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八

如果我们能深入到地球中去,亲眼看看从一极到另一极,或者从我们的脚下到对跖点的地球内部的情景,我们就会惊骇地发现一个被裂缝和洞穴镂空的巨大建筑物。

托马斯·伯内特《地球之神圣理论》

阿姆斯特丹,沃尔特,一六九四年,第三八页


“为什么是普罗万呢?”

“您从未去过普罗万吗?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如今仍然能感受到。到那里去您就会明白了。这个魅力无穷的地方仍然完全为神秘所笼罩。十一世纪时,它是香槟伯爵的领地,并成为一个特区,中央政权也不能过问那里的事。圣殿骑士在那里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时至今日还有一条以他们命名的街道。教堂、楼宇、一座陡峭的堡垒俯瞰着整个平原。金钱、商贾往来、集市,混乱得使人不知所措。但尤其要提到的是从史前时期就有的一些密道。那是在整个山丘下伸展的密道网,是地地道道的地下墓穴,今天有一部分还可以供游人参观。如果有人在那里秘密集会,即便敌人闯入,集会者也能够在几秒钟内疏散开,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去往何处,如果熟悉通道的话,他们还可以从不知何方出去,再从外面进来,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绕到入侵者身后,在黑暗中把他们杀死。我的上帝,是真的,尊敬的先生们,那些密道好像是专为行动迅速又神出鬼没的突击队建造的。他们在夜里溜进去,口衔一把匕首,手握两枚手榴弹,其他人就会落入死亡的圈套,老天爷呀!”

他的双眼闪闪发光:“你们知道普罗万是多么好的藏身之地吗?一个秘密核心在地洞里开会,当地所有的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出来。国王的人马也来到了普罗万,自然逮捕了暴露在地面上的圣殿骑士,并把他们押解到巴黎。普罗万的雷诺被严刑拷问,但他没有招供。显然根据秘密计划,他要让自己被逮捕,使国王相信普罗万已经肃清了,但同时他还要发出一个信号:普罗万绝不屈服,普罗万是新地下圣殿骑士的所在地……那些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都由密道相连,他们假装进入粮食仓库或货栈,出口处却是一座教堂。密道是由支柱和拱顶构成的。在城市中心的每一栋房子里,直到今天仍然还保存着一个尖拱顶地下室,这种地下室有上百个,每一个地下室,这样说吧,每一个地下室都是地下通道的一个入口。”

“这只是您的推测。”我说。

“不,卡索邦先生。我有证据。您并未见过普罗万的密道。在地底下一个厅连着一个厅,到处可看到涂在墙上的粗糙图画,更多的是在被洞穴学家称之为侧穴的地方,主要表现了源于古代凯尔特德鲁伊特的圣事情景。也就是古罗马人到来之前画的。恺撒大帝从上面经过,下面则策划着抵抗、妖术、伏击。这里也有纯洁派的象征符号,是的,先生们,纯洁派不仅在南欧有,南欧的纯洁派被整垮了,香槟地区的纯洁派秘密地生存下来了,他们在这里、在这些异教徒的地下墓穴中集会。在地面上的一百八十三名纯洁派教徒被烧死了,其他人则在这里存活了下来。传言称他们为bougres et manichéens——你们看,bougre就是鲍格米勒派教徒,是来自保加利亚的纯洁派,法文的bougre对你们来说代表什么?如果追根溯源,它是鸡奸的意思,因为传说保加利亚的纯洁派教徒有这种恶习……”他难为情地笑了笑,“谁被指控有同样的恶习呢?圣殿骑士……很巧,对吧?”

“在一定程度上,”我说,“那个年代,如果想除掉一个异教徒,就会指控他鸡奸……”

“当然,不要以为我也认为圣殿骑士……得了,他们是军人,我们军人是喜欢漂亮女人的,即便他们已经发了誓,可男人就是男人。但我提及这一点是因为我不认为纯洁派异教徒在圣殿骑士团的领地里找到藏身之处是一件偶然的事。不管怎样,圣殿骑士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如何利用地下密道。”

“但终归,”贝尔勃说,“您的说法只是一种猜测……”

