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汉租天下最轻
夜读《齐东野语》,看到“汉租最轻”篇,颇多感触。
自井田之法废,赋名日繁,民几不聊生。余尝夷考,在昔独两汉为最轻,非惟后世不可及,虽三代亦所不及焉。自高、惠以来,十五税一。文帝再行赐半租之令,二年、十二年,至十三年,乃尽除而不收。景帝元年,亦尝赐半租,至明年,乃三十而税一,即所谓半租耳。盖先是十五税一,则三十合征其二,今乃止税其一,乃所谓半租之制也。自是之后,守之不易。故光武诏曰:“顷者,师旅未解,故行什一之税。今粮储差积,其令三十税一,如旧制。”是知三十税一,汉家经常之制也。[1]
周密(1232—1298)是宋末元初的著名词人,也是记录野史的爱好者,是个有心人,他的著作包括《齐东野语》《武林旧事》《癸辛杂识》等。人常说高手在民间,此言不虚,野史虽是野史,但是大多数是上乘之作,不仅补正史之不足,而且会让历史立体起来。
周密感叹从秦汉到两宋,汉代的税赋是最轻的。其实,不只是到两宋,整个封建时代,没有比汉代更轻的税赋了。汉代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一个王朝,说它开天辟地,一点也不为过,中国几千年的经济政策,版图格局,甚至文化基因,都在汉代定了型,其后的唐宋不过是它的“升级版”而已。
宋朝诗人冯必大有诗云:“亭长何曾识帝王,入关便解约三章。只消一勺清冷水,冷却秦锅百沸汤。”[2]这是表扬汉高祖刘邦,一个小小的科长几曾知道帝王之道呢?可是他却知道入了函谷关后在咸阳约法三章,眼看秦末乱世,无法收拾,他用一瓢冷水就解决问题了。这瓢冷水是什么?于民休息,轻徭薄赋。
有表扬刘邦的,自然就有批评项羽的,谁让他们俩导演了“楚汉争霸”呢?宋代诗人钱舜选有诗云:“项羽天资自不仁,那堪亚父作谋臣。鸿门若遂樽前计,又一商君又一秦。”[3]啥意思?项羽只不过是另一个秦始皇而已,他要是上了台,只不过是秦朝的翻版而已,他是秦王,范增则是另一个商鞅。言外之意,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陈胜、吴广还会揭竿造反,反正换汤不换药。中国的儒生好生厉害,眼光够犀利。
周密在文中提到了“井田制”,说到底是一种早期的粗糙的“共产主义”,大锅饭,生产力比较低下,全靠人力。先秦典籍《穀梁传·宣公十五年》里记述道:“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井田者,九百亩,公田居一。”土地国有,庶民耕种,先耕完公田,再耕私田,有点像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是这种制度后来实行不下去了,逐渐被废止,原因很简单,因为铁器和牛耕的出现,生产力的变化带来了生产效率的提升,生产效率的提升冲破了既有的制度藩篱。反观我们时下的土地政策,也需要与时俱进,大规模机械化作业已经大大解放了人力,还需要一家一户的小规模耕种模式吗?
商鞅变法后,土地完全变为了私有,国家机器如何运作?万里长城如何修起来?这就需要征税。征税多少算是合适呢?这可是一个大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几千年来,靠天吃饭,民以食为天。税赋过重,则民不聊生,甚至揭竿而起,税赋过轻,则国家机器羸弱,不足以支持维持国家独立的国防力量和日常运行的官僚体系,这是一个两难的命题。高明的执政者无他,唯实事求是,与时俱进;昏庸的执政者也无他,寅吃卯粮,无所作为。
汉高祖刘邦和他儿子汉惠帝刘盈治下的税率只有1/15,即6.7%,到汉文帝时,税负减半,变成了1/30,3.3%,其中还有三个年头完全免税,到他的儿子汉景帝,继续遵照执行。东汉光武帝说:执行低税率是我们汉家的祖制啊!看来“文景之治”绝不是什么空穴来风,完全是一个减税政策催生出来的盛世,正是基于休养生息和轻徭薄赋的国策,在秦末战乱中遭受大破坏的生产力才很快恢复到正常的水平。
以武帝南征北伐,东巡西幸,奢靡无度,大司农告竭。当时言利者析秋毫,至于卖爵、更币、算车船、租六畜、告缗、均输、盐铁、榷酤,凡可以佐用者,一孔不遗。独于田租,不敢增益。
虽至季世,此意未泯。田有灾害,吏趣其租,于定国以是报罢;用度不足,奏请增赋,翟方进以是受责。重之以灾伤免租(始元二,本始三,建始元、元康二,初元元,鸿嘉四)。初郡无税(《食货志》),行军劳苦者给复(高二年),陂、湖、园、池假贫民者勿租赋(初元元年)。又至于即位免,祥瑞免,行幸免(文帝三。武帝元封元、四、五年,永始四,天汉三,宣帝神爵元,元帝初元四),民资不满三万免(平帝元始二年)。而逋租之民,又时贷焉,何与民之多耶!此三代而下,享国所以独久者,盖有以也。[4]
汉代之所以成为中国第一个自夏商周以来延续两百多年的王朝,低税负是其主因之一。不仅税负低,一遇到灾荒,还予以减免,每逢皇帝登基,或遇到祥瑞之事,通通赦免,竟然还有国家贷款制度资助那些欠租的农民,我大汉焉能不兴盛起来?
