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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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教师

K在楼上碰到了那位教师。房间已经收拾得焕然一新,弗丽达真是个十分勤快的人。房间里空气清新,炉火烧得旺旺的,地板已擦洗干净,床铺得整整齐齐,女佣们的物件,那堆讨厌的破烂,包括她们的相片,全都消失不见。那张桌子,从前不管人们朝哪边转过身去,它那糊满了污垢的桌面总是让人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如今这桌子已铺上了一块洁白的绣花桌布。现在已经可以接待客人了,K的换洗衣服弗丽达显然一大早就洗了,这会儿挂在炉边烘干,这倒是有点儿碍眼。教师和弗丽达坐在桌旁,他们见到K走进来便站起身,弗丽达用一个吻迎接K,教师欠一欠身。K精神涣散并且还在与老板娘谈话的忐忑不安中,他为自己迄今还未能拜访教师道起歉来,这情形就仿佛他以为教师是因为他未去而急不可耐地自己找上门来了。但是教师神态安详,似乎这时才慢慢回忆起他与K之间曾有过一次造访之约。“土地丈量员先生,”他慢条斯理地说,“您就是几天前在教堂广场上和我说过话的那个外乡人吧。”“是的。”K简短地说,当时他已经忍受了孤单无依,如今在这儿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大可不必容忍了。他向弗丽达转过身去并为一次重要访问事宜和她商量,说是他得立刻去作这次访问,他需尽量穿得好一些。

弗丽达没多问K什么,就立刻把正在仔细研究那块新桌布的助手们叫来,并命令他们将K刚开始脱下的衣服和靴子拿到楼下院子里去好好刷干净。她自己则从绳子上拿下一件衬衫,跑到楼下厨房里熨去了。

现在K和默默坐在桌旁的教师单独在一起,他让教师又等了一会儿,脱下身上的衬衫,在洗脸盆前擦洗起来。现在,背对着教师,他才问他的来意。“我受村长先生的委托而来,”他说。K想听听是什么委托。但是由于K的话受水声干扰听不清楚,教师不得不走过来并靠在K身边的墙上。他请求原谅他擦身和因急于出访而心绪不宁。教师对此不予理会,说道:“您对村长先生,对这位经验丰富、年高德劭的人不礼貌。”“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不礼貌的,”K边擦干身子边说,“我当时有别的事情要想,无暇顾及文雅的举止,这倒是对的,因为事情关系到我的生存,我的生存受到一种可耻的官方作风的威胁,个中的详情我没有必要向您一一细表,因为您自己就是这个官方机构中的一个活动的环节。村长抱怨我了吗?”“他该向谁抱怨呀?”教师说,“即使有这么一个人,难道他会抱怨吗?我只是按他的口授草拟了一份关于你们的谈话的简要记录并从中充分了解到了村长先生的善意和您的答话的方式。”K一边寻找准是让弗丽达收起放在什么地方的梳子,一边说道:“噢?一份记录,事后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由某个根本没参加谈话的人草拟。这真是不赖呀。干吗要一份记录呢?难道这是一种官方行为?”“不,”教师说,“一种半官方的,记录也只是一种半官方的,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在我们这里做任何事都必须符合严格的制度。不管怎么说,这记录是有了,它并不给您增添光彩。”K终于找到了掉在床上的梳子,他心平气和地说:“让它有去吧。您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教师说,“我不是个木呆呆的机器人,我要把我的看法告诉您。而我受的委托则进一步证明了村长先生的善意;我强调指出,我不理解这种善意,我只是因为职务在身和怀着对村长先生的敬意才来执行这一任务的。”K已梳洗完毕,坐在桌旁等衬衫和衣服,他并不急于要知道教师给他带来什么,他也受到老板娘对村长评价低微的影响。“已经过了中午了吧?”他心里想着自己将要走的路程问道,然后又改口说道:“您刚才是要向我转达村长的什么话。”“唔,是呀,”教师仿佛在甩掉自己的一切责任似的耸耸肩膀说,“村长先生担心,如果有关您的事情的决定迟迟不下达,您会自作主张做出什么欠考虑的事。就我而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担这个心,我的看法是,您最好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不是您的守护神,没有义务您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嗯,好吧。村长先生有不同的看法。决定本身是伯爵当局的事,他当然无法让它快些下达,但是他愿意在他的权限范围内作出一个临时的、真正是豁达大度的决定,就看您接不接受了,他临时给您提供一个学校勤杂工的职位。”对于提供给他什么职位,K起先并不怎么在意,但是有什么职位提供给他的这个事实似乎并不让他觉得毫无意义。这表明,依村长看来他有能力进行反抗,采取一些行动,而为了防范这些行动村公所觉得哪怕作出某些破费也值得。可见人们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重要。这个在这里已经等候了一些时候、在这之前还草拟了那份记录的教师一定是让村长给驱赶来的。

