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东山宴(1)
她轰地跪倒在地,把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久久抽泣着。雪一样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来,盖住了人间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墓。
一
若说这水暖村是镶嵌在吕梁山山沟里的一座玲珑塔,一点都不为过。
村子小巧,不过几十户人家,家家住的都是依山势挖出的黄土窑洞。山是竖着长的,他们就竖着挖,结果这几十孔窑洞便一孔摞着一孔,出了自家的窑洞便是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了。最高的那孔窑洞都快攀爬到山顶了,耸立于众生之上,让人看着都觉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村子小不过是个体积问题,更重要的是内部结构错综复杂而又搭配有致,没有一个是被浪费掉的,堪比工艺精巧的玲珑塔。张三家的窑洞里住着一男一女过日子,不过这女人本是他嫂嫂,哥哥死后,身为光棍儿的他便继承了哥哥的窑洞和女人。被继承的女人每日照样活得心安理得,若是这小叔子身板不强壮又死在她前面了,而他碰巧还有个弟弟,那她还会被一路继续继承下去,说不定她活到耄耋之年还要被更小辈的继承。这女人简直就像是张三家的祖传宝物,必得代代相传下去才好,千万不能流到外人家中。李四家的窑洞里住着一个老女人和两个老男人,老女人的孙子管这两个老男人,一个叫爷爷,一个叫小爷爷。小爷爷年近七十,瘦小加老迈,一副随时准备缩回母亲子宫的架势,因为占地面积太小,稍不留意就四下里找不到他了。他已经完全蜕化到废物的行列,终日混吃混喝,专心等死。
这小爷爷是老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比女人大出二十岁,女人年轻时因为吃不上饭而被这小爷爷收留。女人四十岁尚且生龙活虎的时候,这小爷爷已经衰老,变成满是老年斑的香蕉了,白天不能养活她,晚上不能满足她。后续无援自然让这男人女人都心生恐惧,毕竟还要死皮赖脸地往下活很多年。于是,女人便携夫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儿。嫁给他的前提是,得养活她前夫直到把他养老送终。人活着哪能没有一点良心?如今把他当爹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她的第二任丈夫欣然允诺,“老香蕉”已经没有性能力了,要是还能做能动,他一定会无私地让出来几宿。独自霸着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难道见个人就举着喇叭宣扬,老子的女人生的孩子可是老子的血亲,血统绝对纯正?又不是皇族,血统不纯则丢了江山,谁的孩子生下来不是在这山里照样吃饭、照样干活儿?那么把自己当人真是要被人捂着嘴笑话的。虚荣在这吕梁山里不管用,相反,无趣得很。
两个男人相处甚欢,不忙的黄昏,一人抽一支劣质纸烟坐在枣树下聊天,金色的夕阳包裹着他们,令他们全都面目模糊了,同样佝偻着背,同样叼着一支烟,看上去完全就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俩。
水暖村的人不好面子,只讲实效,难道对哥哥遗留下来的女人就坐视不管任其饿死或逼她出去卖淫吗?老婆的前男人老了残了就把他当包袱扔掉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论日子怎样艰辛,大家互相搭救一起往下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活着有意思些。再说救人可是积累功德的事,于是水暖村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闪闪发光的佛陀,不唯有今生,还必定会有修来的璀璨来世,即使死掉,那也是上得天堂的。他们对此毫不心虚。于是整个水暖村成了颇为壮观的浮屠塔,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自给自足,巍然屹立。
他们不仅善于以各种精巧结构搭伙过日子,还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作为穷人的才华。吕梁山缺水,水暖村至今吃的都是旱井水,水对他们来说是贵如油的东西。没有水自然就没有鱼,所以鱼对水暖村的人来说堪比贡品。在红白宴上需要上鱼的时候就上条木鱼,看看就行了。两年前王五外出打工,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几条活鲇鱼。他边流口水边向村民介绍这鲇鱼肉何等肥美,村民疑惑,比猪肉还好吃?王五不屑于回答,这些山里的鸟人就知道猪肉,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鱼肉。他说这鲇鱼不仅肥美,还特别容易饲养,比猪好养多了,还专爱吃粪便和垃圾。他设想,如果把它们养在粪池里,那简直像给庄稼追了强力肥,不出一年便可肥硕如牛,若过年时把这肥鱼宰了,不仅能省出猪肉钱,还省了一年的猪饲料。
