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科学(1)
机械躯壳中的数字灵魂——《攻壳机动队》观影指南
文/张雨晨
导言:
在今年四月上映的大片中,科幻片《攻壳机动队》并不是最火爆的。虽然影片的女主角由大红的“寡姐”斯嘉丽·约翰逊扮演,但这部影片真正让我们记住的,却是从镜头里透出的凛冽气质。这种让人略微有些不适的邪典气质,来源于经典动画原作,以及最早的原著漫画。
因此,这部科幻电影中真正触动人心、不落俗套的核心,并不是故事表面的感情和剧情,而是在近未来幻想中对现代科技的冷峻演绎。
一、机壳
作为整个科幻电影史上都少有的经典,《攻壳机动队》的动画原作通过冷冽空灵的镜头语言,在近未来的赛博朋克背景下,深入讨论了一系列晦涩复杂的科学和哲学命题。也正因为动画原作的珠玉在前,很多该系列的老粉丝普遍认为,新的电影版为了兼顾更广大的市场和观众群体,让剧情和角色都完全失去了原作的“灵魂”;留在屏幕上的,只是一部由无数动画经典镜头重拍后拼凑而成的爆米花“躯壳”。
姑且不论剧情的改动是否成功,很多批评者都忽略了一件事:躯壳本身也能有自己的“灵魂”。影片中的每一个设定、每一处场景、每一点细节,都浸透了创作者对科技发展的思考。光是这个意象繁复的“躯壳”本身,就已值得我们细细解构、好好分析一番了。
同所有优秀的科幻作品一样,《攻壳机动队》的设定也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虽然听上去可能有点儿不可思议,但科幻作为一种超越现实的艺术题材,却是深深扎根于现实世界的。《攻壳机动队》中风格独树一帜的科幻设定,之所以能有着超越故事情节的强烈感染力,正是因为这些看似虚构的想象与我们所栖身的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伴着重新编曲的《傀儡谣》,电影几乎逐帧还原了动画原作中女主角诞生的经典过程。这一组似乎没有多少情节推动的镜头,之所以要占用如此长的时间,就是为了细致地表现出整部作品的核心要素之一:人的机械化。
在《攻壳机动队》的设定中,在距今不远的近未来,通过对大脑的电子化改造,人类得以在自己体内植入各种功能的机械设备,用来增强自己的思维、感知和运动能力。比如女主角的好搭档、好“备胎”巴特,就对自己的强健身体进行了大量改造,标志性的“瓶盖眼”更是从动画版一直瞪到电影版。而女主角更不用说,除了一部分神经系统之外,浑身上下的几乎全部“零件”都换成了性能极其强大的机械义体,整个人完全变成了一部为特种作战而生的“人形兵器”。
那么,当我们走出影院后,现实中对“人机结合”的研究又和电影中的演绎有何异同呢?电影的科幻场面,究竟哪些是艺术想象,哪些又是真的呢?
自工业革命以来,机械在速度、力量、精度甚至一些思维能力上都远远超越了人类,而如何自如掌控这种由自己创造的强大力量,就成了一个对科技文明至关重要的根本性问题。从拉杆、按钮到键盘、鼠标、触摸屏,我们发明了无数种向机械传达我们思维意志的手段。但归根结底,我们想要实现的,就是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操纵这些由钢铁和电流组成的机械,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智慧。
因此,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在20世纪中叶率先将神经电生理学与信号分析技术相结合,提出了“脑机接口”(brain computer interface, BCI)的概念。
作为脑机接口的信号源,我们的脑是一个由860亿神经元连接而成的庞大网络;而神经元胞体产生的动作电位(action potential),则作为信息的载体,飞驰在胞体发出的神经纤维上。我们的“灵魂”,就是一片动作电位组成的海洋。为了探明脑的电活动,人类制造了各种精密的电极;为了解读电极读取的信号,我们又制造了一整套信号分析系统。但这也触碰到了现实与幻想间的界线。
现实中,电极之于探测的神经元,就如同麦克风之于人。精密的植入式电极可以极为精确地接近,甚至刺入单个神经元,记录到清晰的动作电位,就好比在用手机、电话听一个人说话;而不需要钻开脑壳的头皮电极,则类似悬挂在大厅、球场上的防风毛套麦克风,虽然能同时听到很多人的话语,但因为隔着头皮、颅骨和脑膜,最终听到的只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
于是,矛盾出现了:头皮电极虽然可以监控较大范围内的脑电活动,但无法精确反映神经环路的工作状态,输出的结果只是“大而化之”的脑电地形图;植入式电极固然可以精准地记录到具体神经元的动作电位,但即便使用阵列式电极,一次捕捉到的信号数量还是极少——而相对于整个人脑的860亿神经元来说,这样寥寥无几的神经元信号,究竟又能说明多少问题呢?
此外,更不用说电极背后那一整套庞大的信号分析设备了。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目前的脑机接口技术在“带宽”和小型化方面都面临着很大的技术挑战,只能用于帮助残障人士或者辅助某些特殊工作。像电影或动画里那样直接用电子化的大脑控制功能精密复杂的义体、在现实战场或者虚拟空间里完成各种超人之举,目前看来还是遥不可及的幻想。相比于电影中主角们输出功率强大的钢筋铁骨、明察秋毫的光电义眼,甚至匿踪性能逆天的光学迷彩,他们脑壳里那个电子化的大脑,才是整部影片里最难以实现的“黑科技”。
那这样一部连核心创意都“脱离现实”的科幻作品,又为何能够触动人心呢?
如果我们抛开个体与机械连接的复杂技术,而将视野放到“人类”的层面,就会惊讶地发现,我们作为一个整体,早已是个“义体人”了。从敲碎石块、点燃火炬的那一刻起,人类就已经让自己的造物成了自己的延伸,二者融为一体,对抗第四纪冰川严酷的自然选择。在这之后,凭借着金属、文字、燃料和电流,围绕人类本体的机械外延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直到现在,我们的人体本身反而更像是社会大机械中的血肉零件,而非自己造物的主宰。
《攻壳机动队》中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半机械女主角,隐喻的恰恰就是我们——所有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类。
这种被自己造物的异化,在让我们力量空前强大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自我认同问题。对于女主角来说,不管在动画还是电影中,她的灵魂一直都追寻着“我是谁?”的终极命题;而驱动这种渴望的根源,就是对自己灵魂所栖居的义体,抱有深深的焦虑和不安。
当你赖以生存的一切外部资料都不只属于你,而是依赖于整个社会时,究竟什么才是你自己?特别是当这些“外部资料”甚至开始变成与你融为一体的“内部资料”时,个体和群体、自我和社会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而相比于被动接受这一切的女主角来说,现实中的人类却主动把自己一步一步地装进了这个巨大的“机壳”之中。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已经离不开网络、电器、汽车、抗生素和抽水马桶,可以想见,以后我们离不开的东西,只会更多。
就如同女主角一样,我们在被自己造物包围异化的时候,不禁要问一个最本源的问题: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