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学论衡:二○一五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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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西廂》之外的撫聽設置

當然,在元雜劇中,仍有一些古琴筆墨是異於所謂“西廂模式”的。這些與沿襲模擬關聯不大的存在,確保了元雜劇中古琴筆墨的豐富與多樣,說明除了效仿與致敬的姿態,古琴筆墨尚可呈現出其他的神情。具體的代表,有鄭德輝《鐘離春智勇定齊》、無名氏《陶淵明東籬賞菊》、無名氏《司馬相如題橋記》、石子章《秦修然竹塢聽琴》、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這幾種雜劇,俱有相當篇幅的古琴筆墨,古琴均是其劇情的重要組成。且古琴筆墨在劇作中的呈現,也與西廂模式不盡相同——要麼全然無涉,要麼有所更易。

鄭德輝《鍾離春智勇定齊》一劇,出現了所謂“蒲琴”。楔子中,外扮孫操上,其念白就有:“某心中不忿,造蒲琴一張。此琴有金徽玉軫,鳳沼龍池,上面製蒲絃七條,今差使命送至臨淄,若彈響蒲琴,齊爲上邦;若彈不響蒲琴,齊爲下邦。倘若不允,然後領兵征伐,未爲晚矣”鄭德輝:《鍾離春智勇定齊》, 《全元戲曲》第四卷,第450頁。。這其中提及的金徽玉軫、鳳沼龍池,包括琴絃數量,都是古琴所特有的標誌,所謂“蒲琴”,應該就是用蒲草製成的古琴。很顯然,此處的琴無關兒女,反而成了較量智謀的道具。燕國孫操定下計謀,以爲這必是無法彈響的琴;齊公子看了,也直呼“這一張琴,上面是七條蒲絃,可怎生操的響?”鄭德輝:《鍾離春智勇定齊》, 《全元戲曲》第四卷,第452頁。到了鍾離春那裏,卻是“有何難哉”, “妾身自有主意”鄭德輝:《鐘離春智勇定齊》, 《全元戲曲》第四卷,第452頁。,她吩咐衹候“用丈二竹竿一條,將琴掛在高處”鄭德輝:《鐘離春智勇定齊》, 《全元戲曲》第四卷,第452頁。,然後就讓那孫仿過來聽著,教訓他道——“琴者禁也,以禁人之心。這琴上有三十大龍吟,二十大素聲,按宮商角徵羽。兀那廝你聽者。玉軫金徽妙理深,良工特意造蒲琴。吾今聊展丹誠手,操出高山流水音”鄭德輝:《鍾離春智勇定齊》, 《全元戲曲》第四卷,第452頁。,接著輕輕鬆鬆彈響了蒲琴,其才智之非凡可見一斑。而在撫聽之間,一位從容淡定的奇女子形象可謂躍然紙上。

此處的古琴筆墨,雖與情無關,卻成了才智的表徵。當然這與古琴向來所具有的特性是相合的。相比之下,那本《㑳梅香》寫得蹈襲在在,這一部《鍾離春》卻將一番撫聽琴事寫得趣味盎然。蒲琴的橫空出世,燕國人的自恃、齊公子的驚懼、鍾離春的淡定從容,場面鋪排得煞是好看。而如此不落陳套的關目設置,就是令人耳目一新的。

至於兩部無名氏的劇作,則都堪稱就著名琴典而展開的重新改寫,也都有其不同以往、堪稱精彩的所在。《陶淵明東籬賞菊》一種,就重新摹寫了陶淵明與無絃琴的故典,令陶靖節之撫無絃琴成了切實可見的舞臺演出,而其間寄寓的心事,又在曲詞中得以顯露。第三折,重陽賞菊之時,正末所飾陶淵明即有:


