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恩仇(6)
“我是魏郡郡丞,有种冲我来!”就在麴稜在慷慨赴死和苟且偷生之间左右徘徊的时候,郡丞张翼文已经冲向了敌人。他的武艺相当不错,将迎面一名敌人挡住,挥刀劈成了两段。紧跟着,又与另外一名敌人战做了一团。
“老子是郡丞!”张翼文自报家门,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老子是张瑾!”张瑾举刀迎上,刀刀不离对方的脖颈。“老子是平头百姓,都是被你们这些狗官逼反的!”
刀光闪烁间,他为自己的仇恨找到了新的宣泄方向。“窦建德本来是个好人,都被你们这些狗官带坏了。是你们逼得老子活不下去。是你们怂恿窦建德杀了王大哥。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王八蛋。该死,该死!”
每出一招,他都大喊一声。把张翼文逼得手忙脚乱,根本没有还嘴和还击的余隙。“是你们,只想着自己舒坦,不管老子死活。是你们,只想着自己升官,向窦建德大进谗言。是你们……”
“啊——!”张翼文被刀劈中,倒地身亡。张瑾大叫着劈开几名死战不退的魏郡残兵,径直冲麴稜冲去。“你这狗官,祸害完了大隋又祸害窦家军。好人都死了,唯独你这祸害还活着!”
麴稜举着宝剑,身体却不断地后退。“我没有……”他带着几分哭腔自辩,不管这种辩解能起什么作用。“我,我去年年初就给派到魏郡了。王将军死的时候我不在夏王身边……”
脚下被尸体一绊,麴稜踉跄着坐倒。手中宝剑摔出老远,双手抱着脑袋,他大声叫嚷:“不是我,不是我。饶命啊,好汉爷饶命啊。”叫罢,身体中所有勇气和自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趴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举着刀冲上前的张瑾愣住了。他没想到先前还充英雄的麴稜会突然变得如此软蛋。仿佛看到了一堆蛆般,他觉得胃肠一阵翻滚。“杀你怕脏了爷的手!”将横刀杵在地上,他抬脚将麴稜踹了个跟头。“滚边上趴着去,呸!”
一口浓痰吐出,砸在麴稜脸上。魏郡太守麴稜却不敢伸手去擦,以头抢地,放声长嚎:“我真的没有啊。我原来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是窦王爷逼着我做太守的。我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儿已经满足了,哪还敢给王将军进谗言。他跟窦王爷关系那么近,你就借我三个胆子……”
哭声传开,最后几个靠做一团拼命的死士向地上啐了一口,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兵器。
此战杀敌三千,俘获敌军主帅以下将士五千有余,自己损失却不到四百。对洺州营而言,可谓成立以来未曾有过的大胜了。待战果清点完毕,整个军营立刻欢声雷动。
按照大唐的军功折算规矩,临战当先破阵者记首功,册勋两转,赏钱十吊。阵前斩首三级者,册勋一转,赏钱五吊。斩首不足以级者,可记录在册,下次战斗累加。或者折算赏钱抵消。俘获敌军的功劳计算方式与斩首等同。而洺州营只出动了五千兵马,平均算下去,相当于每个人都发了一笔小财,也难怪弟兄们不得意。
王飞在战斗中被安排在第二攻击梯队,基本上没捞到什么像样的对手。但是他为人聪明,见领军破阵的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了,立刻转而求其次。带领本部兵马迂回到敌军侧后,堵下了上千俘虏。一番折算下来,他该得的功劳不比张瑾等人少多少。因此自觉腰杆子硬,说出话来都透着几分豪气。“瞧瞧,瞧瞧,这才叫打仗。老窦那家伙,以为光凭一张嘴巴忽悠,就能把天下忽悠到手。这回咱们就给他个教训,嘿嘿。让他后悔去吧。后悔也来不及了,没地方找药吃!”
“是那,是那。跟着程将军打仗就是过瘾!”一名刚从山西招入洺州营没多久的小卒带着沉重的乡音附和。
“想当年,咱们就不该投靠窦建德。那厮,根本就不是个成大事的人!”有人想起过去了事情来,忍不住低声感慨。“要是当年教头带着咱们……”
“别净扯没用的。”王飞立刻警惕地出言打断。“教头现在是大唐的洺州总管,早晚有那么一天,咱们还能把洺州夺回来!”