众人都被这金碧辉煌的前景蛊惑着,前呼后拥地来到王五家的粪池边,然后像打发菩萨上天一样虔诚地把几尾鲇鱼放养在臭气熏天的粪池里。村里的厕所都是露天的,粪池终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养个鱼倒也方便,站在粪坑边上就能看到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微风过处,众人心情都很不错,觉得自己仿佛也是站在湖边观鱼,风雅得很。
这鲇鱼一入粪池便如虎添翼,不过几天就嗖嗖长大了两圈,一年下来果然肥硕如猪,加上周身滑腻,一个人都捞不出来。王五吆喝来几个男人帮忙,将粪池里的大鲇鱼捞出,然后洗净粪便,杀鱼,架柴生火,炖了一大铁锅鱼肉与村民共享。村民们吃完鱼宴后啧啧称奇,这鱼虽说在粪池里靠吃粪便长大,五脏内却没有任何粪臭,肉质鲜美肥腻,真是天外来物。王五的试验大获成功,一时被誉为水暖村的英雄。接着,王五又潜心于在粪池中培植鱼苗,然后隔三岔五将长肥的鲇鱼送与邻里。于是王五的粪池里常年养着几条肥硕的鲇鱼,水妖似的蛰伏着。有客远道而来的时候,他便捞出来一条宰了待客,至此终于淘汰了祖传了几代的木鱼。
此等盛宴不能不令山外人肃然起敬。
这日,李四家的“老香蕉”寿终正寝,他早已烂熟,就差这往泥土里的最后一落。一落下去,他就会像粒种子一样被种进黄土里,等到再生根发芽的时候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牙牙学语的婴儿了。众人无不欢喜。一个人能老死是最大的福气,千金难买。他女人送人送到底,极具侠士风骨,虽然一滴泪没有,却还是给死人擦脸理发换寿衣,还给他脸上擦了两坨浓厚的胭脂,好让这死人看起来容光焕发,返老还童。末了,她又给已经僵硬的死人嘴里塞上满满一口饭,好让他去了地下也饿不着。
女人的现任男人则给他打好了棺材,棺材上桃红柳绿地画满了山水、花鸟,有菊花,有兰花,有桃花,看上去金碧辉煌,生机盎然,好像人躺进去不是为了入土为安,而是要轰轰烈烈、正大光明地开始享受了。水暖村的人喜欢把棺材画得桃红柳绿则是因为活着时过于沉闷枯燥了。这黄土高原的山沟里,整整半年是冬天,以至于每年春天一看到小草发芽都会让人流泪,觉得总算又活过来了。活着的时候看不到的,只好齐齐都带进棺材里了,活着的人把这些桃红柳绿给死人做陪葬,再看着它们被埋入黄土。最后一缕颜色都被黄土吞没之后,活着的人由衷地在心里笑了,就像看着自己远嫁的女儿在别处享福一样,总算是能心安了。
村里平素没什么可供娱乐的,所以一旦有嫁人死人时的红白宴便是全村老小的节日。白宴上,人也埋了,纸也烧了,肥肉和馍馍也吃了,全村人都打着饱嗝心满意足散去了,静等着第二天再排出肥肉味的粪便。这气味让他们颇为得意,就像是家家户户刚吞下并消化了一头肥猪似的,何等殷实。
这时候天色已晚,月亮出来了,金黄地卡在黢黑的山顶上,住在山腰上的白氏忽然发现孙子阿德又不在院子里了。这孩子一定又留在坟地里了。他像根钉子一样动辄就钉在坟地里。阿德今年五岁,出生的时候头被挤压了一下,成了半个傻子。平日里别人问他什么,他好像都听不见,湿漉漉的舌头半耷拉在嘴唇上,不时舔一下嘴唇,他顽固沉默如一座城,薄薄几句语言根本轰炸不到他。可是,这傻子只要一看到往土里埋人就立刻两眼放光。谁家办丧事往坟地里抬棺材的时候,他一定会第一个闻着气味跟过去,辛勤得像蜜蜂一样一路叮着,跟到坟地里一直看到棺材埋进去。等到众人都散去了,他还戳在那里不肯走,像坟前的石碑一样肃穆安静,是所有葬礼中最忠实的看客。每次,他站在人堆里,大睁着眼睛,伸长脖子,嘴半张着,粉色的舌头像狗一样半耷拉出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葬礼的每个细节。他表情贪婪狂热地看着这个埋葬死人的过程,就像一个学徒抓住一切时机偷窥师傅的绝技,一心要早日学到手。
白氏打着手电筒朝山下走去。村庄坐落在东面的山头上,而坟地就在对面的西山头上,虽然站在自家门口就可以与那些坟堆遥遥相望,胳膊长点的似乎一伸手都能把那些坟包像馒头一样拿起来,可是,望山跑死马,又不能凌空飞过去,她只好一步一步挪到山脚下。东西两座山头之间有一条山路,这路是水暖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脐带。她穿过山路,再一步步爬上对面的山头。近年来她体形越发臃肿,走一步路全身的赘肉都要晃三晃。
坟地里一片死寂,没有墓碑的坟堆晾晒在月光里分外凄清安静,像一堆没人收留的孤儿聚集于此,摩肩接踵,相互取暖。远处黑色的树影无声而阴森地摇摆,好似很多鬼影正藏在里面向外窥视。即使作为一个资深的彪悍女人,她也不由得有些恐惧,拿起手电筒朝那黑暗处劈了一刀,黑暗处裂开一道口子,黄色的土和绿色的树像肠子一样从里面翻滚出来。她在坟地里走了几步,又胡乱挥了几刀,果然,几刀之后阿德小小的影子被罩进灯光里了,阿德像石马一样守在一座坟堆前纹丝不动,灯光把他罩进去了他也没有动一下。他背对着她,黑暗的轮廓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暗的末日世界边缘的守门人,身上带着一缕另一个世界里的诡谲。
