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6:满床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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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恩仇(9)

大夏国本来有一套摸索出来的规章制度,因为起草者地位和见识差强人意,所以略显粗鄙。裴矩归顺大夏国当天,立刻找出了这套制度的数十个漏洞,并且逐一参照大隋的政令提出了改进办法。窦建德跟他商讨到深夜,心情大畅,出来对左右说道:“我今天得到了裴卿,如昔日汉昭烈之得诸葛武侯,远近皆无忧也!”

这番话自然令宋正本、孔德昭、张景素等人心里很不舒服。但裴矩、虞世南、苏世长当年在大隋时地位就远在他们几个之上,并且个个身背后都有个显赫的家族。满腹的愤懑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这一连串天翻地覆的变化早就通过细作之手,迅速传到了魏郡。程名振看过之后,忍不住直摇头,“窦建德是越来越糊涂了,前朝那一套如果管用,前朝还会落到如此下场么?他又不是没吃过前朝的苦,呵呵,这人啊,一旦位置变了,居然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样岂不是更好。那姓裴矩辅佐杨广,杨广死,辅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死。现在窦建德又封他当右仆射了,岂不是很快就要死在别人手里?”

“你还是算算咱们自己怎么活命吧!”程名振被王二毛的推论逗得抿嘴而笑。“姓裴的当了大夏国的右仆射,肯定得替窦建德立点实际功劳。我估摸着,最大的可能,就是替窦建德谋划如何收复魏郡!”

“皇上不是下旨,让你跟李道宗一起撤兵了么?”王二毛晃晃脑袋,满不在乎。“咱们撤回太行山西面去,他裴矩还敢追过来不成?”

“不敢追过太行山。但咱们能不能平安撤回去,还得另说!”程名振继续摇头。“朝廷又下了一道旨意,准备将魏郡整个搬走,让窦建德什么也捞不到。”

“把百姓也都迁走?”王二毛听得一愣,皱着眉头追问。“那可是上百万人,前面的人都到上党了,最后的人恐怕还没离开家门。”

“谁说不是呢!”程名振无奈的摇头。窦建德的大夏国和李渊的大唐国势不两立,所以唐军撤走前,尽可能地破坏魏郡生产,借此达到削弱窦建德实力的目的,这条计策虽然恶毒了些,但也不是不可理解。然而把所有百姓都迁往河东的话,就做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且不说那么多百姓到了河东之后如何生存的问题,单单是沿途押送这一项,就足以拖垮三军。三国刘备带着百姓后撤,一天才走二十余里路。不到三天就被曹操从后边追上,不但把百姓丢光,还多赔进去数千精锐。如今魏郡百姓被逼着背井离乡,想必走得更慢。按照朝廷最新安排,洺州营要负责替所有人断后。若是窦家军尾随而来,大伙十有八九没有及时撤入山区的机会。

“你没向陛下申诉?请他撤回成命?”王二毛眉头紧锁,沉吟着道。

“哪还来得及?”程名振满脸愁容,忧心忡忡地回应。

正说话间,亲兵入内禀报,说麴太守和崔长史联袂前来拜访,问大人是否有空。程名振心里边正烦,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没看我忙着呢么?让他们改日再来!”

“且慢!”王二毛眼神突然亮了起来,笑着出言拦阻,“见一见他们也没坏处,这两个都是地头蛇,消息灵通,并且家底厚实!”

听王二毛如此一说,程名振心里也隐隐出现了一丝光亮。点点头,低声吩咐,“请他们到二堂吧。顺便让厨房准备些好茶。招待这两个人,不能太怠慢了!”

亲卫答应一声,匆匆退下。程名振和王二毛互相诡秘地看了看,一前一后走向了衙门中日常会客的二堂所在。片刻之后,麴稜和崔商两个地头蛇被引入,亲卫们端上了茶水,默默退了下去,顺手将房门关紧。

“程、王两位将军救命!”见周围已经没有了外人,麴稜和崔商两个撩开外袍,“扑通”一声齐齐跪倒。

程名振向王二毛使了眼色,带着他上前去伸手相搀。口中大声说道:“二位这是干什么?你们现在也是大唐的官员了,级别比我们哥两个还高。给我们下跪,不是诚心让有司找我们麻烦么?”

“程将军不帮忙,老夫今天就跪死在这里算了!”麴稜推开程名振的手,一边哭,一边发誓赌咒。

“程将军和王将军大恩大德,清河崔家这辈子都不敢相忘!”看麴稜不肯起身,崔商亦赖在地上不起,一边哭,一边叩头。

“这到底怎么了?想让我帮忙,也得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吧?”程名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退开数步,端起茶水看对方如何表演。

“将军抬抬手,就是几万条人命。难道将军还不清楚么?”麴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不伤心。

“我可没那本事!”程名振笑着摇头。“几万人,都绑好了让我受手下的弟兄拿刀砍,也得砍上十天半月。况且当天那些俘虏我已经都释放了,上哪找几万该死的去?”