“开始时是猜测。我已经告诉你们我考察普罗万的原因。现在好戏才开始。在普罗万的中心有一栋宏伟高大的哥特式建筑,什一税谷仓,你们知道,圣殿骑士的一个优势就是他们直接征收什一税而不向国家交纳任何东西。在谷仓下面,像别处一样,有地道网络,现在破烂不堪,好吧,当我翻阅普罗万的档案材料时,我无意中看到一份一八九四年的当地报纸。报导称两个龙骑兵,图尔的卡米拉·拉福格骑士和彼得堡的爱德华·因戈尔夫骑士(就是这样写的,彼得堡的)几日前来谷仓参观,他们同守卫一起下到其中一个地下大厅里,也就是地下二层,当时守卫为了向他们表明下面还有好几层,用脚蹬踏地面,他们马上就听到回音隆隆。记者赞扬两位龙骑兵勇敢,他们拿来灯和绳索,像孩童在矿井里一样,两肘着地在那些神秘的通道里爬行。报导称,他们来到一个大厅,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壁炉,中间还有一口井。他们用绳索系了一块石头放入井中,发现井有十一米深……一星期之后,他们带着更结实的绳索返回。另外两人拉着绳索,因戈尔夫下到井下,他发现有一个十米见方、高五米、石头砌墙的大房间。接着轮到另两个人下去了,他们认为这是地下三层,深三十米。没有人知道三个人在那个大厅里究竟看到了什么,究竟干了什么。记者承认,当他去现场调查时,他没有勇气和力量下到井里去。这故事激发了我的兴致,我想参观这地方。但从上世纪末至今,很多地下通道都坍塌了,即使那口井真的存在过,那现在还有谁能知道它在何处?我脑中一闪念,想到龙骑兵可能在那里找到了什么。就在那些天我读了一本关于雷恩堡之谜的书,其中叙述的轶事在一定程度上也涉及圣殿骑士。有一个身无分文、前途晦暗的教区牧师,在一个有两百个居民的小村庄里修复一座古旧教堂时,从祭坛地上搬起了一块石头,找到了一个装有据他说是极古老手稿的盒子。只是手稿吗?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以后几年里,他却变得极为富有,挥金如土,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结果受到教会法庭的审判……而在两个龙骑兵中的一个或在两个人身上是否也发生了某种类似的情况?第一个下到井下的是因戈尔夫,他找到了一件不大的贵重物品,把它藏在了上衣里,上来后对另两人只字不提……总之,我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如果我过去不是一直这样的话,我或许会过着另一种生活。”他用手指摸了一下自己的伤疤,然后双手拢鬓向脖颈滑去,检查了一下头发是否帖服在应该的位置上。

