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波伦“饮食觉醒”系列(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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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杂食者的两难(8)

“在农业中,自由市场从来没有发挥作用,将来也不会发挥作用。家庭农场的经济运作模式和一般企业大不相同。当产品价格下跌,公司可以裁员、冻结生产线或减少产量,最后市场会找到新的供需平衡点。但是食物的需求量没有办法如此有弹性,人们不会因为食物比较便宜就吃得多,而解雇农民也无助于降低食物的供应量。你可以解雇我,但无法解雇我的土地,因为其他需要更大现金流或是自认为比我强的农民,会进驻这块土地然后开始耕种。所以就算我不耕种了,我的土地依然会持续生产玉米。”

但为何是玉米,而不是其他作物?奈勒说:“我们处于产业化食物链的最底层,从土地生产能量和蛋白质,而且大多是拿来喂动物。制造能量最高效的方式是种玉米,而制造蛋白质最高效的方式是种大豆。”转而种其他作物?奈勒粗声粗气地反驳:“那要种什么呢?西兰花?莴苣?我们长期投资的作物是玉米和大豆,镇上唯一的买家是仓库,他们只买玉米和大豆。市场告诉我要种玉米和大豆,就是这样。”就连政府也一样,政府也是以玉米的产量来计算各类补助金额。

所以廉价玉米的灾难持续蔓延,农民越来越穷(不管是美国农民,或是购买美国玉米的他国农民),土地越来越贫瘠,水源饱受污染,还让国库损失严重。国库每年花费50亿美元补贴廉价玉米,虽然这些支票都开给了农民(而且占了农场净收入的一半),不过国库真正补贴的是那些购买廉价玉米的买家。奈勒说:“农业总是由政府统筹管理,但问题是,要为谁的利益而管理?现在是为了嘉吉和可口可乐,而不是为了农民。”

我和奈勒谈论农业政策的时间远超出我的预期,之后当天下午,电话响了,他邻居比利的玉米播种机突然停止工作,要找人帮忙。在驱车前往比利农场的路上,奈勒告诉我一些比利的事情:“所有的新玩意他都有:12行的播种机、抗除草剂种子以及强鹿牌收割机。”奈勒的眼珠转了一下,又说:“他已经负债累累了。”奈勒相信自己只要有计划地清理债务、好好保养他的老爷收割机和拖拉机,然后避开扩张的陷阱,就能够靠着农场维持生计。

比利50多岁,有些呆头呆脑,理着灰色平头,戴一顶棒球帽,考虑到整个早上他都在处理拖拉机损坏的线路,目前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当他和奈勒在处理拖拉机时,我环顾了一下仓库,里面摆满了最新的农场设备,于是我问他对于抗虫玉米[18]的看法。比利认为这是最棒的种子,并夸耀道:“用这种种子,我每公顷土地可以收成16000千克,你呢,奈勒?”

奈勒承认自己每公顷土地只能收成约12350千克,但是他很客气,没把所知道的事实说出来:他几乎可以确定,只要每块地少种一点玉米,就能减少种植成本而赚到较多钱。不过在艾奥瓦州,那些产量最高的农民才有资格自吹自擂,虽然这反而会让他们破产。

在路的另一旁,我注意到一部拖拉机的亮黄色拖车车头伸出车棚外。我问比利这台车的用途,他说,他得接一些长途托运的工作,才能维持农场开销。他咯咯笑道:“我得开着这部大机器,才养得起农场上这些玩意儿。”

奈勒朝我看了一眼,仿佛在说:“很可悲,不是吗?”但想到这个农民为了维持这座农场运转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更感到心酸。我想起梭罗的句子:“人类已经成了自身工具的工具。”我很想知道,在那些奔驰于80号州际公路的漫漫长夜,比利是否会想到自己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是否想过自己是为谁辛苦忙碌?银行?强鹿公司?孟山都?先锋种子?嘉吉?每公顷土地能产出16000千克玉米,的确值得骄傲,但这给比利带来的好处,却远不及给那些公司带来的利益。

当然,接下来我们就要谈到玉米本身。如果玉米自己能够发表意见,一定会对自己所处的荒谬情境感到惊异,也会对这份天赐好运大为惊叹。因为玉米已经被排除在自然和经济规律之外,而这两种规律具有严苛的机制,能控制如玉米这般狂暴而不受控制的大量增产。在自然界中,如果一个物种不断扩张,等到所有食物消耗殆尽,整个族群就会崩溃。而在市场上,产品如果供给过剩,价格就会下降,直到过剩的物资消耗完毕,或是生产该产品不再有意义为止。在玉米这个例子中,人类想尽办法让它挣脱这两种限制,就算是破产也要种玉米,而且竭尽所能地去消耗它。