但是,国家不能总基于低税赋,如此何以厉兵秣马,抵御外侮?如此何以兴修水利,治理河流?如此何以赈济灾民,扶危济困?如此何以给官员阶层发工资,发奖金?汉武帝之前,汉匈战争基本上是以汉王朝败北为结局,汉王朝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到了汉武帝,不想再忍了,但是打仗是要花银子的,不能增加税赋,银子从何而来?
汉武帝有两位理财高手,一位是桑弘羊,给汉武帝出了主意——盐铁专卖和算缗,一位是张汤,给汉武帝也出了主意——告缗。
人不可一日无盐,耕田也须臾离不开铁,此两进项被国家专营,生意当然好了,汉武帝捞了一把,可以去西域买汗血宝马了。
桑弘羊的经济新政不仅于此,他还推出均输、平准的政策,国家变为商人,参与大宗货物的交易,贱买贵卖,调剂余缺,不仅可以平抑物价,同时还增加了财政收入。他还收回了铸币权,统一币制,帝国的经济运行效率大大提高,后来他还推出捐官、酒类专营的法子,为汉武帝又挣了不少银子。
要说更天才的经济政策,非算缗和告缗莫属了。何谓算缗和告缗?缗在汉代是穿铜钱用的绳子,一缗是一千文。这个政策说得通俗点,算缗就是商人自行报税,告缗是对隐匿不报者重罚,并鼓励检举揭发,凡揭发属实者重赏。都说“无商不奸”,谁愿意心甘情愿给国家交税啊!结果,正常的报税和罚没又给汉武帝大赚了一笔,而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提高农业税的基础上实现的,看来汉武帝是以重农轻商的宏观调控达到了富国强兵的目的。有了这些银子,其后,大汉骑兵在卫青和霍去病的率领下横扫大漠,所向披靡,汉匈战争的天平倒向了汉朝这一端,攻守之势易也。
当然,知识分子会批评汉武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奢靡无度、封禅、巡游、赏赐、败家子等等,但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既要北击匈奴,保家卫国,又要与民休息,不增加田赋,不打你们商人的主意,你说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不过,汉武帝同志铺张浪费,不遵守“八项规定”,理当受到批评。难能可贵的是汉武帝同志很有自知之明,也有自我批评的精神,在征和四年(前89)下罪己诏,历数自己的不当之处,史家称之为“轮台诏”,连司马光也赞他能知错就改,所以汉朝没有重蹈秦始皇的覆辙。
癸巳,禅石闾,见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5]
这一段话,《汉书》里并没有,是司马光同志的《资治通鉴》里的,估计是为了教训当时的圣上吧!
当然对于桑弘羊,当时还有更“学术”的批评,就是指责朝廷“与民争利”,为此还举办了一次专门的会议,后人把它叫作“盐铁会议”。不过,《汉书》里对它的记载只有一句话:
(汉昭帝六年)二月,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议罢盐、铁、榷酤。[6]
这里的“贤良”和“文学”都是汉昭帝提议让大臣推荐的能人,算是智囊吧,汉朝时还没有科举制度,不过皇帝开始有了秘书。
(汉昭帝五年)诏曰:“朕以眇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修古帝王之事,诵《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未云有明。其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赐中二千石以下至吏、民爵,各有差。”[7]
这次会议的结果如何?只是废除了酒类专卖(榷酤),其他“涛声依旧”。
桑弘羊是地球上奉行国家资本主义的千古第一人,其后的漫长的历史中,举凡要富国强兵的变法多循桑弘羊的路径,王安石也罢,张居正也罢,亚当·斯密也罢,凯恩斯也罢,要说有所不同只是版本差异而已,时下的经济政策说到底也不过是桑弘羊的3.0或4.0版吧。看看时下的经济学家吵得甚嚣尘上的“国进民退”还是“民进国退”,这“盐铁会议”看来开了近两千年还没有开完啊!
可惜,《史记》和《汉书》里竟都没有给桑弘羊同志列传,不公平啊!猴王有个建议,中国应该设立一个桑弘羊经济学奖,诺贝尔算什么?一个卖炸药的何以能言经济?桑弘羊才实至名归。
重农?重商?重工业?重互联网?重某某某?到哪个山头就唱哪首山歌,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和放之四海皆准的税赋政策,变化之妙,存乎一心。
注释:
[1][4]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一。
[2]南宋·冯必大《咏史》。
[3]南宋·钱舜选《项羽》。
[5]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十二,汉纪十四。
[6][7]东汉·班固《汉书》,卷七,昭帝纪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