“我到巴黎电话总局,在全法国电话登记簿上查找因戈尔夫家族的地址。我只在欧塞尔找到了一家,我给人家去信介绍称自己是一位考古方面的学者。两周之后我从一位老接生婆那里收到一封回信:她是那个因戈尔夫的女儿,她好奇为什么我对因戈尔夫感兴趣,甚至问我,托上帝的福,我是否知道有关他的什么情况……我就知道这事有点神秘,于是匆忙赶到欧塞尔,因戈尔夫小姐居住在一栋被洋常青藤遮隐的小房子里,小木栅门用一根小绳子和钉子闩着。那是一位文化程度不高,但干净整洁、彬彬有礼的老小姐。她立即问我,关于她的父亲我知道些什么,我告诉她,我只知道他有一天下到普罗万的一条地下通道里去过,而我正在撰写这一地区的历史评论。她如坠五里雾中,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父亲去过普罗万。是的,他父亲是龙骑士,但在一八九五年就退役了,也就是在她出生之前。他在欧塞尔购置了那栋小房子,在一八九八年同当地一个薄有积蓄的女孩结了婚。一九一五年,当她刚满五岁时,她的母亲就去世了。至于她父亲,在一九三五年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他去了巴黎,他每年至少要去巴黎两次,而这一去音讯全无。当地的宪兵队给巴黎发了电报询问:蒸发了。发了假定已死的声明。就这样,我们这位小姐就落得孤身一人,只好出去找活干,因为父亲留下的遗产微乎其微。显然她没有找到丈夫,从她的唉声叹气中可以看出,曾有过一段往事,一段结局悲惨的往事。‘我总是郁郁寡欢,悔恨不断,阿尔登蒂先生,因为对可怜的爸爸一无所知,连他的坟墓在何处也不清楚,是否在某个地方入土为安也是问题。’她渴望谈论他:他极为温柔和善,安分守己,有条有理,又如此有教养。他常常在阁楼上那个小书房里读书写作。其余时间就在花园里锄锄草,和药剂师聊聊天——现在他也已故去。正如她说过的,他时不时去一趟巴黎,说是去办事。但他回来时总是携回一大包书。现在他那小书房还堆满了书。她想叫我看看那些书。于是我们就上了阁楼,那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小房间,因戈尔夫小姐现在还每周打扫一次,她每周去给母亲的墓上献一束花,但对可怜的爸爸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一切都保留了他走时的样子,她本想继续学业,以便能阅读他的那些书,但它们全是古法文、拉丁文、德文,甚至俄文写的,因为爸爸出生在俄国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他是法国大使馆一个官员的儿子。书架上有上百册藏书,大部分(有点夸张地说)是关于审判圣殿骑士的,比如雷努阿尔的《圣殿骑士判决史纪》,一八一三年出版,这真是一件古董。很多书是以密码写成的,堪称是密码学者的收藏,另一些则是有关古文字学和外交方面的书籍。有一本旧账簿登记册,我翻阅了一下,一处记载使我惊喜地跳了起来:涉及出售一个盒子的事宜,没有其他明确说明,也没有买主的名字。没有提到数目,但日期是一八九五年,接着记载的就是一些准确的账目。这是一位处事小心谨慎的先生精心管理其积蓄的总账本。其他记载都是关于在巴黎旧书店购书的事。这一轶事的来龙去脉对我来说变得清晰了:因戈尔夫在地下室找到了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金盒子,当时他毫不犹豫把它塞进上衣里,上来后没有向同伴提起此事。我几乎敢肯定,他回家后在盒子里找到了一张羊皮纸。于是他去了巴黎,同一位古董商、高利贷、收藏家接头洽谈出售盒子的事,尽管是低价出售,他至少变得殷实富裕。然而他更进了一步,退役后解甲归田,开始买书并研究羊皮纸上的内容。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寻宝者,否则他不会下到普罗万的地下通道里去,或许他有足够的文化素养来判断可以凭一己之力解读他找到的东西。他像一个善良的偏执狂那样无忧无虑、平心静气地研究了三十年之久。他向某个人讲述过他的发现吗?谁知道。在一九三五年,他应当感到研究已取得突破,或者相反感到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死胡同,所以他决定诉诸某个人,或者为了把他知道的告诉对方,或者为了让对方吐露实情。但是他知道的那件事必然非常秘密和可怕,以至那个人听完后使他消失了……不过,我们说回到阁楼上去。我要再看看因戈尔夫是否留下了蛛丝马迹。我对这位善良的小姐说,也许让我查阅她父亲的那些书,就能够找到他对普罗万的印象,而在我的评论文章中将会引用他的佐证。她对此很有热情,‘可怜的爸爸呀,’她对我说,我可以整个下午都留在那里,如果有需要的话,还可以第二天再来。她递给我一杯咖啡,并为我打开了灯,让我随意,又回到小花园里去了。房间墙壁洁白光滑,没有柜橱、首饰盒和沟沟坎坎可供搜寻,但我一点也不疏忽,查看了有限的几件家具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橱柜里有几件充满樟脑味的衣服,我把那三四幅风景版画都翻过来。细节我就从简吧,反正我搜查的本事还不错,像沙发的填充物,不仅要用手摸,还要用针头往里扎一扎,看看是否有异物存在……”

我明白了,看来上校不只上过战场。

“还剩那些书,不管怎样,我把书目抄录了下来,并查看是否有什么眉批和记在空白处的注释、加重杠的话、一些线索……终于我拿起一本古老的大部头精装书,没拿好掉在地上,飞出了一张手写的文稿。用的是笔记本里的纸,墨迹并不陈旧,可能是因戈尔夫失踪前几年写的。我刚发现它就看到页眉上有一个批注:‘普罗万,一八九四年。’你们可以想象我是如何激动,情感的波涛涌上心头。我认为因戈尔夫去巴黎是带着羊皮纸原件,而飞出来的那一张只是手抄件。我毫不踌躇。因戈尔夫小姐多年来为那些书掸尘,但没有发现那张纸,否则她会对我提到的。好吧,她将永远不知道它的存在。人总是分成失败者和胜利者。我人生中的失败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必须牢牢抓住这一胜利。我拿起这张纸装进口袋里。我向小姐告辞,说我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但我如果写点什么的话会提到她的父亲,她为我祝福。先生们,一个行动派,一个为我所具有的那种激情燃烧的人,面对命运已经抛下不管的人是不应有太多顾忌的。”

“您不要为自己辩白,”贝尔勃说,“您已经做了,现在,说吧。”

“现在,先生们,我让你们看看这篇东西。请允许我向你们出示一份影印件。不是不信任,是怕耗损原件。”

“但因戈尔夫的那份并不是原件呀。”我说,“那是你那份假想原件的手抄件。”

“卡索邦先生,当原件不复存在的时候,最后那份抄件就是原件了。”

“但因戈尔夫可能誊抄有误。”

“您有所怀疑。而我却知道因戈尔夫的抄件说出了真相,因为我看不出实际情况怎么可能不是这样。所以因戈尔夫的抄件就是原件。我们在这一点上可以达成共识吗?或者让我们来点知识分子的小游戏?”

“我憎恶那些游戏,”贝尔勃说,“让我们看看您的那份原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