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波多里诺训斥大帝,并诱惑皇后
在不怎么严格的学业以及对伊甸园的想象之间,波多里诺已经在巴黎度过了四个冬天。他很想看到腓特烈,更想见到在他变质的思绪当中,已经失去所有尘世的轮廓——就像阿布杜那位远方的公主一样——而成了一名天堂居民的贝阿翠丝。
某一天,莱纳德要“诗人”为大帝写一首颂歌。为了争取一点儿时间,绝望的“诗人”告诉他的主子自己需要等待灵感,然后向波多里诺寄出求救信。波多里诺写了一首绝妙的《世界之主万福》,腓特烈在诗中被置于其他所有国王之上,人们也表示他的律法十分公道。不过他不放心由别人转交,所以就亲自动身,回到这期间已经发生许多事情,让他花了许多工夫去向尼塞塔解释的意大利。
“莱纳德一辈子都在费心为大帝制造一个世界之主、和平王子、所有律法的根源、不奴役他人、集王权与圣职于一身,就像公义王麦基洗德一般的形象,所以不可能不冒犯到教皇。然而围攻克雷马的那一段时间,在罗马为腓特烈加冕的教皇阿德利安已经驾崩,而绝大多数的红衣主教都选择了邦迪奈里红衣主教以亚历山大三世之名继位。对于莱纳德来说,这是一件不幸的事,因为他和邦迪奈里之间的关系就像猫和狗一般,邦迪奈里以教皇之尊,也从不对他让步。我不知道莱纳德策划了什么阴谋,不过他成功地让几个红衣主教和元老院的人,另外选出了一位可以受他和腓特烈操纵的教皇维多四世。理所当然地,亚历山大三世立刻被腓特烈和维多开除教籍,只是,光是宣布亚历山大并非真正的教皇并不足够。因为一方面,法国和英国的国王倾向于承认他,另一方面,找到一名教皇来指称大帝是任何人都不应该再顺服的分立派教徒,对于意大利的城邦来说,简直就是一份天赐的礼物。据台面下的消息表示,亚历山大和你们的拜占庭皇帝曼努耶正在进行协商,希望找到一个比腓特烈的统治还要庞大的帝国作为依靠。如果莱纳德要腓特烈成为罗马帝国惟一的继承者,他就必须找到明显的证据来证明这样的血统。这就是为什么 ‘诗人’也被找来贡献一己之力的原因。”
尼塞塔费力地一年接着一年,跟随波多里诺所说的故事。对他来说,他的见证在事前事后这上面不仅有一点儿紊乱,他也发现和腓特烈相关的事件一再重复,而且总是同样的故事,他已经不知道米兰人在什么时候又重拾武器,什么时候再一次对洛迪展开攻击,而大帝什么时候又再次南下到意大利。“如果这中间有时间上的顺序,”他告诉自己,“随便从中间抽出一页,我们都会找到同样的攻击行动。就好像是一直回到同一个故事的梦境一样,而你只希望自己赶快醒过来。”
无论如何,尼塞塔必须了解的似乎是这两年来,米兰人借由挑衅和小型冲突,又重新开始找腓特烈的麻烦。接下来那一年,大帝在诺瓦拉、阿斯蒂、维切利、蒙费拉托侯爵、玛拉斯匹纳侯爵、比昂达帖伯爵、科莫、洛迪、贝加莫、克雷莫纳和帕维亚的协助之下,再次围攻了米兰。一个晴朗的春天早晨,此刻已是二十岁年轻男子的波多里诺,行囊中带着为“诗人”准备的《世界之主万福》,以及和贝阿翠丝之间的通信——他不愿意留在巴黎任凭小偷摆布——抵达了这座城市的城墙之下。
“希望腓特烈这次在米兰的行径,会比克雷马那一回仁慈一些。”尼塞塔表示。
“根据我抵达之后所听到的消息,情况反而更为糟糕。他叫人挖掉了六名梅卓和隆卡帖俘虏的眼睛,和一名米兰人的一颗眼球,好让他用一只眼睛带其他人回去米兰,不过他割掉了他的鼻子作为交换。如果让他逮到打算运送商品进到米兰的人,他就切断他们的双手。”
“你瞧,他也会挖人的眼睛!”
“不过,他只挖粗人的眼睛,不是像你这样的大爷。而且他挖的是敌人,而不是亲人的眼睛!”
“你在替他辩护吗?”