(正末云)家僮將琴來,我撫一曲,以適酒興也。

(淨家僮做遞琴科,云)呵呵,我倒笑了,一個琴上又無絃,可彈些甚麼?老爹,琴在此。(王弘云)淵明,可怎生這琴上無絃,何以作聲也?(正末云)豈不聞但識琴中趣,何勞絃上聲。(做弄琴科)(唱)

【柳青娘】長天似水,撫瑤琴弄金徽。靠著這顛崖怪石,歌南風少人知,則這新腔古調理趣微。傳心事相如已矣,奏流水還憶鐘期,則這對秋光乘佳興,乘佳興賞東籬。無名氏:《陶淵明東籬賞菊》, 《全元戲曲》第八卷,第23—24頁。


既有“做弄琴科”,再加上這一曲【柳青娘】,一時間,這番無絃琴的撫弄便成了得以聞見的表演,撫聽之間,意趣出塵,眞個是“不勞絃上聲,已得琴中趣”。

再看《司馬相如題橋記》,這本雜劇幾乎把“琴挑”故事原來的香豔色澤都汰洗殆盡,沒有挑的意思——司馬相如的撫琴,不過是奉臨邛令之命爲之;更沒有奔的事實——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間的結合,是合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經行爲。旖旎的氣息顯然不足。不過司馬相如撫琴過程中,因察覺屏風後面有人而促生的驚疑與住彈,以及後來的互窺與閃躲,倒也寫得生動有趣。而且這種撫琴時的心有所動,同爲元雜劇中較爲常見的古琴書寫。


(正旦出在屏風後潛窺科,末彈琴科,歌云)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張琴代語兮聊寫微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末住彈做驚疑科,云)好是蹊蹺,我彈著這琴,不覺心驚手顫。(做沉吟科,云)呀,我想這意思也猜著幾分。琴僮收了琴者。(唱)

【六么序】

休將那凰求鳳琴中語,便將那鳳求凰指下評,你休猜我做懵懂先生。(旦在屏左搖佩科,末向屏左側聽科,淨做遮科,云)今日文字飲,不用此尤物。(末唱)猛聽的環珮之聲,(旦向屏右行步科,末向屏右斜視科,淨做遮科,云)今日文字飲,不用此尤物。(末云)似瞧見嬝娜娉婷。(程云)這是丁香樹上宿鳥來投。(末唱)卻原來撲剌剌宿鳥飛騰。(令云)賢士帶酒了。(末唱)則被這一杯美酒昏人性,(云)聖人道:“惟酒無量不及亂。”(唱)也須索強制其情。(旦回內科,末唱)那人兒蘭房緩步穿芳徑,引起我彈琴浩興,不見了鼓瑟湘靈。無名氏:《司馬相如題橋記》, 《全元戲曲》第七卷,第372—373頁。


毫無疑問,這一番撫聽的演出比起《西廂》來要熱鬧許多。不再是清夜月朗,也不再藉花園燒香,衹是停留在人聲嘈雜的筵席上,隔著屏風一扇,有人撫琴,有人潛聽。而在相如察覺了有人潛聽之後,有所謂“心驚手顫”,住彈收琴,接著就是隔著屏風的好一通互動。旦在屏左搖佩,相如就向屏左側聽,淨則忙不迭地遮;旦向屏右行步,相如又向屏右斜視,淨又忙著遮擋;旦回內之後,衹剩下相如獨自陷入悵惘。很顯然,此處的撫與聽,隔開表演區間的功能依舊,但所成就的已不再是緩慢的節奏和冷寂的色調——聲音的特質不分明,動作的表現倒格外突出,從而構築了一場透著熱鬧與滑稽、插科打諢在在的人間情事。單就這一段落來看,則這一琴典的改寫就閃爍著分明的元雜劇性情——同樣是由琴事而起的這一場相思,卻一改慣常的纏綿雋永,反是一派熱辣直白。

至於石子章《秦修然竹塢聽琴》、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這兩本雜劇同屬元雜劇中以古琴結撰情事的名篇。雖然這兩本雜劇,或多或少還閃現著《西廂》的影跡,但更多的,卻是那些新變的存在。

