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水在我心中流淌:刘天仁散文诗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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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土情怀(2)

等稍大一点,我便到了可以进入大河的时代了。在小河里只是玩耍,并没有真正学会游泳,所以一到大河便傻了眼,只会抓住岸边的石头或柳枝用脚打水。时间一长,人家都看不过去了。村里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说教我游泳,把我带到河中央,抛下就走。我急得大声哭叫,手脚并用在水中胡乱拍打,也不知喝了多少水才漂到岸边。上岸以后,我不停地骂那个孩子,很长时间内都恨他。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我对河中央充满了好奇,跃跃欲试,总想游到那里去。一段日子以后,终于取得了突破。如果不是那个孩子,我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学会游泳。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但不应该恨那个孩子,而且应该感激他才是。

上中学以后,我才和萍水河有亲密接触。萍水河从我们学校不远处经过,整个夏天便成了师生们的泳场和浴场。我不但和师生们一样,对萍水河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且还有令我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一天下午,天气特别闷热,因为正值洪水季节,并没有人敢去游泳解暑,而有一个绰号叫“墨斗”的同学却偷偷地约我去游泳。我们到了河边,但见河水浑浊泛黄,水流湍急,河面宽了许多。“墨斗”的水性好,对此毫不在乎。而我只会“狗爬式”,虽然有些犹豫,但又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也下了水。原本打算游到对岸后,休息一下恢复体力再往回游,但到了对岸,才发现脚下的泥沙也在滚滚流动,根本无法站立,而岸边可以用来抓的柳枝已被水淹没,无法登岸。我心头一慌,只好竭尽全力往回游。游到最后一段,真是可以用“垂死挣扎”来形容。我被“墨斗”拉上岸,便瘫到了地上……当时我想,大概是萍水河动了恻隐之心,才没有将我席卷而去。萍水河饶了我一命,我怎能不对她一往情深呢?

喝了十四五年萍水河的水以后,我离开了故乡,长时间喝赣江水,而后又喝珠江水,但我永远忘不了萍水河河水的滋味。如果说赣江水和珠江水是滋润我心田的绿茶和红茶,那么萍水河河水是哺育我成长的乳汁。据说一个人体内的水每隔十几天就要全部更换一次,但我至今仍然感到身上有萍水河河水的残留。这难道是至柔的河水在我心上打上的不可磨灭的烙印?我曾数度去过石钟山,那时还没有修通公路大桥,汽车到了那里要等待轮渡。石钟山附近水面是长江和鄱阳湖的交汇处,江水和湖水界限分明。旅客下车以后,纷纷涌向清澈的湖水洗脸洗手。而我则走向了相对浑浊的长江水,双手并拢捧起水,顿时感到了与萍水河河水再度亲密接触,尽管我知道她在长江水中的比例是微乎其微。而且我每次都用矿泉水瓶灌上一瓶长江水,带到石钟山上,沉淀一下泥沙,坐在小亭子里,喝上几口,仿佛又喝上了萍水河的水,尽管我知道或许其中只有她的几个水分子而已。此时我举头左眺波涛滚滚的长江,右望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想到它们都是由无数条“萍水河”汇流而成的,不由使我联想起渺小和伟大、平凡与神圣的辩证关系。

啊,萍水河!令我难以释怀的萍水河……

故乡的油茶树

油茶树是一种极普通的树。从树形来说,多为灌木,顶多只能长成小乔木。从气质来说,它没有松树的伟岸,又不及柏树的凝重,更缺乏杨柳的婀娜多姿。然而我打心眼儿里喜欢油茶树……

我的故乡地处丘陵地带。小时候听老人说,早年故乡周围的山丘大多是荒山:要么杂草丛生,像叫花子的胡楂儿;要么寸草不生,光秃秃地露着“脊梁”。一代代淳朴勤劳的故乡人,含辛茹苦,一铲一锄地开垦荒山,或种松、衫,或种毛竹,但大多数种上了油茶树,终于使故乡的山丘披上了绿装。漫山遍野的油茶树,衬托着农家的袅袅炊烟,辉映着天空的灿烂彩霞,构成一幅恬淡素雅的画卷,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长期以来,乡亲们都心照不宣地视油茶树为家乡的象征。