“我现在替他辩护,不过当时没有。我当时非常气愤。我甚至不想见到他。不过后来我还是必须去向他致意,我没有办法躲掉。”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再看到他,大帝非常高兴地向前准备拥抱他,但是波多里诺已经忍不住。他往后退开,流着眼泪对他说他这个人不好,他不能自称是一名正直的人之后,又表现得一点都不公正,而当他的儿子简直就是一种羞耻。
如果是其他的人,无论是谁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腓特烈都会不只挖掉他的眼睛、割掉他的鼻子,还会取下他的一双耳朵。但是相反,他因为波多里诺的愤怒而觉得惊讶。身为皇帝的他,反而试着为自己辩护,“因为我面对的是叛乱,抗拒法律的叛乱。波多里诺,你是第一个对我说我代表法律的人。我不能原谅他们的行为,我不能够心软,因为残酷无情是我的责任。你以为我喜欢这么做吗?”
“你当然喜欢这么做,父亲。为了一点荣誉、复仇,以及冒犯,你就应该冷血地——甚至不是在战场上——杀害这么多人吗?两年前在克雷马,现在又加上米兰。”
“啊,原来你一直注意着我的丰功伟绩,就像拉黑维诺一样!所以你知道这些事跟荣誉并没有关系,而是在杀鸡儆猴。那是让这些抗命的家伙顺服的惟一方法。你以为恺撒和奥古斯都会比较宽大吗?这是战争,波多里诺,你知道什么叫战争吗?在巴黎当一个青年贵族的你,知道等你回来之后,我要你成为我的大臣之一,或许也会让你成为一名骑士吗?而你以为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并肩骑马不需要弄脏你的双手吗?鲜血让你反胃?那么说清楚,我会让你成为一名修道士,但是接下来你必须小心维持净身。只是有人向我提到你在巴黎所过的日子,所以,我并不觉得你能够当一名修道士。你脸上这道刀疤是从哪里来的?刀子划在你的脸上,而不是插进你的屁股,倒是让我觉得非常惊讶!”
“你的间谍把我在巴黎的故事说给你听,但是我,我并不需要间谍,就已经到处都可以听到你在亚德里亚波利的那些美丽故事。我在巴黎和那些丈夫之间的事端,还是好过你和拜占庭修道士之间的故事。”
腓特烈突然变得僵硬、苍白。他很清楚波多里诺提到的是哪一件事(波多里诺是从奥托的口中听到这件事)。当他还是斯瓦比亚公爵的时候,他曾经背上十字架,参加第二次海外的征战,为耶路撒冷的基督徒提供援手。十字军费劲地向前推进,抵达亚德里亚波利附近的时候,他手下一名远离队伍的贵族遇到袭击,并遭到杀害,凶手无疑是当地的盗匪。拉丁人和拜占庭之间的关系在当时已经相当紧张,而腓特烈将这件事视为一种挑衅,于是就像在克雷马一样,他无法抑制的愤怒,让他攻击了附近的一座修道院,并杀害了所有的修道士。
这件事就像是一个污点一样,一直沾在腓特烈的名号上面;所有的人都假装忘了这件事,就连奥托在他的《腓特烈的功勋》里,也悄悄地跳过去,而直接提起接下来年轻的公爵如何在距离君士坦丁堡不远的地方,逃过一场凶猛的洪水——上天未撤除蔽护的征兆。惟一没有忘记这件事的人是腓特烈,而这次错误的行动所造成的伤口一直都未愈合,他的反应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脸色从苍白转变为涨红,他抓起一座铜烛台冲向波多里诺,就像要杀害他一样。他费劲地克制自己,虽然抓住了他的衣服,但是却放下拿着武器的手,然后咬牙切齿对他说:“以地狱里众魔众鬼之名,千万不要再重复你刚刚说的话。”接着他转身离开军帐,又在门槛上回过头,“去向皇后致意,然后滚回你那些巴黎学者、朋友和娘娘腔的身边。”
“我要让你瞧一瞧我是不是个娘娘腔,我要让你瞧一瞧我会做些什么!”波多里诺离开营区的时候,反复思索。不过他并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知道对养父的一股怨恨,让自己希望对他造成一些伤害。
他抵达贝阿翠丝的住所时,依然愤愤不平。他礼貌地亲吻了皇后的衣袍下摆和手背,而她对于刀疤感到十分惊讶,并忧心忡忡地提出问题。波多里诺漫不经心地回答,那是因为在路上和几个小偷发生冲突,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旅人身上。贝阿翠丝仰慕地看着他,而她必须承认,这位有着狮子般脸孔,因为一道伤疤而显得更为阳刚的二十岁少男,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位英挺的骑士。皇后让他坐下来谈一谈最近的遭遇。她坐在一张天盖床上,一边刺绣一边微笑,而他则躺在她的脚边,叙述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而只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平静的东西。但是他说着说着,从下往上瞥见了她那一张美丽的脸孔,而这几年来的强烈感受全都一起浮现,以百倍的威力爆发。这时候,贝阿翠丝却用她最诱人的微笑对他说:“你写给我的信不够多,比我要求和希望收到的数量都少。”
