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抗争之翼(4)
最终,一切大功告成。我们全体坐在放映室里。麦克和我,马斯和约翰逊,凯斯勒和伯恩斯坦,还有其他那些基层技术员,我们共同分担了巨量的后期工作,如今一起来欣赏最终成果。效果超棒。每个人都做到了自己的本分。当亚历山大出现在屏幕上,他活脱脱就是亚历山大大帝本人。亚美尼亚男孩因此得到了大笔奖金。所有那些明丽的色彩,财富,荣耀和人格魅力,全都呼之欲出,像是能从屏幕上溢出来,烙入你的头脑中。甚至连我和麦克,两个见证过真实历史的人,都激动到难以安坐。
我觉得,影片真正的成功之处,就是战争场面的真实感和壮观程度。此前影片的里的血腥场面当然也很棒,尽管一切都是假的,画面上战死的演员中午照常起来吃午饭。但当比尔·莫尔丁看过一部电影,马上就激动万分发表文章,赞叹其步兵形象的真实感时,这成就可就非比寻常了——莫尔丁当然了解战争的真相。全世界参加过陆军作战的老兵们也一样,他们纷纷写信来,把亚历山大电影中的阿尔比勒战役跟安齐奥之战和阿尔贡之战进行对比。那些疲惫的农民,根本就算不上孔武有力的一群人,一步步艰难行进,一英里一英里丈量积满尘埃的荒原,最终变成恶臭的、赤裸的、残破的尸骸,在苍蝇包围下腐烂,不管他手里拿的是马其顿长矛,还是现代步枪,都没有实质性的区别。这正是我们试图清晰展现的地方,而我们也真的做到了。
放映室亮灯时,我们知道自己做出了一部杰作。所有人都在跟周围的同伴握手庆祝,像一群企鹅一样骄傲,也像企鹅一样昂首挺胸。其他人鱼贯而出,我们回到约翰逊的办公室。他给每个人倒酒,然后开始谈正事儿。
“发行怎么做?”
我问他有什么想法。
“你们可以尽情要价了。”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搞清状况,但消息已经传开,大家都知道你们手里有部好作品。”
我们告诉他,酒店房间里的确打进了一些电话,来自不同的电影发行商,我们列出了名单。
“懂我意思了吧?我了解这群活宝。如果你们想保持风度,对他们以礼相待就好。至于我,帮了你们很多,希望你们心里清楚。”
“我们绝对清楚。”
“我觉得你们也应该心里有数。要是你们不知感恩,可能我就会是撕破你们美好形象的人。”他坏笑,但我们知道他也是认真的。“好吧,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来谈发行。”
“城里有两三家公司会对这部电影真正感兴趣。我的手下会马上开始散布消息。现在对他们保密已经毫无意义。我知道他们不会蠢到盲目追问你们不想公开谈的话题,我也会确保这一点。但现在,你们掌握着主动权。你们资金充裕,你们的财力是我见过的制作人中最雄厚的,所以不必急于跟第一位出价者成交。在这个产业,这一点非常重要。”
“如果是你本人,会怎样做?”
“我会试探对手。我理想的发行商,应该是现在就急需大片上映的那种,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他们会不断提高出价。你们打算给我什么好处?”“这个,”我说,“我们可以以后慢慢谈。我觉得,我已经完全领会了你的想法。我们愿意接受通常的成交条款,并不介意你跟发行商那边抬价到何种程度。眼不见,心不烦。”其实这就是他自己最想要的。交易市场,本来就是唯利是图的地方。
“好。凯斯勒,准备好复制胶片。”
“早就准备好了。”
“马斯,开始打广告宣传……这方面,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求?”后半句问我们。
麦克和我早就讨论过这件事。“就我俩来说,”我缓缓回答,“完全可以任由你们去做。个人名望,我们不强求,但也不刻意回避。这方面,我们完全入乡随俗。对影片制作地点这类问题,我们会模糊过去,不给出具体信息。当你们开始谈论并不存在的那些主要演员,应该会碰到一些难题,但凭你的能力,应该会有对策的。”
马斯呻吟,约翰逊微笑。“是他会有办法。”
“技术团队的演职员表方面,我们乐于给你们所有人署名机会,因为你们做得很好。”凯斯勒把这看作是对他个人的赞赏,这的确是,“在事情进一步推进之前,我们现在最好告诉大家,有些摄制工作就是在底特律完成的。”他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坐直了身体。
