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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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好人歌(2)

“吆喝,小伙子还挺会算账?!”诚伯碰了一个软钉子,不怒反笑。“小伙子哪的人呢,我看你面孔生得很啊。不是咱们馆陶的吧,咱馆陶可没出过这人才!”

“回您老的话,晚辈平恩县荒地庄人。上上个月刚来这里投亲!!”年青人非常礼貌地向诚伯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答。

周府管家诚伯平素见人见多了,早就混成了精。看到对方举止间带着股子硬气,倒也不敢太小瞧他。点点头,微笑着继续问道:“敢问壮士贵姓?可否进过学!”

年青人又拱了拱手,笑着回答道:“蒙长者问,不敢不答。免贵,姓程。上过三年私塾,勉强识得几个字!”

管家见年青人答得彬彬有礼,心中愈发感觉诧异,俯身下去,看着对方的眼睛追问道:“既然读过书,怎么不干些正经事情。混在码头上,你不嫌辱没斯文么?”

年青人醇厚的脸上终于涌起一缕窘迫,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办法,晚辈总得找个活路。”说罢,抬起眼睛,坦诚地向诚伯劝道:“这整个馆陶县都传诵您老的善名,您老就开开恩,将工钱加一加吧,大伙抓紧时间干,争取一天将货物卸完,总好过让船搁在运河上。如今这四下里不比平常,人多手杂。您老的货物晚一天入库,就多一天风险!”

“是啊,诚伯开恩。我等定不忘了您老的好处!”众力棒们顺着程姓少年的口风,一道向诚伯求肯。

周府管家诚伯根本不在乎脚下这些穷汉们念自己什么好处,但年青人最后那句话却不由得他不考虑。流贼张金称上个月才破了平恩县,保不准哪天会盯上馆陶城。这二十几船粮食货物在运河上摆着,不等于拿肉给狼看么?犹豫再三,他终于勉强做出了些让步,点点头,低声说道:“这样吧,还是二十根竹签换半斗米,或五个钱。但每领十根竹签,我让人额外饶给你们两根,如何?这已经相当于十六根竹签换半斗米了,不能再高了。再高,我就没法做主了!”

众力棒们一时算不清楚帐目,纷纷将头看向程姓少年。程姓少年快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很大让步,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躬身向管家施礼,“谢您老开恩。这活晚辈接了!”

有了年青人这句话,码头上的力棒们立刻吃了定心丸。纷纷靠近土台,任诚伯挑选人手。周府管家诚伯先选了程姓少年,王二毛和二十几个看上去手脚麻利,心思机灵的,说好了他们这些人只负责从船上卸货,按一斗半米一天给予工钱。然后又在年青人千恩万谢的目光中,将其他力棒精挑细选,筛出了二百多身材强壮的,负责将货物从码头扛向官道装入周府派来的马车,工钱按刚才大伙的最后协定结算。然后冲着其他未被选中者一挥手,大声说道:“剩下的乡亲们就散了吧。不能再要人了,再要人,码头上就站不开了!”

一时间,被选中者兴高采烈,没入选者心如死灰。几个城里有名的无赖子没被选中,怨气冲天。他们不敢找周家的人麻烦,只好将目标对准“外乡人”。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无赖从地上捡起块石头,远远地向程姓少年丢去,嘴里骂骂咧咧地道:“程小九,你个王八羔子日的。踩着大伙的脑袋出头。老子今天跟你势不两立!”

正在走向货船的程姓少年被骂得一呆,回转身来,冲着几个年龄比自己大了近一半的无赖们抱了抱拳,陪着笑脸解释:“疤瘌哥,豁牙哥,我家中还有老母在堂,指望着我弄米回去下锅呢。今个儿如果有得罪了您的地方,您大人别计小人过。小九这厢给您作揖了!”

“我呸!”脸上有疤无赖向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用脚捻了几下,恨恨地数落:“别人都是来回十六趟,拼死拼活才挣半斗米。你一天就挣一斗半,也好意思拿!识相点,分你干爹我一半,我就放过你!不然,我今天就在这码头上等着,看你有本事拿多少米回家!”

众力棒儿听疤瘌无赖如此一说,亦觉得程姓少年赚了大伙的便宜,纷纷侧过头来,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对方。程姓少年又气又怒,偏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解释。王二毛气愤不过,跳上前,大声向无赖们喊道:“疤瘌哥,你可不能诬陷好人。小九哥他刚才可是好说歹说,才将工钱给大伙讲下来。谁要是觉得不公道,不妨自己跟诚伯去交涉。看诚伯能给你开什么价钱!”