“那是当然!”众人群起附和。打了胜仗,大伙心里都很高兴。对未来的期待难免就多了些。照这样打下去,收复洺州估计用不了太久了吧?平定整个河北可能也就是一两年间的事儿。教头不断立功,大伙给着水涨船高。呵呵,当了这么多年土匪,最后居然也能搏得一场小小的富贵。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当中,张瑾、屠英、刘十七几个身影就显得格外孤单。仗打赢了,他们是第一波攻入敌阵者,论功当居首位。再加上俘获敌方主帅这一条,估计在不久之后,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会跨入将军行列。
但是,他们几个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疲惫。
这一年多来,大伙拼命提高自己的武艺,没日没夜演练战场上的相互配合,为的就是给王伏宝报仇。如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们反倒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杀死窦建德支持者,宣泄仇恨的感觉固然酣畅,可酣畅之后呢?人心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剩下。
“救,救救我!”张瑾的耳朵里,一直萦绕着那名少年士卒临终前的声音。窦建德逼死了王伏宝,所以窦建德该死。而为了给王伏宝报仇,大伙又杀死了更多无辜的人。那么,大伙的行为跟窦建德行为有什么区别呢?那些无辜者的家人想要报仇的话,又该去找谁?
一连串的问题压在张瑾心头,沉甸甸地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却发现自己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唯一能有共同语言的,就是同样的复仇者。可其他几人也跟自己一样,目光中充满了疲惫与迷茫。
这一刻,胜利的喜悦不属于他们。立功受赏,封妻荫子的渴望,仿佛也与他们无干。他们活着,只剩下了报仇这唯一目的。可人的生活里边,却不能仅仅只有仇恨!
韩世旺为人胆小,没什么大志向。但是这回紧跟在王飞身后,也捞了个盆满钵圆。看着站在中军帐外脸上没有多少喜色的张瑾等人,偷偷拉了下王飞的胳膊,小声嘀咕道:“张头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连麴稜都给他抓了,他怎么还不满足!”
“甭理他。那人,心里边除了仇恨之外装不下别的!”王飞冲着中军方向瞟了一眼,冷冷地道。
“嗨!何必呢?咱们现在活得不是比当年在老窦帐下还滋润?”韩世旺耸了耸肩,很是知足地说道。“包括咱们程教头,现在调兵遣将都比当年放得开手脚!”
“那当然!”这一点,王飞心里深有同感,“当年咱们一旦打了败仗,几万人的活路就全断了。所以教头表面上看着不着急,心里边肯定有所顾忌。而现在,咱们背靠着大唐,偶尔打输一仗又能怎么着?补足了兵马器械,重头捞回来就是!”
“是啊,是啊!”韩世旺连连点头。“大唐国就是有钱。你看咱们的铠甲器械,全是崭新的。要是还在窦建德手下混,恐怕甭指望窦建德给咱们发装备,咱们不供着他就烧高香了!”
“嗯。所以呢,教头这一步是选对了。当年张老当家就说过,投奔人,得投靠个屋檐高的。人家才不会处处防着你!”王飞笑了笑,将嗓音压低了些总结。
不光是他和韩世旺两个感觉到了洺州营上下的变化。其他弟兄,或多或少也发觉了一些。大伙交头接耳,纷纷得出了前途越来越光明的结论。不觉忘记了临行时对妻儿老小的牵挂,转而积极地替大军的下一步谋划起来。
有个别人极其为乐观,干脆建议程名振趁热打铁,一举夺下窦建德的老巢永年,带领大伙建立不世之功。但是也有人比较谨慎,建议程名振见好就收,以免窦建德被逼急了回师反咬。
大伙的所有建议,程名振都乐呵呵的记了下来。洺州营是一个整体,也是他今后在大唐立足的根本。所以一切能让底下人觉得有归属感的手段,他都不吝尝试。然而具体到下一步的打算上,他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不准备受任何外界影响。
此番东进,朝廷没给洺州营制定任何具体目标。所以对程名振而言,此战实际上是大唐朝廷给洺州营安排的一场实力测试。假如战果不是很理想的话,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恐怕洺州营上下再难得到表现机会。假如战果过于理想的话,恐怕很多烦恼也会接踵而来,让他这个洺州大总管左右为难。
作为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青人,程名振心里不可能没有让自己的功名富贵更进一步的渴望。但作为一个历经磨难的绿林头目,他心里又有着超乎寻常的谨慎。换句话说,他不想失去目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哪怕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而做出短暂的牺牲。同时,他也不想在官场沉浮中失去自我。对他而言,与其依附于某个强者手下做附庸,以图日后飞黄腾达,远不及把握住眼前所拥有的,图个衣食无忧来得实在。
从裴寂临别时所说的那些话,以及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的切身观察中,程名振发现一件非常玄妙的事情。那就是,太子殿下的地位岌岌可危。那位和自己从未谋面的秦王,无论在个人勇武,决断力和对武将的笼络能力,都远在太子之上。并且为人素有手腕,与其作对者,很难落到好下场。
这种情况下,程名振就不得不小心了。他好不容易才让太子放弃了自己的拉拢,所以短时间内,不想再出什么风头引起对方的重视。并且,他也不想让秦王注意到自己。虽然那个人眼下英明远播,但是,对于程名振这种家中没有亲兄弟,所以把骨肉亲情看得十分重的人,秦王的许多行为,令其非常地难以认同。
经历了与张金称、窦建德二人的两次反目之后,现在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他不想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哪怕这样选择,仕途会坎坷些,职位会低一些,总好过时时刻刻仰人鼻息。
综合上述原因,此番东进之战,就需要仔细把握了。既要让大唐朝廷觉得招降洺州营这笔买卖着实不亏。同时又不能取得太显赫的战果,让太子或者秦王对洺州营动心。
像今天这种摧枯拉朽般的胜利,绝不能再有第二次。否则,非引起其他人的窥探不可。但如何让洺州营变得不起眼,并且能保证大伙的安全呢?好像很难在二者之间取得平衡。
没等他将具体如何动作想清楚,王二毛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走到帅案前,也不行礼。抓下头盔,向帅案上一扣,气呼呼地说道:“你别在这儿犹豫了,下一仗已经有人替你张罗好了。赶紧擂鼓点将吧,明天晚上,咱们就能在安阳城里喝庆功酒了!”