“麦克和我掌握了一套新的造型和特效工艺。”凯斯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我们不会说出具体的做法,也不会说你们的工作室添加了多大份量,但各位应该都承认,我们的工作成果水乳交融,难以区分。”
这句话让大家都很满意。“我的确会说难以区分。我做这行已经这么多年,经手过无数项目……但到底在哪里——”
“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们这些。我们现有的设备没有申请过专利,将来也不会申请,只要我们还能坚持。”大家并没有吵闹。这些人了解影片的后期加工流程,如果他们看不出加工迹象,那就没问题。他们当然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把如此强大的制作工艺保密。
“我们几乎可以打保票,将来还会有更多项目跟各位合作。”他们显然很感兴趣,“我们现在还无法预告日程,或者做出确定的安排,但还有些后招没有使用。我们喜欢此前的默契合作,还想继续这样协作下去。现在,请各位原谅,我们还要赶个约会,去见一位金发女郎。”
约翰逊对发行竞价的预测很准确,我们(其实是约翰逊自己)拿到了利润非常丰厚的合作条件。合作方是联合娱乐集团及其连锁院线。约翰逊这个老流氓,一方面从我们这里得到了提成,另一方面,可能从联合娱乐那边得到了更多好处。凯斯勒和约翰逊的其他手下在业内刊物上登载巨幅广告,吹嘘他们跟奥斯卡获奖名作之间的关联。不只是奥斯卡,他们还尽力跟所有颁发过的电影奖项,向所有获奖电影套近乎。甚至连欧洲人都被他们蛊惑。他们向来都热衷于写实的影像风格,能甄别真正的电影杰作;所有其他人,其实也都有这种能力。
我们的成功让露丝忘乎所以,她瞬间就想要自己的秘书。还特别声明,这位秘书必须有能力应付木质办公家具上冒出来的钉头。所以我们允许她雇来一位女助手。她选了一位擅长打字的五十岁左右妇女。露丝是个精明的姑娘,很多方面都是。她老爸表达了想去太平洋旅游的意愿,所以我们给她涨了工资,只要他不来烦我们就好。我们三人共处,一直挺欢乐的。
电影在纽约和好莱坞同步进行首映。我们神气活现地参加了首映礼,让露丝站在我俩中间,三个人都像牛蛙一样自我膨胀。一大早坐在地板上,读那些让人飘飘欲仙的赞美文章,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比这感觉更好的,就是得到一笔巨款。约翰逊和他的手下们也同样得意忘形。最开始,我还以为他不至于那么高调,但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被成功的巨浪迷醉了。
这还真是相当强劲的巨浪。我们得到了预想的全部露脸机会,甚至多到不胜其烦。不知怎的,有消息传出,说我们掌握了某种新奇机器,适合处理影像,所有的大片厂都想要我们的秘密设备,预期能够大大缩减制作成本。那些本来没打算放映《亚历山大传》的院线,如今看到别人赚得盆满钵满,也纷纷开始排片。约翰逊说我们吸引到一些利润丰厚的商业邀约。但我们一直拉长了脸表示没兴趣,然后突然发布消息,说第二天就将重返底特律,闭关一段时期。我觉得,约翰逊最早也不认为我们真打算这样做,但我们就是做了。第二天就离开了好莱坞。
回到底特律,我们马上开始工作。现在的有利因素之一,是相信自己走上了正确的轨道。露丝整天忙于拒绝无数想要来访的人,不接待任何记者和推销员,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我们没时间。我们在操作摄影机。一卷卷的胶片被送往罗切斯特,冲印加工。一份拷贝送回工作室,原来的底片留在罗切斯特,等候我们的处置。我们往纽约发电报,要求全国最大的几家出版商派代表来谈判。我们签了份新合约。