03 大谷仓:粮食玉米和原材料玉米

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前往艾奥瓦州法南村(Farnhamville)的大谷仓,每年10月奈勒就是把玉米运到这里。那天天空略微阴沉,飘着毛毛细雨。在艾奥瓦州这块区域,大谷仓是方圆数里内唯一的高耸建筑群,外形仿佛紧密排列的混凝土办公大楼,只是没有窗户。不过这天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那巨大的圆筒状建筑几乎隐没在对比微弱的背景中。我开车越过铁轨,途经一块绿底白字的“艾奥瓦农民合作社”的路标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马戏团帐篷般大小的亮黄色金字塔。这座由无数玉米堆成的金字塔就在大谷仓旁,正淋着雨。

过去一年,中西部这个区域的玉米大丰收,去年10月的产量已经超过大谷仓的容量,只得把数千万千克的玉米留在仓外。如今过了7个月,依然有许多玉米留在仓外。我看到一个像是自动扶梯的机械装置把数吨玉米送入火车车厢。开车绕着金字塔转了一圈,处处可见金黄色玉米粒:有些被轮胎和靴子压入泥地、有些漂浮在积雨的水坑里,还有些在铁轨上被压成饼。这些玉米大多会被送到饲养场或食品加工厂,所以没有人会关心清洁问题。但是看到这么多食物散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总觉得不对劲。

当天下午,我在埃姆斯市(Ames)和墨西哥裔美国科学家里卡多·萨尔瓦多(Ricardo Salvador)见了面,他是艾奥瓦州立大学的教授。他对我说,去年10月他在艾奥瓦州的道路上看到四处散落的玉米粒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农民用大型卡车把玉米载到城里,在高速公路上转弯的时候,车尾就甩出一阵黄色玉米雨。他说:“老实说,我很反感,即使是现在的墨西哥,也没人会把玉米丢到地上,这几乎是种亵渎。”他把16世纪萨哈冈修士[19]的一段话送给我,这位作家记录了阿兹特克人(Aztec)对玉米的崇敬:

若他们见到干玉米散落在地,会立即拾起,并说:“维持生命的食物遭难,躺着啜泣。若我们未能将其拾起,食物会向神明控诉:‘神啊!我散落在地时,奴仆未将我拾起,惩罚他吧。’否则,我们或将挨饿。”

这位农学家的反应和我相似,原因之一是我们没有分清楚“粮食玉米”和“原材料玉米”,这两种玉米的差异虽然微小,却非常重要。那座大谷仓旁的金字塔,堆满了奈勒种植的“二号饲料玉米”,是国际公认的原材料作物,能在任何地方生长(没有特殊产地),也是全世界都认可的资本形式,可以拿来交易、炒作与收付。虽然二号饲料玉米看起来和你我所吃的玉米没什么两样,而且的确如萨哈冈所说,是源自阿兹特克人崇敬的生命之源,不过这种玉米比较像工业原料,是一种抽象概念,而非食物。这种玉米的玉米粒硬得咬不动,泡入水中数小时后,你会发觉它尝起来并不像玉米,而是稍带玉米风味的淀粉。

事实上这堆玉米混有不同种类,奈勒的“先锋高产量34H31”和邻居比利的基因改良玉米“33P67”混在一起。生长时喷洒草脱净(atrazine)的玉米和喷洒稻乐思(metolachlor)的玉米也混在一起。2号玉米是最普遍的通称,这个名字代表这种玉米的含水量不超过14%、被虫咬的比例低于5%,此外便毫无特色可言,产量是唯一的重点。这种玉米不会让人感受到崇敬或其他情绪,除了那位有点儿困窘的农学家外,在艾奥瓦州没有人会有这种感觉。

原材料玉米是19世纪50年代在芝加哥发明的,这是一种经济的抽象概念,也是生物学上的事实[20]。在此之前,玉米都用粗麻布成包贩卖,通常麻布包上都有农庄的名称。所以无论你是从曼哈顿的磨坊(将玉米碾好做成其他食物),或是从布鲁克林的奶农(用玉米来喂牛),都可以追溯到艾奥瓦州的某座农庄。这其实是有差别的。过去,农民需要考虑到购买农产品的人,会担心这些玉米能否在腐烂、被劫或价格暴跌之前顺利地在正确的时间抵达正确的地点。由于客户在付钱之前会检查样品,因此农民还得担心玉米的质量。19世纪50年代之前,只要买家尚未收取货物,玉米都算是农民的所有物,从农庄运送到餐桌或饲料槽之间的所有风险,也都由农民承担。虽然有利有弊,但是包装玉米的麻袋能将美国任何一个角落的玉米买家,和在地球某片土地上耕种的某位农民连接起来。