早先我对油茶树并不是很在意。相对而言,我更欣赏东村的桃红李白,也更羡慕西村的橙黄橘绿。直到了解了祖父的经历,我才改变了对油茶树的态度。由我这个做了祖父的人来谈论自己的祖父,讲的自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祖父是个诙谐的人,但走路是一拐一瘸的。他的腿残要追溯到抗战末期。有一次闻讯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村子里乱作一团。家里准备了几天吃的饭,并将所有的鸡鸭统统宰杀,煮了一大锅,装进水桶,全家人带上躲进了油茶林。唯独祖父自恃年高,何况还有一头老牛需要保护,不肯随家人上山。结果鬼子一来,不但抢走了牛,还把祖父打倒在地上,直到家人回来,他还躺在血泊里。鉴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和家庭的经济状况,祖父腿部骨折一直未能治好,而且伤口溃烂。这不但使他从此走路一拐一瘸,而且成为他的致命伤。通过对祖父致残原因的了解,我知道了油茶林掩护过我们全家,其中也包括刚刚出生的我,我开始对油茶树有了感激之情。

祸不单行。祖父致残后一年,父亲因承受压力过大,不幸得急性病身亡。恶性循环,次年祖父伤病大发作,相继逝世。从此家庭的重担便落到了祖母和母亲两个女人肩上,生活举步维艰。然而就是在那些极其困窘的日子里,我对油茶树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识,发现油茶树的影子时常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之中。

每年寒露和霜降之间,油茶籽成熟了,全村人便倾巢出动上山采摘。记得最早我家也有一块油茶林,不过不在村子的周边,而是在离村十几里的地方。那里基本上是荒山,只有少量的油茶树。但很奇怪,那些躲藏在杂乱柴草中的小茶树居然也果实累累。农村合作化以后,我家那块几近荒芜的油茶林便易其主了。自家已经没有油茶林,母亲便带领我们帮人家采摘油茶籽。因为采摘油茶籽是一件季节性较强的事情,那些拥有较多油茶林的家庭根本忙不过来,很希望有人来帮忙。对我们来说,既帮助了人家,又可以赚些工钱,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

等到油茶籽采摘告一段落,母亲又带领我们上山去捡油茶籽。因为有些油茶籽成熟较早,外壳被晒裂而掉在地上,在采摘油茶籽的过程中也有一些“漏网之鱼”,这些油茶籽的归属就不分你我了,谁拾到便归其所有。我们一家人起早贪黑连续作战,捡到的油茶籽居然数量可观。经祖母精心晒干和分拣后,送到离家不远的榨油作坊榨油。那间榨油作坊地处小河边,其上方有一道拦河坝,靠岸留有一条泄水道,利用水的落差带动水车转动,榨油作坊完全利用水力,用现在的眼光看来十分环保。油茶籽被碾碎,装好进行压榨,看着清亮的茶油汩汩流出,顺着沟槽流到容器里,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随着冬天的来临,我们又得准备过冬用的柴火了。油茶树的枯枝在当时无疑是最棒的一种柴火了。燃烧时火苗旺,又耐烧,烧后火头久久不灭。寒冬腊月,祖母铲些火头放在炕笼里,用灰烬稍加掩盖,至次日还保留有火种。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祖母总要大声说“还有火种”,仿佛提醒我们:生活还有希望!

我的童年更是和油茶树结下了不解之缘。由于油茶林要定期垦复,林间没有杂乱的柴草,地面显得比较光洁,所以我和小伙伴常到油茶林玩耍,油茶林便成了我童年的乐园。油茶树开花季节,漫山皆白,我们伴随着蝴蝶的翩翩舞姿,聆听着蜜蜂的低吟浅唱,在花海中徜徉嬉戏,好不惬意!玩得有些累了,便找来一根稻草芯,插入油茶花的花蕊,用嘴轻轻一吸,甜丝丝的花蜜便进入口中,沁人心脾。更有趣的是,油茶树的果实除了油茶籽之外,有时还会长出少许可以生吃的东西:一种我们称之为“茶苞”,青灰色,不规则圆形,空心;另一种我们称之为“茶饼”,呈叶状,肉质厚实。两种果实均略带酸甜味。而一旦越过油茶林的边界,到了那些长着杂乱柴草的山坡,则更有意外的惊喜,因为那里有更多的野果。有一种矮小的灌木可以结出紫色的果实,成熟后十分好吃,虽然只有绿豆大小,但像葡萄那样成串,我们称之为“阳冬瓣”。还有一种带刺儿的植物,其长形的枝条伸出呈半圆形,上面依次挂着一排花瓶状的橙色果实,活像一串安在拱形门上的小灯笼,煞是好看。奇怪的是,这些小果实也浑身长满了刺,但特甜,因而有了“糖罐子”的美称。吃得痛快,玩得尽兴,但终要曲终人散。此时我们还不忘在油茶林搜索一遍,看油茶树下是否长出蘑菇,因为茶树菇是一种食之安全的菌类植物,谁不想让晚餐增加一道味道鲜美的菜肴呢?