听程名振始终不肯接自己的茬,麴稜把心一横,抹了把泪,大声问道:“莫非将军还没接到朝廷的迁民旨意?何止就几万,魏郡上下近百万人,眼下都眼巴巴地望着您老!”

“我老?”程名振摇头苦笑,“我老人家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麴大人好耳朵,居然这么快就把消息从我这里探听了去!”

麴稜一愣,赶紧出言辩解,“不是,不是,将军误会了。麴某自有一条消息来源。”见程名振脸上带着明显的怀疑之色,他想了想,继续补充道:“麴,麴某原来也是有些同僚及时投奔了大唐的。彼此之间,多少还念些当年的旧情!将军这里乃军机重地,给麴某三个胆子,也不敢乱向人打听消息!”

“喔!”程名振笑着点头,“您老这么说,我就有点儿明白了。感情您老是故土难离,所以情愿等着窦建德回来,追究您老的丧师失地之责。死也要死在自家门口,对吧?”

“将军,将军大人别戏耍老夫了!”麴稜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苦笑。“老夫现在做了大唐的官儿,自然是要为大唐效忠到底的。只是老夫在这边还有些亲戚朋友,一时故土难离……”

不待他把谎扯圆,程名振转过头,冲着崔商问道:“崔县令呢,莫非还等着待我走后将府城再献给窦建德一次?做窦建德的官儿?”

崔商心里抱得其实就是这个打算,不幸被程名振一言说中了,老脸登时变得通红一片,讪笑着解释:“没,没哪能呢,看您说的。我肯定要跟大人走的。只是崔家在魏郡也发展了多年了,上上下下两万多口人。去了山那边,吃没得吃,穿没的穿……”

“这你不必担心。略阳公已经答应,调拨一部分军粮应急!”王二毛突然插了一句,笑里藏刀。

“王大人,王大将军,我的王大爷唉!”崔商一着急,辈分立刻就弄不清楚了。“崔家的人可以走,地不能带走啊。在这边是地主,到那边却要重新开荒。全族上下,像我这样五谷不分的人不在少数,到时候不全得活活饿死?”

“也不至于,种地很简单,学学就会。”王二毛笑着诱惑,“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么?上党那边山多,西山、北山,东山都抬头可见,比光见一个南山强多了!”

“王将军,实话跟您说了吧。这人走了,地肯定归了别人。将来咱大唐即便打回来,地也不是我家的了。二十几万亩地,多少辈子才能赚回来啊!”

“你们清河崔家,不是也有人在窦建德麾下当差么?暗中拜托他们照顾不就行了?”王二毛不懂装懂,诚心添乱。

“一家之中,也分强干弱枝。清河崔家跟魏郡崔家的确是一脉。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平时互相照顾一下可以,几十万亩地交出去,肯定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回来了!”

“这么说,崔大人是舍不得自己的家产了?”程名振见火候差不多了,笑着追问。

“正是,请程将军开恩。日后崔家必有回报!”崔商见瞒不过去,索性点头承认。

‘“麴大人呢,也是如此?”程名振将头又转向了麴稜,笑着追问。

“是啊,是啊,请将军务必帮老夫这个忙!”麴稜跪直身体,摸摸索索从衣袖里掏出两份地契,“这两份薄礼,就算给两位将军的辛苦钱。麴某不敢说拜托,事成之后,魏郡上下必然会另有重谢!”

“我拿他没用!况且这都是魏郡的土地!”程名振将地契推开,看都不看。“老大人起来吧,崔县令也请起来。你现在好歹是我大唐的县令了,不能自折身价。迁徙的事情,皇上让略阳公做主。我只能替他出出主意。你们二位要是信得过我,不妨坐下来,咱们共同商议个章程。也免得此举闹得动静过大,影响了大唐的声誉!”

“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麴稜和崔商叩了个头,缓缓站了起来。“这两份地契,不是魏郡的。在博陵郡,也有崔家的田产在。两位将军如是不喜欢经营田产,换了其他商号的也行。在河内与京师,崔家也有些产业!”