随着铁路的铺设与大谷仓的发明(基本上就是一座直立式大仓库,玉米从输送带送入,闸口一开就能流出),麻布袋反而成了大问题。现在,用输送带将玉米送入火车车厢和大谷仓也显得很合理。与其一袋袋分开包装用人工搬运,不如把玉米当成流动的液体,再以机器推送,会更高效。这些玉米汇聚成一条巨大的金黄色河流,从各个农庄流到芝加哥的市场,再从那里流到世界各地的买家手上。这些买家在接受这种新颖、一般化也无法追踪的玉米之前,得获得一些能担保玉米品质的保证。

到了1856年,事情有了突破。芝加哥交易委员会制定了新的分级系统,从此之后,所有2号玉米的质量保证都将一致。因此,只要这些玉米符合委员会的标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玉米是从哪里来,又是谁种的。由于这些标准很低(只是为虫咬、脏污、杂质和湿度设定一个可接受的标准),因此种植者和育种者可以转而把精力花费在提高产量上。在农产品原材料系统出现之前,农民会引以为傲的是农作物的品质:巨大的穗包、饱满的玉米粒、笔直的栽种线、各种颜色的玉米粒,甚至玉米株的高度都能令人自豪。现在这些差异都不重要了,只有“每公顷平均产量”能让农民拿来夸耀。芝加哥交易委员会的决定改变了玉米演化的方向,不过当时没有人能够预见这点。从那时起,对于该物种“质量”的追求,就只朝着“产量”前进;也就是说,高产量就是高品质。

“原材料谷物”这一概念的提出,切断了食物原材料制造者与终端消费者之间的所有联系。原材料作物就像是一面筛子,筛除了来自特定农庄、特定农民的产品所拥有的特质与生产过程。法南村的大谷仓在农忙期,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不停运转,而奈勒也是在此时把他的货物载来。他的玉米在过磅与分级后,账款便会依照当日公布的收购价格记入他的账户,而奈勒对他今年度所生产作物的责任,也就是他与这批作物的全部关系,到此结束。

几小时之内,奈勒和他的邻居的玉米便汇合成流,稍后,这条支流会经过格林县,在艾奥瓦州与其他支流会合,一同往东或往南流入美国食物系统巨大的咽喉中(现在有些玉米流得更远,可以往南进入墨西哥)。我看着成堆的玉米流进嘉吉公司蓝黄双色标志的火车车厢,这节车厢会接上一列长达1英里、载运着11000吨玉米的火车。我开始能体会奈勒所说的,他是为“军事工业复合体”种植玉米的意思了。

美国的玉米带有数千座大谷仓,秋天存放的玉米加起来比山还高。我在法南村看到的那座玉米金字塔,不过是沧海一粟。这座玉米山是美国农民惊人效率下的产物。这些农民凭借科技、设备、化学物品、杂交遗传技术和绝对的技术,在艾奥瓦州每公顷土地可以种出12吨玉米。只要你在收成季节来逛逛,就可以目睹这一切。但你不太可能看到的是,这些玉米也是政府政策的产物。对于堆高玉米山和压低玉米价格这两件事情,美国政府的政策功不可没。

奈勒在秋天把玉米卖掉,不过开支票给他的不只是艾奥瓦农会,美国农业部也会给他另一张支票:不论市价如何,每公斤玉米为他支付1.12美分。玉米价格一旦跌破某个底线,补贴会更多。举例来说,在2005年10月,玉米每千克的价格是5.8美分,由于该年格林县官方的目标价格(称为“借贷利率”)是7.48美分,因此政府每千克要付给农民1.68美分,作为“差价补贴”;也就是说,农民可以每千克玉米中获得2.8美分的补贴。联邦政府支付的这些金额,占到了艾奥瓦州玉米农平均收入的一半,也代表了美国每年190亿美元的税收,约有四分之一付给了玉米农。

这个系统的用意是要提高产量、压低价格,而且目的是让价格越来越低(而以往的做法是提供贷款以维持价格)。付给农民“差价补贴”,等于鼓励农民尽其所能提高产量,且不论价格高低,都把这些玉米投入市场,如此一来,价格自然越来越低。而价格一旦下降,奈勒这样的农民只好种更多玉米来维持收入。因此,这样的玉米山在20世纪70年代为1亿吨,现在已高达2.5亿吨。由于玉米产量远大于需求量,面对这样的廉价玉米山,工业化食品体系的首要任务,就是找人类和动物来吃掉玉米、让车子燃烧玉米能源、发明新产品来消耗玉米,或是把玉米外销到其他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