先看《秦修然竹塢聽琴》。儘管清夜的設定不變,可撫聽之人卻互調了性別。此劇中,撫琴的是女主人公鄭彩鸞,聽琴的反成了男主人公秦修然。這樣一來,情味就與《西廂》迥別。並且撫琴之時,還出現了心神不穩、琴聲不圓的狀況:


金爐焚寶煙,瑤琴鳴素絃,無非是流水高山調,和那堆風積雪篇,端的這五音全。我可便輕彈一遍,對清宵明月前,更行人跡杳然。正泠泠指下傳,百般的聲不圓;怎麼百般的聲不圓?石子章:《秦修然竹塢聽琴》,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38頁。


很顯然,這心搖蕩、聲不圓,不過是爲了暗示有所謂夙世的姻緣到了,一如上引司馬相如覺察到有人潛聽之時的反應。此劇接下來更進一步,乾脆斷了琴絃。斷絃在此意味著竊聽,於是才有之後的開門相見:


“我這琴絃斷,必有人來竊聽。我開這門試看咱。(見末科,云)一個好秀才也!(秦修然云)呀,一個好姑姑也!”石子章:《秦修然竹塢聽琴》,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39頁。


如果說,從《西廂》開始,撫與聽的設置一直意味著空間的分隔,那麼,斷絃的出現,就意味著這一分隔消解的到來,人物終於由相隔而發生相見。這大概就是“斷絃”一事對於舞臺最突出的作用。

《沙門島張生煮海》一劇,撫琴之事依舊在清夜的寺院裏發生,但撫琴的背景卻成了東海岸邊,有著更爲浩蕩的格局;聽琴的人,也成了東海龍神第三女,由人類轉爲異類,增添了許多的神異色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本雜劇著意刻畫聽琴,所以有許多摹寫琴聲的曲文。寫法上顯然承襲了《西廂》的路子,藉他種聲響來對琴聲加以形容,但因爲撫的背景迥別,撫琴之人的心事迥別,所以這一曲曲瑤琴聽入龍女耳內,分明減卻了幽微,增添了疏朗。


【哪吒令】聽疏剌剌晚風,風聲落萬松;明朗朗月容,容光照半空;響潺潺水沖,沖流絕澗中。又不是採蓮女撥棹聲,又不是捕魚叟鳴榔動,驚的那夜眠人睡眼朦朧。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64頁。


同時,這本雜劇仍然有所謂“斷絃”的發生,一樣寫到了斷絃與竊聽的關聯:


(做絃斷科,張生云)怎麼琴絃忽斷?敢是有人竊聽。待小生出門試看咱。(正旦避科,云)好一個秀才也!(張生做見科,云)呀,好一個女子也!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65—266頁。


這一避一見,眞是喜劇感十足;斷絃於此,仍是相見契機的製造者。有意思的是,身爲異類的龍氏三娘更有著一般女子所沒有的大方與率眞——她可以僅憑一曲瑤琴便驟生激賞,認爲“這秀才一事精百事通”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65頁。;面對張生的詢問,亦能坦然直陳自己是“見秀才彈琴,因聽琴至此”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66頁。;而當對方說出“何不到書房中坐下,待小生細彈一曲何如”時,她又徑答“願往”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68頁。。正是這樣一種不可多得的風神,才使得張生等不及中秋,一意念著“聽琴女子最關情”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68頁。,拿著塊鮫鮹手帕就渺渺茫茫直至海邊尋去了。

如此這般三弄瑤琴,果然“端的個金徽洶湧,玉軫玲瓏”李好古:《沙門島張生煮海》, 《全元戲曲》第三卷,第265頁。,撫聽之間,縱未能情意搖漾一如《西廂》,卻也織就了一番天風海色、靈奇玄幻,別有一分精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