“呸,呸,呸!”疤瘌头无赖立刻变成了发了疯的骆驼,满口喷粪不停,“我压根儿不稀罕干这活。老子家里还有半缸米呢,足够吃到秋收。老子是怕大伙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的当,才跟过来看看。果然,你们两个王八羔子日的……”

硬气话刚说到一半,肚子里边突然“咕噜咕噜”地鸣唱了起来,端地争气。还没等他找借口解释,束在其腰间的草绳突然松开,一条破鼻犊短裤从腰间“哧溜”掉到了脚跟儿后,露出胯下黑漆漆软踏踏的一团。

“轰!”众力棒们哄堂大笑,再不相信疤瘌头的挑拨,转身走向货船。程小九鄙夷地冲着疤瘌混混摇了摇头,拉住王二毛,快步跳上了第一艘货船。

“姓程的,你等着!”疤瘌混混又羞又怒,拎着裤子跳脚。恨不得当场将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劈成四半儿,腿脚却软得如面团般,压根儿提不起半分力气。骂了一会儿再骂不出新花样,他只好向地上吐了两口唾沫,哼哼唧唧地去了。

在周府家丁的喝斥下,被选中的力棒们乱哄哄地排成了五队,轮番上前,背对着船舷弯下腰。程小九、王二毛和另外十几名幸运儿则四个人分成一组,从甲板上抬起米袋来,逐一放到壮汉们的后背上。

每个米袋都有二百多斤,放到背上,立刻把人压得来回晃悠。命如杂草的力棒们不敢叫苦,咬紧牙关,顶着烈日,将米袋子背向早已等候在官道旁的马车。到了目的地还不算完工,他们得互相帮助着将背上的米袋子放到马车中,从头到尾摆放整齐了,才能领到一根救命的竹签。

才来回走了两、三趟,有人已经累得几乎散了架子,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好心肠”的诚伯对此很有经验,命家丁取了两个防火用的大木桶,个个都有水缸般粗细。先向里边洒了指甲尖大小的一点点粗盐,然后命人打了井水将木桶灌满。累得几乎趴下的力棒们立刻涌上前来,像争琼浆雨露般用手捧起盐水便朝嘴里灌。待灌了个水饱,人也慢慢恢复了几分精神,咬着牙,摇摇晃晃向码头捱去,继续为下一根竹签儿搏命。

程小九、王二毛等只管给人卸货上肩,每四个人却要应付整整一队汉子,干起来也不轻松。但想想那一斗半米的工钱,大伙都咬紧牙关坚持。宁可喘得眼前发黑,绝不敢让人站在船舷旁等候。饶是如此,监工的家丁依旧嫌大伙儿动作太慢,不停地用鞭子柄在众人后背上敲敲打打,“麻利些,麻利些。干了干不了,干不了就下去,换想干的人上来!一天一斗半米呢,财神爷再有钱,也不会养活白吃饱儿!”

“唉,唉!”“唉!诶!”挨了鞭子的人不敢还嘴,低声下气地答应。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一边期盼这一天早些结束。可天上的日头却诚心跟人过不去,慢吞吞地就像蜗牛爬树。先前就已经爬到了半头顶,眼看着一大船米都要被卸完了,居然还在树梢上粘着。

日头在天空中走得蹒跚,船上的热度却涨得一点儿都不慢。汗珠从人的额头上滴落下来,才与甲板一接触,便倏地一下不见了踪影。早已被岁月磨得起了厚厚老茧的脚掌此刻突然又有了感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了火堆上。白花花的河道,滚烫的甲板和头上的日光勾结起来,把整艘船做成了一个大灶台。于船上卖力苦干的人们,被汗湿透了衣服裹得紧紧的,胳膊和手中边缘沥沥淅淅滴着水珠,就像一只只被蒸熟了的粽子。

除了王二毛之外,与程小九搭伙抬草袋的另外两只“粽子”全是馆陶本地人。其中一个圆脸汉子姓刘,另外一个脖子黑如车轴般的汉子姓史。两名壮汉自觉与两个少年人搭伴做工吃了亏,抬袋子时总是稍稍抢先半拍发力。表面上看似对程、王两个少年的照顾,实际上却因为抢先将装米的草袋抬起了半寸,导致袋中的稻米都向少年人一方倾斜,无形中占了一个大便宜。

程小九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暗中调整对策。怎奈他与王二毛两个入行时间太短,相互之间配合起来远没对面的伙伴娴熟。暗中较量了好一会儿,非但没能令对方就此收手,反而使得米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

王二毛年龄刚过十四,身子骨和气力都还没有长足,四个人平均用力还得咬紧牙关硬挺,怎受得了对方偷奸耍滑?第一艘船刚刚卸完,他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从第二艘船上抬起头个草袋时脚软了一下,惹得另外两名同伴直拿白眼球翻他。抬起第二个草袋时,他脚下又绊了一次蒜,站在他对面的史姓壮汉立刻竖起了眉毛,冲着其低声抱怨道:“你小子悠着点儿,别一惊一乍的。倘若害得大伙都都抻了胳膊,六斗米的工钱找你要啊?!”

