、风姿多彩。她高挑、窈窕,在她那种族特有的精致五官中,两只大眼睛深如棕榈树下两汪宁静的潭水。她还有一头秀丽鬈曲的黑发,披散于身后,头上戴着一个香气四溢的花环。她的一双手也非常可爱,小巧而纤细,让人心生怜爱。在那些日子里,她动辄笑逐颜开。她笑语盈盈,美目流盼,简直让人膝盖发软。她的皮肤就像夏日那成熟的麦田。天哪,我又如何能准确描绘得出她的美呢?她实在太美了,美得都不像是真的。”

“这两个年轻人,女孩十六岁,男孩二十岁,就这样一见钟情。那才是真正的爱情,并非出于同情、共同的利益或兴趣相投,而是最为单纯、质朴的爱情。就像亚当在花园里一觉醒来,发现夏娃正以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自己,于是伸手去抚摩她的那种爱。那种爱让人间成为一个奇迹,让生命具有更丰富的意义。你从没听说过吧,有位聪明却又游戏人生的法国公爵曾留下过一句话,说两个情人之中总有一个主动去爱,而另一个总被动接受对方的爱。一般情况下,这确实是一个严酷的真理,我们对此无可奈何,然而有些时候,也有两个人互相主动爱上对方的。那时,人们就能相信,约书亚向以色列人的上帝祈祷时,太阳停留不动的情形是确实存在的了。”

“到现在,虽说过去这么多年了,每当我想起那两个年轻人,想起他们那时的青春活力、美丽和单纯,以及他们之间的爱情,我仍然感到痛彻心扉。这种痛撕裂着我的心,就像我在某些夜晚仰望天空,看见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洒满那一片环礁湖时感到的心碎一样。只要我心中想起那般纯洁无瑕的美,随之而来的总会是一阵痛楚。”

“他们还都很年轻。我知道,她是善良、可爱而又体贴的,可我对他一无所知,我相信他那时候也必定是单纯、坦率的。我相信他的灵魂跟他的身躯一样美丽。他的灵魂与当这个世界还年轻时那些古老树林里的生物一样简单——以芦苇做笛子、在山涧中沐浴,或许你还能看到小鹿骑在长胡须的半人半马的背上,从林间空地上疾驰而过。灵魂毕竟是一种烦人的东西,当人的灵魂逐渐发展完善,他就失去了伊甸园。”

“红毛来之前,岛上刚刚暴发过一场时疫,三分之一的居民丧生于此。时疫是由白人带到南太平洋来的。由于姑娘的所有亲戚都死了,她只好寄居在一户远亲的家里。姑娘寄居的这户亲戚家里有两个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的老太婆,还有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红毛在这户人家待了一段时间后,也许担心自己住得太靠近海边,容易碰上白人,从而泄露自己的藏身之处;也许是两人不愿意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受到打扰。总之,两人选择在一个早晨出发,带着姑娘仅有的几样东西,沿着一条椰林下的绿草小径,一直来到你看到的这条小河旁。他们也必须跨过你刚才走过的那座桥。看到红毛过桥时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姑娘开心地笑了。她搀着他走完了第一根树干,他还是很害怕,只能又退了回去。他将自己所有的衣服脱掉,鼓起勇气再冒一次险,她则把他脱下来的衣服顶在头上带过河去。过了河,他们就在那儿的一间小空屋里安顿下来。我不知道这间小屋是否本就归她所有(因为土地使用权在岛上是件复杂的事情),又或者这间小屋的主人早已死于时疫,总之没有人对此提出任何异议,这房子也就自然归他们所有了。他们的家具只有两张睡觉用的草席、一面破镜子、一两个碗。然而,对于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来讲,在这个美丽宜人的小岛上,这几件家具足以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了。”