当教师看到他的话已经引起K深思时,便继续说道:“我曾提出过异议。我指出,迄今为止一直都不需要勤杂工,教堂勤杂工的妻子有时来打扫,女教师吉莎小姐照管这件事,我管孩子们够劳累的啦,我不想再跟一个什么勤杂工怄气。村长先生回答说,可是学校里确实很脏。我照实情回答他说,情况不是很严重。况且,我补充说,难道我们用这个人当勤杂工,情况就会有好转?肯定不会的。且不说他一点儿也不会干这样的活儿,学校也只有两间大教室,没有附属的房间,勤杂工和他的家属就得住在一间教室里,睡在那里,也许甚至还要在那里做饭,这当然不可能使教室变得更干净些。可是村长先生指出,这个职位可以把您救出困境,所以您一定会尽力做好这工作的,此外,村长先生还认为,我们得到了您,同时还得到了您的妻子和助手们的劳动力,所以不但学校,而且学校花园也就会维护得井井有条了。我不费力便驳倒了这一切。最后村长再也提不出什么为您辩解的理由,只是笑着说,您是土地丈量员,您会把学校花园里的花培育得特别整齐美观。喏,对玩笑话是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的,所以我就带着这委托找您来啦。”“教师先生,您白担这份心了,”K说,“我不会接受这个职位的。”“好极了,”教师说,“好极了,您毫无保留地拒绝接受。”说罢,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就走了。

随后弗丽达便神色忙乱地上来,手里拿着的衬衫没熨过,问她话她不吭声;为了给她散心,K就给她讲教师和那提议。她还没听完,就把衬衫扔到床上,又跑掉了。她不久又回来,但和教师在一起,教师一脸的不高兴,根本就不打招呼。弗丽达求他耐心等一会儿——她显然已经在到这儿来的路上这样求过几次了——然后就把K从他原先完全不知道的一扇侧门拉到隔壁阁楼上并在那里终于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她出了什么事了。说是老板娘感到愤怒,她屈尊向K作了自白,并且更糟糕的是,她屈尊在关于克拉姆与K会面问题上作出让步,而得到的结果如她所说的只是冷冰冰的、毫无诚意的拒绝,老板娘下定决心不再让K在她的酒店里待下去;说是既然他和城堡有联系,那就请他尽快利用这联系渠道,因为今天,甚至现在他就得离开这屋子,说是只有接到官方强制性的直接命令她才会再接纳他,然而她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她同城堡也有联系渠道,她会让它们发挥作用的。再说,他进入酒店里仅仅是由于老板疏忽大意的缘故,他也根本没有什么难处,因为今天早晨他还曾夸耀说有人为他准备好了一个住处。说是弗丽达当然应该留下,如果弗丽达和K一起搬出去,她,老板娘,会很伤心的,在楼下厨房里一想到这她就哭倒在灶旁了,这个可怜的、有心脏病的妇人!可是她有什么别的办法,因为现在,至少在她的想象中,事情涉及怀念克拉姆的荣誉。老板娘的情况就是这样。弗丽达当然会跟他,跟K走,不管他去哪儿,也不管冰雪封路,这一点当然用不着再多费口舌,但是他们俩现在的境况确实很糟,所以她欣然接受村长的建议,即使这个职位对K不合适,可是人家不是明确指出了嘛,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职位,哪怕最后的决定产生不利的后果,他们也可以赢得时间,容易找到别的可能性。“迫不得已时,”最后弗丽达已是搂着K的脖子在叫喊,“我们就出走,这个村子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但是眼下,最亲爱的,不是吗,我们接受这个建议,我把教师带回来了,你对他说‘接受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说,我们就搬到学校去住。”

“这真糟糕,”K说,但并没把事情看得很严重,因为他对住所不怎么在意,他身上只穿着内衣在阁楼上很冷,这阁楼两面没墙和窗户,刺骨的寒风吹过这里,“现在你已把房间布置得这么漂亮,可我们倒要搬出去了。我不想,实在不想接受这个职位,眼下对这个小教师低声下气就已叫我受不了,而他却甚至还要当我的上司呢。只要还能在这儿待一会儿,我的处境也许今天下午就会改变。只要至少你留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等结果,只给教师一个不确切的答复。至于我,我总会找到住处的,必要时总还可以在巴纳巴斯——”费丽达用手捂着他的嘴。“别说了,”弗丽达怯怯地说,“请别再这么说。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听你的。如果你愿意,我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尽管我会很伤心。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拒绝这个提议,尽管依我看这很不对。因为你瞧,如果你找到别的机会,今天下午就找到,唔,我们就立刻放弃学校里的职位,这是不言而喻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我们这么做。至于说到对教师低声下气,那你就让我来管这件事,你不用低声下气,我自己和他谈,你只默默在一旁站着,以后也不会不一样的,只要你不愿意,即使是必需的,你也永远不必亲自去和他谈,实际上我将独自一个当他的下属,而且连我也不会当他的下属的,因为我知道他的弱点。所以我们接受这个职位,我们什么也没失去,但是如果我们拒绝,我们失去的就多啦,尤其是如果你不是今天就从城堡得到什么结果,那么就会在村里,在村里哪儿也找不到哪怕确实只为你一个人过夜的地方,找不到一个不致让我作为你未来的妻子感到害羞的过夜的地方。如果你得不到过夜的地方,那么难道你就要我睡在这暖和的房间里,而我却明明知道你在外面寒夜中四处乱走。”K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用双手敲打自己的后背以稍稍暖和一下身子,他说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啦,那就接受吧,来!”