或许她是用一种像姐妹一样的习惯性关切提问,或许只是找话说,但是对波多里诺来说,无论贝阿翠丝说些什么,她的话都带着香脂和毒药。他用颤抖的手伸进自己的胸口,将他写给她,而她回复他的信件全部都拿出来交给她,一边喃喃说:“不对,我写了很多信,而你,我的皇后,你也给我回了信。”
贝阿翠丝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她接过信纸,开始低声地阅读这些用两种不同的笔迹写成的信件。距离她只有两步远的波多里诺,一边流着汗,一边拧着自己的手掌,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一定会叫警卫来把他轰出去,他多么希望此刻手上有一把能够插进自己心脏的武器。贝阿翠丝继续念下去,而她的脸颊则越来越红。她拼读这些烈火般的字母,声音也开始跟着颤抖,就好像她正在举行一场亵渎神明的祭典一样。她接着站起来,至少连续两次出现摇摆,至少连续两次她又从波多里诺的身边走开,而波多里诺则向前想要扶住她;接着她用一种轻柔的声音,轻轻地说:“喔,小伙子,小伙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波多里诺再次踉跄地靠过去,从她的手中将信纸拿开,她也踉跄地伸手触摸他的后颈;他把脸转开,因为他没有办法盯着她的眼睛,她则用指尖抚摸他的伤疤。为了避开这种接触,他又把脸转回来,但是这时候她已经非常靠近,结果让他们两个人鼻尖对着鼻尖。为了避免拥抱,波多里诺把双手摆在身后,但是他们的嘴唇已经碰在一起;碰在一起之后,也跟着张开了一点,而这一开,已经足以让他们在那一瞬间,仅仅在持续非常短暂的亲吻那一瞬间,透过半开的嘴唇,轻触彼此的舌尖。
这一道永恒的雷击结束之后,贝阿翠丝往后退开,脸色这下子已经如病痛般的苍白。然后她用一种坚决的目光盯着波多里诺的眼睛,对他说:“看在天堂里所有圣徒的分上,永远都不要让你做的事情再次发生。”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模样,她的口气几乎没有任何感情的成分,好像她就要晕厥过去一样。她的双眼接着变得湿润,然后她温柔地加上一句:“我求求你!”
波多里诺跪了下来,他的额头几乎触及地面,接着他不知应该何去何从地离去。稍后,他意识到就在那一刻,他同时犯下了四种罪行:他侵犯了皇后的尊严,他因为偷情而损害自己的名誉,他背叛了父亲对他的信任,还有他向复仇的可耻诱惑让了步。“这是一种复仇,”他心想,“因为如果腓特烈没有犯下那些杀戮,如果他并没有咒骂我,如果我在心中没有感受到一股恨意的话,我是不是还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试着不让自己去回答这些问题的同时,他也明白,如果答案是他害怕的那一个,他就犯下最糟糕的第五个罪行,因为他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怨恨,而用一种难以磨灭的方式去玷污心中偶像的贞节,也等于将原本已被他视为自我存在的目标,转变成一个可悲的工具。
“尼塞塔大爷,这样的疑虑跟了我许多年,尽管我没有办法忘记那瞬间令人心碎的美丽。我的爱有增无减,但是这一回我已经不再抱任何期待,就连在梦中也是。因为如果我希望得到某种宽恕的话,我甚至应该让贝阿翠丝的影像从我的梦中消失。事实上,经过许许多多难以成眠的夜晚之后,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什么都得到了,而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夜色开始降临在君士坦丁堡,而天空也不再一片火红。大火已渐渐地熄灭,只剩下城里的几处山丘还见得到闪光,不过并非来自火灾,而是煤炭冒出的火花。这时候,尼塞塔让人送来两杯蜜酒。波多里诺茫然若失地啜了几口。“这是塔索斯的葡萄酒,我们在瓮里放进一块沾满蜂蜜的小麦面团,然后用一种浓烈的酒和另一种较为精致的葡萄酒混合在一起。很顺口,对不对?”尼塞塔问他。“是的,很顺口。”波多里诺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他放下杯子。
“那一天晚上,”他最后做出结论,“我决定永远不再批判腓特烈,因为我的罪恶感比他更严重。割掉敌人的鼻子和亲吻恩人之妻的唇,何者较为可恶?”
隔天,他前去要求养父原谅他对他说了一些难听话,他因为看到腓特烈也充满悔意而涨红了脸。大帝拥抱了他,为自己昨日的愤怒道歉,并表示周围上百个谄媚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一个像波多里诺这样能够指出他错误的儿子。“就算聆听我忏悔的神父也没有告诉我的勇气。”他笑着对他说,“你是惟一一个让我感到骄傲的人。”
因羞愧而倍受煎熬的波多里诺,开始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