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水在我心中流淌:刘天仁散文诗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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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怀古幽思(2)

最吸引我的是柳侯祠内保存有许多碑刻。著名的《荔子碑》,集韩愈的诗文、苏轼的书法和柳宗元的事迹于一身,被誉为“三绝”碑,是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物。此外,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的碑文,对祠主的生平事迹介绍得最为详尽;刘禹锡的《祭柳员外文》碑的碑文,极富感情;皇甫缇的《祭柳子厚文》的碑文,最有文采……只是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在祠内的碑刻长廊穿行而过时,才发现自己从后门进入,参观的路线竟是由后而前的。

其实人生有许多时候何尝不是逆势而行的呢?“永贞革新”失败以后,祠主被贬为永州司马,在那里逗留了十年,心情十分压抑。后被召回京城,满以为会重新起用,不料再度贬至更加偏远的柳州。与此同时,刘禹锡被贬至播州(今遵义)。考虑到刘家有老母需要照顾,祠主竟冒死请求朝廷“以柳易播”。后经御史中丞裴度疏通,刘禹锡才得以改判连州。祠主如此讲义气,由此也可以联想到他的人品。“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他们一道从京城出发,赶赴各自贬谪的地方,祠主在衡阳挥泪赋诗赠别了刘禹锡之后,便踽踽独行,赶往柳州。身为一个贬官,而且是被贬至荒凉的“南夷之地”,他的愁苦是可想而知的。“海上尖峰若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便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

倘若是一般人,遭受如此重大挫折,也许会就此沉沦下去。但按刘禹锡的说法,祠主是集孔子所说的四科——语言、德行、政事和文学于一身的人。也就是说按封建社会的标准,他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更何况他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洗礼,所以他很快将愁苦埋在了心里,十分赞赏刘禹锡发出的“莫道迁客似沙沉”的铿锵之声。

当时的柳州,穷人借债往往要以子女作抵押。一旦不能践约偿还,作为抵押品的子女便会沦为奴婢。久而久之,不但奴隶重现,而且有蔓延之势。祠主到任后,严厉重申禁止使平民为奴的禁令,并采取实际措施,用赎买的办法解决奴隶问题,使上千人重获人身自由。这事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广西其他地方纷纷仿效。

当时的柳州,老百姓要在江中取生活用水。这样做首先是不干净,容易导致疾病发生。并且由于堤岸太高,取水困难,雨天路滑,易生危险。天旱时江水减少,路程变长,极为不便。祠主到任后,极力倡导打井。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老百姓的饮用水终于被井水取而代之。为此他还欣然写下了《井铭》,认为要把为老百姓办实事的经验推广到政务中去。这即使在今天也元不启迪。

当时的柳州,少数民族聚居。人们留着椎形发式,穿着葛草织成的衣裳,民风强悍好斗,显得十分落后。祠主到任后,不但不歧视他们,反而呕心沥血对之教化。“衡阳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经过三年,民风为之一新,人人自尊,精神焕发,安居乐业,社会稳定。

好一个柳宗元!他以自己的行动证明:虽然不能做朝廷的重臣,但仍然可以成为社会的脊梁。他骄人的政绩赢得了柳州人民的爱戴,被后世亲切地称为“柳柳州”。我再次来到柳侯祠正殿,向祠主表示了深深的敬意,此时仿佛觉得对祠主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我过去只知道作为文学家的柳宗元。严格地讲也不准确,因为我只读过他的少量篇章。如今却从另一个侧面领略到他的风采,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犹贤柳柳州,庙俎荐丹荔。”像苏轼这样的先贤尚且对他如此尊重,我辈凡夫俗子怎能不肃然起敬呢?这回我认真打量了刘禹锡和韩愈的塑像。祠主在柳州期间,尽管自己处境不佳,却三度派人去连州看望和安慰刘禹锡,充分表达了他对友谊的真诚。而韩愈则认为若祠主“斥不久,穷不极”,就不一定会奋发,创作出流传后世的作品。逆境成才的话我们常听,当然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绝不是绝对的,否则就是为人为制造逆境找托词。在恶劣的环境下,只有优良的种子能发芽,而有些缺陷的种子都淘汰掉了。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

走出柳侯祠,外面下起了毛毛雨。我来到罗池边,池面泛着涟漪,垂柳轻轻摇曳,橘树青翠欲滴。景色虽美,但我不敢久留。在向柳宗元的衣冠冢作了最后的拜别后,便匆忙地赶往火车站。柳侯祠很快又被婉婉氤氲和城市的喧闹声淹没了。然而当火车载着我离开柳州时,我清晰地感到,它也带走了一缕古典的思绪。