她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说:“阿德,回家吧,该吃晚饭了。”阿德对着那扁扁的坟堆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忽然犹豫而迟钝地开口了:“奶奶,你说妈妈在下面吃饭了吗?”眼前这个扁平的坟堆下面埋的是阿德的母亲,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去年某一天忽然肚子绞痛,然后开始呕吐,没过一天就死了。去年阿德只有四岁,他亲眼看着母亲被装进棺材里,然后棺材像种子一样被埋进了泥土里。当时他并没有流太多的泪,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阿德表现出了对所有葬礼的狂热,他像个牧师一样认真虔诚地把村里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送到墓地。别人都离去了,他仍然不肯离去,像是要固执地陪伴那些地下的尸体,和他们说话,关心他们吃饭了没有。即使在没有死人可埋葬的日子里,他也终日一个人在坟地里晃着,像常驻这里的魂魄一般,似乎此处才是他的乐园,别处都不是人间。别人和白氏说:“你家阿德是不是被鬼魂跟上了,一个小孩子怎么成天在坟地里玩?也不害怕?”
白氏举着电筒,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孩。阿德见没有得到回答,便缓缓转过身来,正对着那束手电光。他那张迟钝的脸看起来像发光的风筝一样在夜色里闪动,见她不说话,他又试探着怯怯地问了一句:“奶奶……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
自从他母亲死后,每逢吃饭他便要问一句:“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他不关心任何人的存在,他只关心那个死人。死人没吃,他也吃不下。他是真的吃不下。
一次白氏把饭碗使劲往桌子上一蹾,厉声说:“你妈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吃饭。”
“什么是洗(死)了?”
“死了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说话,谁也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别人。”
阿德忽然跳起来尖叫着:“我能看到她,我看到她就睡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土里睡觉。”
白氏一把捉住活蹦乱跳的阿德,朝他屁股上猛扇了几巴掌:“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问死人的事。”白氏是个强悍粗鲁的老妇人,自打年轻时男人死后就做了寡妇,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被男人的光棍儿兄弟继承的命运。虽然经年没有男人摸了,但因有土豆的滋养,她的屁股和乳房却彪悍地一路自己长下去,肥硕多肉,对于一个寡妇来说真可惜了这对乳房和这盘屁股。她力大如牛,独自在山上开垦出十八弯的梯田,靠种莜麦种土豆养大了一个儿子。干活儿的时候她总困惑于怎么搁置这对巨大的乳房,因为它们的广袤和肥硕实在是妨碍了她干活儿时大显身手。
情夫倒也有过个把,只是先前那男人骨瘦如柴还外加是肺痨,晚上在炕上根本勒不住她的缰绳,只好任由她在他身上自由发挥。不仅如此,自打被睡过之后,那男人的地也得由她来种,搞得她要对这个瘦猴似的男人从里到外承包。她被他睡,还要给他种地,就这样,一段时日之后,她听见村里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她了——那女人既好×又像男人一样能吃苦。显然这话是从肺痨嘴里放出来的,如今已经独自成虎成狮满山跑了。她痛恨自己怎么瞎了眼,恨不得把那肺痨一脚踹到山脚下去。自此白氏安心守寡,断绝了再与男人睡觉的心思。奶奶的,就是被猪睡了也不会转身就被卖掉吧。
儿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眼见自己终于熬成别人的婆婆了,还没开始舒畅一天呢,儿媳妇就早早咽气了。儿子三十岁就又恢复成光棍儿了,终日急得上蹿下跳,看见母猪跑过去都两眼发光。留下这么一个孙子真是可怜,早早就没娘了不说,脑子还不灵光,越是看着阿德傻,白氏心里便越是疼。但是她没有流泪的习惯,从年轻时候就戒了,因为留着没用。任何技能长期不用都会荒废的,她难过的时候只会把泪往里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泪。她用更流畅更熟悉的身手来掩饰自己的疼痛,比如现在把阿德抓起来粗暴地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