“收起来吧。放心,办好这件事情,少不得花销。需要时,程某自然会找你要。”程名振皱了皱眉头,低声命令。

“都包在……”崔商一拍胸脯,就想大包大揽。转念想到眼前这位将军可是个人精,咧了下嘴,讪笑着补充道:“都包在我们几个魏郡大户人家身上。无论上下打点花费多少开销,我们几家共同承担就是。只要程将军肯手下留情……”

“我留情,大唐法度面前,谁会给我留情?”程名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程将军尽管放心,此事决不会让将军一力承担!”唯恐程名振变卦,崔商急切地跳起来保证。“崔,崔家在朝廷中还有些人脉,只要将军肯高抬贵手让大伙把眼前这道难关过了,剩下的事情,自有人去上下打点,保管不让将军受到太大影响就是!”

“崔家?你们崔家什么时候又跟大唐朝廷勾搭上了?”王二毛以为崔商在说谎话骗程名振上当,登时满眼鄙夷。

“崔,崔家是,是个大家族!”事关家族荣誉,崔商不肯再退让了,红着脸强辩,“虽然眼下族中很多子弟都在夏王身边行走。可大唐那边,也,也有不少族中翘楚。还有很多朝中能说上话的重臣,也跟崔家沾亲带故。这次事发突然,他们无法阻止陛下的决断。但在事后,肯定会想办法保全家族的利益!”

“是么?还真是两头下注啊。王世充那边呢,你家没派些子弟过去出仕?”王二毛冷笑着瞟了他一眼,继续问道。

“肯,肯定要派的。”崔商笑了笑,红着脸说道。“也不止是我们崔家,他们裴家、虞家都是这样的。包括大梁皇族萧家,还不是一样的么?一个在南方自立为帝,一个却在大唐做了国公。最后无论那边赢,家族中总得有人在朝廷上替子弟们说话!像崔某这样的,其实就是个家族布下的一粒小棋子而已,从生下来就命中注定,根本没得选择!”

“还委屈了你呢!”王二毛越听越觉得愤懑,冷笑着嘲讽。“王某倒想做个小棋子呢,却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王将军少年得志,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自建家族了。”崔商耸耸肩,苦笑着回应。

“我呸!”王二毛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言辞来对付崔商,啐了一口,恨恨地把头扭向了旁边。

见二人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麴稜赶紧上来打圆场。“王将军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是娇生惯养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咱们还是说正事吧,请程将军务必替魏郡上下留条活路。其实这也不完全是为了我们几个,能网开一面的话,过后对程将军也不无好处!”

“什么好处,你以为我们稀罕你那几顷田产么?不行,不行,崔大人刚才说过,我们还得留着身上的功名自立家族呢。一旦为此事吃了挂落,到时候找谁哭去?”王二毛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般,连声否决。

“二位将军听我把话说完!”麴稜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道,“二位将军难道不觉得奇怪么?迁徙上百万人的大事,朝廷就稀里糊涂下了道旨意,不肯说到底略阳公和程伯爷哪个来主持?而略阳公他老人家则借口身上有伤之名,一推二五六,任程将军出面当这个坏人?”

这两点,的确不在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们两个刚才主要想的是如何让沿途不发生变故,却没注意到略阳公李道宗的表现处处透着怪异。被麴稜一提醒,立刻警觉了起来。

崔商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二位将军听我岳丈几句话吧。毕竟我岳丈在官场上混了多年了,走得桥比咱们走过的路还多。这大唐虽然是万象更新,但很多官场上的基本道理,却是一成不变的!”

“嗯!”程名振轻轻点头,随手给麴稜搬过来一个锦墩,“老大人请坐下说。晚辈在这方面正需要人指点!”

麴稜笑了笑,摆出幅孺子可教的模样,施施然坐下,又接过王二毛送上来的茶水抿了几口,才慢吞吞说道:“如果此事在发生在大唐举兵之初,其实就不叫个事儿!哪回改朝换代不是尸横遍野?只把一个郡的人口都迁走,已经算是很仁慈了。但大唐现在已经占据了天下半壁,可以说早晚会一统中原。这时候再于民事上惹上了麻烦,即便朝廷当时不予追究,日后,言官们的悠悠之口,想必也够将军受的!”

“是,是皇上下的圣旨,关我们何事!”王二毛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反驳。

“问题是言官不敢挑皇上的错啊?”麴稜耸耸肩,笑着回应,“强迁一郡百姓,路上肯定会有人反抗。既然有反抗,就得动刀子。动了刀子就要流血,流了血便是施暴于民。圣明天子谁不想当啊?言官的责任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么?你程将军背后又没家族,头上也没人罩着。不挑你的错还能挑谁?在天下未平定之前,朝廷不愿意伤了武将的心,估摸着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可天下早晚会平定下来,仗早晚有打完的时候。到那时,有人弹劾你骄横跋扈,借搬迁之由戕害大唐百姓,害得几万人妻离子散!我说小程将军,小王将军,你俩拿什么自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