“人们说,幸福的人是没有历史的,幸福的爱情也一样。两个年轻人整天什么都不做,可仍旧觉得时光易逝。姑娘有自己的土著名字,但红毛管她叫萨丽。土著话很好学,红毛没花多久便掌握了当地的语言,他常常连续几个钟头躺在草席上,听她开心地谈天说地。可能是头脑不够灵活吧,他其实本不爱说话,只是习惯于一边不停地抽她用本地的烟草和露兜树叶卷成的烟,一边盯着她用灵巧的手指熟练地编着草席。小屋附近常常会有一些土著跑来,给他讲小岛上发生过的战争往事。有时候他会去暗礁附近捕鱼,也经常能弄回来满满一篮子五颜六色的鱼儿。有时即使是夜里,他都会打着灯笼去抓龙虾。他们的屋子周围长满了大蕉,萨丽常常拿烤熟了的大蕉果当作他们的简餐。她能用椰子做出美味的食物,而长在小河边的面包树则为他们提供面包果。每逢节日,他们就宰一头小猪,然后在炙热的石头上把它烹熟。他们俩一起在小河里沐浴。黄昏时分他们来到环礁湖,划着有桨叉托架的那种独木舟悠闲地遨游其上。海水一片湛蓝,落日映照下呈现出一片酒红色,正如《荷马史诗》中描写的希腊大海一样。环礁湖水的颜色总是变幻莫测,如蓝晶,似紫翡,又宛若祖母绿,而西斜的落日又在一瞬间将其涂成了一片鎏金,然后又变幻出珊瑚红、棕、白、粉、紫诸般色彩,而且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种种奇妙形状。那片珊瑚海就像一座由魔法点化的花园,鱼儿来来去去,恰似翩翩起舞的彩蝶。看上去光怪陆离,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珊瑚间是由白沙铺底的水潭,海水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真是个洗澡的好地方。洗过澡后,两人乘着暮色,惬意地牵手回家,踏着柔软的草径,漫步朝小河走去。椰子树林里这时候响起一阵椋鸟的叫声。夜晚随即来临,星光闪烁,天空深远,倒要比欧洲的天空还要辽阔,阵阵清风拂过敞开着大门的小屋,美好的夜晚总是苦短。那时她十六岁,他也只有二十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悄悄透进支撑着小屋的木柱,投射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太阳躲在大蕉破损的大叶子后面,生怕搅扰了他们的美梦。然而,不用过多久,总会有一线金光,像波斯猫伸出的爪子,恶作剧般落在他们的脸上。两人被日光刺醒,睁开惺忪睡眼,充满愉悦地拥抱新的一天到来。日子如流水,转眼一年已过。两个年轻人似乎彼此相爱得——我不愿说如何热烈,因为激情总是伴有一丝悲伤的阴影、一抹辛酸或苦痛的况味,我宁肯说他们仍旧如第一次相遇时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那么单纯,那么自然。他们认定他们的相遇有神明庇佑,他们是天作之合。”

“假如当时有人问他们的话,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永远不会终止。我们都知道,爱情最本质的因素不就是对其自身永恒不朽的信念吗?然而,红毛的心已然悄悄播下了一粒连他自己都毫不知情的小小的种子,姑娘对此更是懵然不知,这粒种子总会生根发芽的,直至成长为厌烦。终于,后来的一天,在和一个从小海湾过来的土著男孩闲聊时,红毛得知有一艘英国的捕鲸船就停在海岸那边。”

“‘嗨,’他说,‘我想拿一些芭蕉和杧果去换一两磅烟草。’”

“萨丽不辞辛苦地为他卷出的露兜树叶香烟,尽管抽起来味道还算不错,仍旧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突然间心生强烈的渴求,极其地想抽到真正的烟草,那种足够猛烈、刺激而辛辣的烟草。”

“由于好几个月没吸到过一口板烟,他只要一想到板烟,就会流下口水。人们以为萨丽会出于顾虑而不让他前去,但她对两人的爱情从不怀疑,她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为了换取真正的烟草,他俩一起上山采了一大篮子皮色青绿却汁液饱满的野橘,随后又在小屋周围采了些大蕉,从树上采了些椰子、面包果和杧果。他们一起把这些果实带到小海湾边,装到摇摇晃晃的独木舟上,红毛和那个给他们送来捕鲸船消息的土著男孩一起摇着桨,向外划出去。”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他。”

“第二天返回时,只有那土著男孩一个人,他早已哭得不成样子。按照男孩的讲述,前一日他和红毛到达后,被一个白人招呼着上了船。上船之后红毛便把水果倒在甲板上。那个白人开始和红毛交谈起来,后来两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有一个人就到下面取来了烟草。红毛立即抓了一点,点燃了烟斗。男孩还学着红毛抽烟时吞云吐雾的样子,后来那些人又对红毛说了些什么,红毛就跟他们到船舱里去了。透过敞开的舱门,男孩好奇地朝里张望,只见有人拿出了一瓶酒和几个酒杯招待红毛,红毛便又是喝酒又是抽烟的。他们不断地问红毛话,红毛一边摇头一边呵呵笑着。那个白人也开始笑了起来,并且又给红毛倒满一杯酒。持续了一会儿,男孩倦意袭来,睡倒在甲板上。男孩后来被人一脚踢醒的时候,捕鲸船已在渐渐驶出环礁湖。他寻找红毛的身影,发现红毛正坐在桌边,脑袋重重地沉在双臂上,睡得正熟。男孩走过去想要叫醒红毛,不料自己的胳膊却被人粗暴地抓住,那人满脸怒容,一边指着舷侧一边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男孩对着红毛大声喊叫起来,却被那人一把提起来丢进海里。事已至此,男孩只好游向早已偏离原处的独木舟,他把独木舟推到礁脉那儿,便爬身上去,哭哭啼啼地一路划了回去。”

“事情很明显,那艘船一定是由于开小差或者水手患病的原因,正缺人手,他们一定是想要雇用红毛,见他拒绝便将他故意灌醉,绑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