长大以后,我离开故乡到外地谋生,那是一个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的地方。离开了曾经朝夕相处的油茶树,我对它有着不尽的思念。待熬到回故乡探亲时,我匆忙赶到油茶林,但此时和油茶树只能默默相对,再不可能像童年那样在油茶林玩耍嬉戏了。虽然采摘油茶籽、吮吸茶花蜜、品尝“茶饼”“茶苞”等场景一一在脑海涌现,但这些令人兴奋的事情已不可能再亲历亲为了,我不免感到有些惆怅。后来母亲也迁入到城里,我就再也没有回过童年厮混的那个村庄,与故乡油茶树的重聚只有在梦中了。

说来也奇怪,每当梦见故乡的油茶树时,总有我的母亲在场。自从我们兄弟姐妹相继离家之后,老家只有母亲和祖母两人了。后来祖母去世,便剩母亲一人孤苦伶仃厮守老家。有一次,她上山拾了几根油茶树的枯枝做柴火,被生产队停发了口粮。无奈之下,她只能迁到大哥处。最初几年为大哥带孩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相安无事。等孙子们长大了,她有些闲了,问题便接踵而至。先是常常发呆,继而常发脾气,甚至嚷着要迁回老家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时我不在母亲身边,加上自己的生活也是焦头烂额,对母亲这些变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作为儿女也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心。我退休之后,发现自己也变得喜欢回首往事了,有时甚至像阅读一部长篇小说那样欲罢不能。自己的这些变化使我不禁联想起母亲来:母亲没有文化,一生操持家务,与外人接触甚少;又因为生病失聪,对外部世界知之不多。她的整个人生故事,都是在那个周边长满油茶林的村子里发生和演绎的,那个村子几乎是她的整个世界。她步入老年后情绪上的变化,应该是其对故土不尽思念的体现。遗憾的是,当我能够理解这一点时,她已早离人世了,想起来仍然感到悲痛……如今我也出现了像母亲步入老年时情绪变化相似的征兆,只是由于经历的不同,我的回忆相对零散一些,但对故乡的思念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内容,而那些曾经与童年的我亲密相处的油茶树更是其中最为精彩的篇章……

油茶树是一种极普通的树。它没有松树的伟岸,又不及柏树的凝重,更缺乏杨柳的婀娜多姿。然而它见证了我童年的辛酸,也给我的童年带来过欢乐,我怎能不打心眼里喜欢它呢?

小路悠长

如今交通确实便利:不但铁路纵横交错,公路更是密如蛛网;出行动辄坐高铁,走高速。那些曾经熟悉的乡间小路几乎已成为过去,那些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也渐行渐远了,然而小路的形象始终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记忆中的小路是悠长的。我的老家在农村,离当时的县城大约十几里地。虽然路过村庄不远的浙赣线也直插县城,但与之沟通主要还是靠一条小路。幼年时期,足迹基本不出村庄,小路似乎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但等我念高小的时候,小路对我的意义就非同小可了。那时由于教育落后,我们一个偌大的乡,连一所完全小学都没有。从高小开始,我不得不“就近”到县城里上学了。当时小学也是可以寄宿的,但因为家里穷,拿不出钱供我寄宿。我只得早出晚归,每天得走三十里地,名副其实地与那条小路朝夕相处了。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从我上高小到以后上初中的5年内,如果每年上学250天,每年得走7500里,5年下来就是37500里,除去我曾短暂的寄居亲戚家和寄宿的时间,那么我在那条小路上踽踽独行,至少也有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程。能说小路在我的心目中不悠长吗?

记忆中的小路是蜿蜒的。它穿插于田间地头,顺从于溪流沟壑,辗转于屋场庙宇,登攀于茶山荒丘。当时我想要是有一条笔直的路,可以少走多少冤枉路啊!可后来当我来到城里,走在宽阔笔直的马路上,前方的目标清晰可见,走着走着,总是遇见同样的电杆、同样的树木,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不禁又怀念起小路的好处来……

记忆中的小路是泥泞的。江南多雨,特别是冬春两季更是雨雪不断,而家乡的土壤又是“天晴一块铜,下雨一包脓”。一到下雨天,走在这样一条小路上,十分艰难,我在小路上不知跌倒过多少次。但奇怪的是,小路似乎也通人性,对一个孤独的少年似乎有点恻隐之心。每次摔跤,小路总是让我顺势坐在地上,用那些杂草交织的“垫子”兜着我,用那些黏稠而又柔软的泥浆抚慰着我。爬起来一看,毫发未损,只不过人像泥猴,不由得对之又爱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