你家附近的大型图书馆肯定会有我们出版的全套图书,如果你有兴趣去找的话。很厚重的多卷本,好几百个分册,每一页都是极度清晰的8*10英寸底片翻印出来的照片。全世界所有的主要图书馆和大学都收藏了这套书。麦克和我重拳出击,解决了一大批全球学者困惑多年的问题。比如,在罗马分卷,我们解决了三列桨战船的外形问题,提供了一系列高清图片,不止有三列桨战船内景,还包括了实战用的四列桨战船。(当然,教授们和民间舰船专家完全不以为然。)我们还提供了一系列罗马城的航拍图片,每隔一百年一幅,跨越千年。此外还有腊万纳,伦狄尼姆,巴尔米拉,庞贝,埃博雷肯和拜占庭的俯瞰图。哦,那段时期是我俩的人生巅峰!我们的书有希腊分卷,罗马分卷,还有波斯和克里特岛分卷,加上埃及和东方文明古国。我们有万神殿和法老王灯塔的照片,有汉尼拔、卡拉克塔克斯、韦辛格托里克斯的真容,还有巴比伦城墙的浮雕画面,金字塔建造过程图,萨尔贡大帝的王宫布局图,有李维《罗马史》的缺页,还有欧里庇德斯失传的剧作全文。都是这类事。
这套书贵得要死,第二次印刷时,以成本价卖给私人,销量大到出乎意料。如果成本更低,那几年人们对历史研究的兴趣会更加浓烈。
就在那波喧嚣即将平息时,有个在庞贝城考古的意大利人,去了前人未去的地方进行挖掘,就在我们的航拍图标示的位置,他们准确地发掘出一座古代庙宇的遗迹。他因此得到了更多考古经费,又在我们标出的位置接连做出重大发现,那些废墟已经被埋藏了两千多年。所有人都禁不住惊叹,说我们真是史上运气最好的猜想者,不出门,即知天下事。加州有个小教派的教宗公开质疑,说我们很可能是两名古罗马角斗士还魂重生,前辈子都叫乔。
为了清静,麦克和我都搬进了工作室居住,带来了全部家当,连内裤都不例外。应我们要求,旧银行的保险库从未拆除。现在出门时,我们把设备存放在那里。露丝处理不过来的信件,我们全都不看,直接丢弃了事。如今这座银行旧址,越来越像生意兴隆的廉价饭馆。我们雇了健壮的私家侦探,来应付那些难缠的来访者。还订购了远程监控服务。当时我们已经有了新的工作计划,要再制作一部电影长片。
我们还是坚持原来的历史题材。这次,选择的视角跟吉本一样,关注罗马帝国的衰亡。而且,我感觉还挺成功。四小时的时间,并不足以完全覆盖长达两千年的往事,但至少可以像我们所做的那样,展现出古代文明的分崩离析,以及这一过程伴随的痛苦。而我觉得那段几乎无视耶稣基督和早期基督教的做法,招致了不公正的批评指责。当时——甚至现在都很少有人知道,我们在片子里做过实验,真的展现了基督本人和他所属时代的影像。但这段却被迫剪掉。审查委员会,你也知道,其成员既包括天主教徒,也有新教徒(审查委员会的人)已经在磨刀霍霍。当他们声称我们的“展示”,“按照任何基督徒的标准来说,”都不够严肃,不敬神明,充满偏见,而且有失精准时,我们并没有激烈抗辩。“什么嘛,”他们号叫说,“这个人长得完全不像上帝之子。”其实他们也没错,的确不像,他不像这帮人看到过的任何形象。我们当时、当场就得出结论,不值得跟任何人做宗教信仰之争。所以,你们才不会从我们的作品里发现任何跟现有历史学、社会学,或宗教学权威人士正面冲突的地方。顺便说一句,就连那些罗马时代的照片,也(绝非偶然地)跟课本中的插图区别极小,仅有极少数狂热的专家指出了跟共识的少许差异,并坚持认为我们犯了错。我们还无力大范围改写人类历史,因为不能公布信息来源。
约翰逊看到我们的罗马史诗片之后,脑子里是怀着很高敬意的。他的人马上开工,像第一次一样完成了后期工作。有一天,凯斯勒把我堵到一个角落里,表情严肃得要死。
“埃德,”他说,“我一定要查出你的影像来源,哪怕做完了这件事就送命。”
我对他说,将来某天,他会知道真相的。
“我的意思不是等到将来某天。我是说现在,马上。你们关于遗留作品的胡扯能哄过我一次,但不可能成功第二次。我学聪明了,其他人也一样。现在,你是说呢还是说呢?”
我告诉他,这事儿得跟麦克商量。然后我就商量去了。我们还是反对公开。于是召集大家开会。
“凯斯勒跟我说,他现在有些困扰。我猜,你们都知道他在烦些什么。”他们的确都知道。
约翰逊开了腔,“他说的没错。我们都学乖了。你们到底从哪儿搞到的影带?”
我转向麦克,“你想负责发言吗?”
他摇头,“这活儿你干得挺好。继续。”
“那好,我说。”凯斯勒微微向前探身,马斯又点燃一支烟,“当我们上次说,实际摄影工作由我们两个完成时,没有撒谎,也毫无夸张。这部影片的每一帧画面,都是在这个国家境内完成,而且就在过去几个月里。至于说怎么摄制的,现在还是不能告诉大家,‘为什么’、‘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我也同样无法回答。”凯斯勒生气地哼了一声,“请让我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