“你是说挟大胜之威,直扑郡城安阳?!”程名振楞了一下,没料到王二毛立功的心情也这样急切。
“什么直扑啊,咱们想扑,也得有人肯带兵守城呢!奶奶的,这帮烂人,跟他们打仗,真是赢了也没什么意思!”王二毛摇了摇头,非常郁闷地说道。
“怎么了?麴稜准备戴罪立功,去说服城里的守军了?”程名振又楞了一下,笑着问道。
王二毛一边摇头一边冷笑,“没有,他从战场上逃走的那个女婿,半道又转回来了。主动要求举城投降,替老丈人赎命!这回,你不用废心思琢磨怎么控制战果了。好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这算是什么运气?”程名振咧了下嘴巴,苦笑连声。他刚才还在想着,如何让洺州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表现得平庸一些,以避免被人关注。谁料时事不由人,魏郡守将居然不战而降了。
这回,洺州营即便想低调也没法低调了。只出动了五千人就完完整整地替大唐攻下了一个郡,如此辉煌的战绩即便是放在李家起兵之初时也不常见。而窦建德治下只有五个半郡,转眼间丢了一个,他不可能不回头找大伙拼命。
“反正,人家捧着郡城找上门儿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王二毛耸耸肩,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作为相交多年的朋友,他能猜出程名振现在的打算。可计划没有变化快,魏郡上下已经束手就擒,洺州营总也没有非逼着对方把降书再收回去的道理。
“麴稜的女婿是姓崔么?”程名振叹了口气,低声追问。对于崔商,他约略有些印象。对方在战场逃得非常果断,曾经让他根本来不及派出出兵。
“不是他还能有谁?”王二毛皱眉撇嘴,仿佛吃了一百只苍蝇般难受。“在中军帐外跪着呢,头上顶了一片白葛。你赶紧见见他吧,否则不冻死,他也快吓死了!”
“他应该是清河崔氏的子弟吧?”程名振想了想,继续问道。
“谁知道是清河崔,还是博陵崔。反正没什么好玩意儿!要说吃喝嫖赌,鱼肉百姓,倒是样样在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根本不用学!”提起所谓世家子弟,王二毛嘴上就没好话。
“我想起这个人来了!”程名振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脸上登时绽满了笑容。“他跟麴稜原来都是王琮的部下。窦建德取河间时,将他们活捉了。所以才做了大夏国的官儿!”
“你是说,他就是用女人裙子做法术的那个?”王二毛眉头轻皱,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还能有谁!”程名振笑着点头,然后又摇头不止。
“老窦可真会用人!”王二毛也摇头苦笑,不知道该怎么说窦建德好。当年窦建德挥军攻打河间,就曾经遇到一个非常荒唐的笑话。至今还在军中广为流传。
当时的束城县令,就是现在的魏郡太守麴稜。而县丞大人,也姓崔,家世显赫,素有才子之名。当窦建德兵临城下的时候,麴稜和崔县丞不敢领兵迎战。出于对大隋的忠诚,也不愿立刻投降。于是,翁婿二人就想了一个非常绝妙的主意,将四面城门都打开,把城里的女人们都赶到城墙上去命令她们一边啼哭,一边用裙子向城外扇风。据说,这样就可以引发土地神的愤怒,发起地裂,将窦家军上下举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