苏轼与惠州

夏秋之交,与友人相聚惠州,小酌之后,一同游览惠州西湖。其时正逢紫荆花争妍怒放。依湖环绕的紫荆花像一条彩练,璀璨夺目,映波皆红,令人如醉如痴,意乱神迷。一阵清风掠过,我的酒意上来,有些醉眼朦胧。看到对岸花丛深深处,仿佛有人孑然而立,久而不动,不免纳闷。待定睛仔细打量,方知那是苏轼的塑像,我不禁舒了一口气。打那以后,苏轼的名字便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且挥之不去。

对于苏轼和杭州西湖的关系,人们可以说是耳熟能详。殊不知苏轼和惠州西湖同样有着不解之缘。有诗为证:“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可见在诗人心目中,惠州是其人生之旅中一个颇有分量的驿站,而西湖则是他在惠州活动的重要舞台。

好生奇怪,眼前的西湖显得异常平静,湖面纹丝不动,仿佛也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难道她也在回首相隔久远的往事吗?

那是宋绍圣元年十月的一天,心力交瘁的苏轼来到惠州。尽管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尽管他也是一位深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老人,但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劳顿,也许是因为政治上的屡屡失意,面对颇为陌生的惠州西湖,不禁发出了“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芒山”的长叹。

只是苏轼与柳宗元的诗句怎么会如此相像?“永贞革新”失败以后,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心情十分抑郁。后被召回京城,满以为会被朝廷重新启用,不料复被贬至更加偏远的柳州,在那里生活了四年直至病逝。期间他写出了“海上尖峰若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的诗句。而苏轼呢,在仕途上屡屡受挫之后,被贬为英州知事,在赴任途中,复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所以与其说他们所见略同,倒不如说是同病相怜!

幸亏南国的草木有情,南国的山水也颇具灵性,使苏轼渐渐平静下来。“荔枝圃”“桄榔园”“缥渺紫翠”的白鹤峰,可与杭州西湖媲美的惠州西湖,甚至连西湖野生的藤菜,都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他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处“蛮荒”之地,减轻了对中原的思念。尤其是荔枝,在苏轼看来,这是一种堪与江鳐柱和河豚相媲美的尤物。当他一面独酌桂醑,一面大啖荔枝时,简直有点优哉游哉。在半醒半醉、似梦似幻之中,他似乎忘记了一切烦恼,竟然吟出了“南来万里真良图”的诗句,袅袅余音至今萦绕在人们耳际……

虽然有着满腔的愁怨,虽然只是一个赋闲的小吏,但苏轼始终关心社会和百姓,尽其所能为惠州办实事。他率领百姓整治西湖,修筑堤坝,以分东江之洪;并且慷慨解囊,倾尽资财建造西新桥,沟通交通并以泄西湖之水。“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便是庆祝西新桥落成之盛况。作为诗人,他始终保持诗人的良心,依然笔耕不辍,不但继续借古讽今,以史警世,而且还直接针砭时弊,表现出大无畏的豪迈气概。

当得知朝廷赦免并不包括他这类官员时,苏轼彻底失望了。“北望中原无归日”,他心怀佛家“处处有世界”的思想,毅然决定建造新居,“已买白鹤峰,规作归老计”,打算把惠州作为自己的归宿。然而就在这时,他的一首小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城,却又引起轩然大波。舞动的大棒又向苏轼袭来,他又不得不日夜兼程赶往儋州了。幸亏他经历了惠州“蛮风蜒雨”的考验,可以坦然面对琼崖的惊涛骇浪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西湖湖面泛起了不尽的涟漪,满湖的花影被撕成五彩缤纷的碎片,与湖岸光艳夺目的紫荆花相映成趣。远处的王朝云墓,在花影憧憧中若隐若现。在苏轼身处逆境时,王朝云始终伴其身边。苏轼走了,这位“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女子却长眠在惠州,仿佛要留下来永远向人们诉说这一页历史。这一页历史是凄凉的,但也是美丽的!

