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百衲琴是古琴器史上一個特殊的類型。“百衲”者,語出佛家之“百衲衣”。衲衣即補綴朽舊的破布所製成的法衣,百衲衣則指以各色碎布補綴而成。百,言其多也。“百衲琴”一說出於唐末,宋代又有“百衲本”、“百衲碑”、“百衲襖”等辭彙,皆從“百衲衣”一語衍生而來。
按史料記載,“百衲琴”係唐代李勉所創制。勉爲宗室,生於開元五年(717),卒於貞元四年(788),壽七十二。安史亂後,隨太子李亨,從至靈武,有擁立之功。代宗時封汧國公,故後人常稱李汧公。李勉是琴史上的大人物,《舊唐書》稱勉“善鼓琴……能自製琴,又有巧思”。《新唐書》謂其“善鼓琴,有所自製,天下寶之”。
約晚李勉百年左右的趙璘,其《因話錄》卷二云:“李司徒汧公鎮宣武,戎事之隙,以琴書自娛。自造琴,聚新舊桐材,扣之合律者,則裁而膠綴,不中者棄之。”此言及其斲琴的特點。而到殘唐五代之際,李綽《尚書故實》言:“又李汧公取桐孫之精者,雜綴爲之,謂之百衲琴,用蝸殼爲徽。”則是第一次出現“百衲琴”這一名稱。
李勉製作百衲琴乃是因其“妙知音律”,固有此特殊的創舉。而宋代以後的斲琴師,實並不知具體手法,慕百衲之盛名,每每以意爲之。李勉“綴葺乃成”之百衲琴已不可見,留存至今的實際上都是假百衲。鄭珉中先生《百衲琴考》曾有總結:
在傳世的百衲琴中所拼合的木塊,其形狀大小並不相同……有的木色不一,紋理錯綜,有明顯的縫隙與拼接痕跡。也有木色一致,紋理相通,無拼接鑲嵌之痕,有刻紋填漆之象。從這兩種現象來看,前者好象是眞百衲,而後者必假無疑。其實這兩種都是假百衲。有人說,衹有拼合的木塊痕跡透出漆胎顯現於斷紋中間的,才是眞正的百衲琴。不然,不過是在琴腹納音部位做了一點加工,鑲嵌了不同形態的木片而已。
分梳鄭先生這段論說,則傳世百衲琴,從製作假百衲的手法而言,有兩種情況,一是在木胎上刻紋填漆;二是裁剪木片貼於木胎之上。就製作假百衲的位置而言,又可分兩種情況,一是在納音目力可及的範圍內,或刻或貼,當然這裏是不施漆的;二是在琴的面底上,或刻紋或貼木,再在其上罩漆,則刻紋處或鑲貼接縫處自有痕跡透出,以顯示其係“百衲”。
此牀“文呈散綺”,自然是假百衲。但特異的是,除納音中鑲貼木片,琴的底板上,亦全部鑲貼,而完全裸露,並不罩漆。這種情況,實係明後期新出現的一種假百衲。高濂《遵生八箋》卷十五記載:
又如百衲琴者,亦近制也。偶得美材,短不堪用,因而裁成片,用膠漆綴長,非好奇也。今仿製者以龜紋、錦片,錯以玳瑁、香料、雜木,嵌骨爲紋,鋪滿琴體,名曰寶琴。
所謂“寶琴”或稱“寶裝琴”,指的是中唐以前的一類七絃琴,在琴身上以金銀、玉石、犀象等爲材料,鑲嵌紋樣,並有彩漆描繪圖案,與中唐才開始出現的“百衲琴”完全不是一回事。明末之人混爲一談,因而出現了鄭珉中先生所說的“傳世百衲琴中最後的一種製作”。
此類製作,其存世的典型實物,無如現藏故宮博物院“峨嵋松”琴。鄭先生言其工藝特點,與所有的傳世百衲琴完全不同,“它不是將木塊拼合痕跡蘊藏於內,而是琴之外表不施髹漆,使木塊拼接形跡完全裸露出來,形成一片錦紋般的效果。其製作方法是將紫檀木片加工成形後,以包鑲之法拼貼於桐木琴胚之上,成爲一張紫檀製的百衲琴。這在傳世古琴中極爲少見。”
“峨嵋松”的面貌,與《遵生八箋》所記,是完全對得上號的。而“文呈散綺”琴底,雖用的不是紫檀。但就其製作特點,顯與“峨嵋松”同爲一類,亦即高濂所見到的,“錯以玳瑁、香料、雜木,嵌骨爲紋,鋪滿琴體”。
可以擬想當年情景,明嘉靖萬曆年間,有斲琴師,臆想百衲琴形制,因取雜碎木料裁切片段,貼滿琴背池沼,僭稱“寶琴”,以圖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