“诶,诶!”王二毛不敢争辩,鼓着腮帮子使劲儿。才走到船舷边,左脚又是一软,差点儿一头栽进运河里。好在与他同一侧搭档的程小九力气大,抢先一步将粮袋的两个角都拉住了,才确保一袋粮食顺当地搁在了背粮人的肩膀上。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背粮人感觉到了身后力道的怪异,回头看了看,一脸不满。

“没什么,没什么,甲板上汗太多,滑了脚!”程小九赶紧向对方赔笑,一边作揖道歉,一边拿眼睛四处逡巡。好在几名监工的家丁都走到别处去了,他这边没有人注意,让王二毛侥幸逃过了一劫。

“程小哥,下回小心点儿。老子的腰得留着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背粮者皱了皱眉头,板着脸教训。

“放心,您放心。下次看到您,我们加倍仔细!”程小九脸上的笑容更浓,仿佛欠了对方几十贯钱没还一样。

他这般低声下气,背粮者自然不便发作。留下几个白眼后,背着粮包走向官道。应付过去了眼前危机,程、王两个少年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刚要走向船舱,刘、史两个壮汉却不想再继续与他们搭档下去了,抢在二人面前,指着王二毛的鼻子骂道:“没吃饭啊,还是昨夜在娘们身上折腾来着?一旦把粮袋子丢到水里,不叫大伙跟着你一块吃挂落么?”

“我,我……”明知道对方是故意找茬儿,除了面红耳赤之外,王二毛做不出任何回应。圆脸汉子又偷偷向监工的家丁那边扫了一眼,庆幸刚才那一幕没被人发现之余,肚子里的邪火愈发兴旺。狠狠瞪着王二毛,低声威胁道:“直娘贼,想吃饭就出些力气,别指望在这混日子。老子可不欠你娘的夜钱!”

“老子欠你娘的夜钱!”王二毛忍受不了对方骂得如此恶毒,伸出手去,指着刘姓汉子的脸回敬。他刚刚到变声期,嗓音又尖又细,立刻将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姓刘的汉子脸上挂不住劲儿,怒吼一声,冲到王二毛身边,挥拳便打。

一个壮汉欺负个胡子没长出来的孩子,这一拳下去自然是十拿九稳了。两旁的力棒们看有热闹可看,立刻偷偷放缓了脚步,就等观赏王二毛在对方的拳头下如何鼻子开花。出乎大伙预料的是,那姓刘的一拳打到半路,突然落了下来。整个人也像中了暑,眼睛发直,嘴角流涎,屁股软软地坐到了滚烫的甲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监工的家丁过来干预,姓刘的壮汉又突然恢复了精神。一个高从甲板上窜将起来,捂着脖子向身后喊道:“直娘贼,刚才哪个在后面掐爷爷的脖子。直……”

后半段骂人话被皮鞭直接抽回了肚子内。监工的家丁光看到他倒在地上装死怠工,然后又捂着脖颈挑事,立刻起了杀鸡儆猴的念头,劈头盖脸就是十几皮鞭。

人在苦难中,往往心里期盼着受苦更多的人出现,才能寻到一丝活着的乐趣。看到刘姓壮汉挨抽,停步围观的力棒们哈哈大笑,腿脚立刻麻利了许多。那车轴脖颈与刘姓汉子交好,见同伴被打得皮开肉绽,赶紧上前向监工解释,“大哥,大哥,是这姓程的小子刚才背后使坏,他掐了刘老实的脖子,把老刘给掐晕了。不是老刘偷懒,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怠工的是这两个小毛孩子,不是刘老实!”

“去你娘的。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把刘老实掐趴下!你个狗娘养的蒙谁?”监工的家丁可没功夫替力棒们主持公道,更不相信程小九有把刘老实那样一个壮汉生生掐晕过去的本领。不由分说调转皮鞭,冲着车轴脖颈也是一顿好打。登时将刘、史两只好斗的公鸡打成了蔫吧兔子,抱着脑袋连连讨饶。

一顿毒打之后,监工便要赶二人下船。刘、史两个此刻的脾气立即变得温顺无比,弯下腰身,一边作揖一边哭喊着求饶,宁可少要工钱,也求对方允许他把一天的活干完。

“懒骨头,再看到你们偷奸耍滑,老子就揭了你们的皮!”监工的家丁撇了撇嘴,冷冷地骂道。骂完后兀自觉得不解气,转过身,用鞭子梢指点站在一旁等待伙伴开工的程小九和王二毛,大声断喝,“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搬粮袋子。如果日落前不能将船卸完,谁也甭想领到工钱!”

在旁观别人挨打的这段时间里,王二毛已经歇过了气来。吐了吐舌头,扯着程小九跑向船中央的粮袋。挨了打的刘姓汉子和车轴脖颈两个恨恨地瞪了船甲板一眼,也慌慌张张跑上前赶工。这回,他们两个终于知道与自己搭档的少年人不好惹了,不敢再主动挑事。抬米袋的手也不再玩什么花样,唯恐惹得程小九一时不快,又使什么非常手段将自己掐晕过去。下一次被监工看见,那可是涉及到一整天的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