苏轼与儋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读诗可知儋州乃苏轼人生之旅的一个重要驿站。我早有参拜海南儋州东坡书院的想法,因为它是苏轼在儋州那段日子的见证,但直到自己老之已至才得以成行,实在是晚了一些。虽然有着多种原因,但当我想到明代张习“我来踏遍琼崖路,要览东坡载酒堂”的诗句时,方明白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关键在于自己缺少古人那种朝圣般的虔诚。

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东坡书院。此时天空竞乌云密布,大雨即将来临。难道这是苏轼对缺乏诚意的人不满的表示吗?旅伴们为避雨一下车便一溜烟地跑开了。我由于行动比较迟缓,只好就近躲进了载酒亭。刚跨进去,瓢泼大雨便倾泻下来。据说载酒亭是苏轼与友人散步休憩的地方,如今只有“鱼鸟亲人”的匾额高悬。亭外有水池,种有睡莲,雨打莲叶,溅玉跳珠。我倚着栏杆,欣赏雨中睡莲,望着重重叠叠的莲叶,听着重重复复的雨声,竟有些困倦了。恍惚之中,仿佛有着古装的长者飘然而至,是东坡先生吗?我正欲迎上前去,哪里有什么人的身影,原来刚才自己打了一会盹,竟然进入了梦境……

等到雨停了,来到载酒堂,发现原来苏轼还在一块石板里磨蹭。在唐寅的画中,苏轼头顶箬笠,足履木屐,果然打算出门。只是要走出这块大理石板,不知得花多少时间?宋濂的题词也颇具意趣:“东坡在儋耳,一日访黎子云,途中遇雨,从农家假笠屐着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群犬相吠。东坡日:‘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觉坡仙潇洒出尘所致。数百年后,犹可想见。”我曾写过《苏轼与惠州》一文,知道他是从惠州再度贬往儋州的。原以为苏轼在儋州的情况会很糟,但读了明代大家唐寅和宋濂生动的描绘和刻画之后,感到情况比想象的要乐观一些,心情也轻松了许多。我在画像前站了很久,见苏轼没有走出来的意思。既然他不走出来,我不如干脆走进他那个年代里……

1097年,年届六旬的苏轼携幼子苏过,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从惠州来到昌化军城(今儋州中和镇),由于诗人的名望,颇得昌化军使张中的敬重,被安排“住官房,吃官粮”。不知是个人意愿还是有人授意,湖南提举董必得知后,立即责令张中将苏轼逐出,同时追究张中的过错。苏轼是带着琼州别驾的官衔来儋州的,别驾是刺史的佐吏,虽是贬官总还是个官吧?怎么不能“住官房,吃官粮”呢?既然不能“住官房,吃官粮”,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了,一个老百姓怎么不可以内地安置,而要放逐到儋州呢?这不分明是要置之于绝境吗?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由此可见一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这种情况下,众人伸出了援手。“邦君(即张中)助畚锸,邻里通有无”,“儋人运甓畚土助之”,“十数学生助作,躬泥水之役”,在城南桄榔林建起了一间草屋,使苏轼父子有了栖身之地。对此诗人激动万分,将之命名为“桄榔庵”,并题铭记之:“东坡居士谪居儋州,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从这些记述中可知,张中在自己受到查处的情况下仍不忘帮助苏轼,乡亲们更是鼎力相助。更不可思议的是,短短的时间内,就有青年投奔门下做其学生。由此可见,使苏轼摆脱窘境的既不是天也不是地,而是他的人格魅力。

还有那位乡贤黎子云,始终关注着苏轼。他认为苏轼不应该只是蜷缩在桄榔庵,不仅是因为其居住条件应有所改善,而且要有一个任其施展才华的场所。在黎子云的资助下,一幢可供苏轼讲学和生活的建筑拔地而起。苏轼据《汉书·杨修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将之命名为“载酒堂”。之后,他开始在这里忙乎起来:开办书院,编写讲义,推行文化教育,培养出一批文化人才。他的学生中,有一些考中了乡贡,有一位竟成为海南历史上首位进士。儋州“自唐至五代,文化未开。北宋苏文公来琼,以诗书礼乐之教移易其风俗……”历史就是这样记载了苏轼在儋州的贡献。我从苏轼所处的年代走出来,回到现实中的载酒堂徘徊,品味着载酒堂这一高雅的名字,起先感到几丝凄凉,继而似乎闻到一种比美酒更加浓郁的芳香……

其实苏轼并没有局限在载酒堂,整个儋州都是他的活动舞台。为了改变当地“病不饮药,以巫为医”的习俗,他极力提倡药物治疗,并亲自为村民治病。为了改变当时饮用溪水的习惯,他又提倡打井,如今东坡书院内的东坡井,据说就是苏轼亲自开凿的。鉴于前面的教训,为了避免再陷居食无着的窘境,他决定自食其力,真正成为一个黎民百姓。“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鹦舌尚可学,化作黎母民。”他果然亲躬耕种,并且有了“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辛”的体会,拉近了与当地百姓的距离,增进了与当地百姓的感情,于是发出了“海南万古真吾乡”的慨叹,袅袅余音至今萦绕在儋州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