一进房间他就立刻奔向炉子,他没理会教师;教师坐在桌旁,掏出怀表说道:“时间不早了。”“可是现在我们也完全意见一致了,教师先生,”弗丽达说,“我们接受这个职位。”“好啊,”教师说,“可是职位是提供给土地丈量员先生的,他自己必须表态。”弗丽达给K解围,“当然啰,”她说,“他接受这个职位,是不是,K?”这样K就能够把自己的表态压缩到一个简单的‘是’上,而且这个‘是’还根本不是对教师,而是对弗丽达说的。“那么,”教师说,“现在我就是要再向您明确说明您的职责啦,这样我们在这件事情上就彻底取得一致意见了:土地丈量员先生,您得每天打扫两间教室并给教室生火,负责屋子里的,还有教具和体操器械的小修小补,清扫校园过道上的积雪,替我和女教师办差事,在天气暖和的季节里干花园里的园艺工作。为此您有权在您选择的一间教室里居住;然而,如果不是同时在两个房间里上课,如果您恰好是住在正在上课的那个房间里,那您当然就得搬进另外那个房间去住。做饭在学校里是不可以的,您和您的家人在这酒店里吃饭,饭费由村公所出。至于您的行为举止必须无损学校尊严,特别是决不能让孩子们尤其是在上课时看到您家庭内部某些令人不快的场面,这些我在这里就只是捎带着说说,因为您作为有教养的人一定知道这些事。在这方面我还要说明一点,这就是我们不得不坚持要您尽快使您和弗丽达小姐的关系合法化。就这一切以及另有几件小事,我们要拟订一份供职合同,等您一搬进学校,我们立刻就得签署这份合同。”K觉得这一切全都不重要,就好像这与他无关,或者至少对他没有约束力,只是教师那副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叫他生气,他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这样吧,这些都是一般的职责。”为了略微冲淡一下这句话,弗丽达便询问工资是多少。“是否支付工资,”教师说,“一个月试用期过后才考虑。”“可是这对我们太苛刻了,”弗丽达说。“我们几乎就要身无分文地结婚,白手起家。教师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向村公所申请马上支付给我们一点儿工资?您可以这样建议吗?”“不行,”教师说,他一直是在对K说话。“这样的申请只有在我推荐时才会得到批准,而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提供这个职位只是对您的一种照顾,一个人如果记住自己的公共责任,就不会要求过多的照顾。”这时K却插嘴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至于说到照顾,教师先生,”他说,“我以为您搞错了。这种照顾也许还不如说是我这方面提供的。”“不,”教师笑道,如今他终于迫使K说话了,“我对这方面的情况非常了解。我们需要勤杂工的迫切程度跟需要土地丈量员的一样。勤杂工就像土地丈量员,这都是我们的一个沉重负担。我还得绞尽脑汁,向村公所说明花费这笔开支的理由。最好和最实事求是的做法就是提出这项要求,根本不说明什么理由。”“我正是这个意思,”K说,“您不得不违心地接纳我,虽然这件事让您大伤脑筋,您还是不得不接纳我。如果某人被迫接受另外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同意被接待,那么他就是那个照顾了别人的人。”“奇谈怪论,”教师说,“有什么会迫使我们接纳您呢,是村长先生的那颗善良的、善良得过了头的心在迫使我们。土地丈量员先生,我看哪,在成为一个有用的勤杂工之前,您还得丢掉某些幻想。这样的言论对于是否会提供一份可能的工资当然就不太有利。可惜我也发现您的态度还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在这段时间里您和我商谈,您可一直是,我瞪着大眼看着呢,我几乎不敢相信,您可一直是只穿着裤衩和背心。”“是啊,”K一拍巴掌笑着嚷嚷道,“这两个可怕的助手,他们待在哪儿啦?”弗丽达急忙向门口奔去,教师看出K不再会和他说什么的了,便问弗丽达,他们什么时候搬进学校去。“今天,”弗丽达说。“那我就明天早晨来查看,”教师说,一挥手打了个招呼,就要从弗丽达为自己打开的那道门出去,却和那些已经拿着自己的衣物来重新布置自己的房间的女佣迎面相撞,他只得从恐怕是决不会退避任何人的她们之间钻过去,弗丽达跟在他身后。“你们也真够性急的,”K说,这一回他对她们非常满意,“我们还在这儿,你们就迫不及待地要进驻啦?”她们不吭声,只是不好意思地把她们的包袱翻了一个个儿,于是K就看到他早先见过的那些脏兮兮的破衣烂衫从包袱皮里显露出来。“你们大概还从来没有洗过这些东西吧。”K说,话音里带出的不是恶意,而是某种好感。她们觉察到这一点,同时张开她们那绷紧的嘴,露出一口美丽的、像动物牙口一般坚实的牙齿,不出声地笑着。“你们来吧,”K说,“把你们的东西放好,这是你们的房间呀。”但是当她们还一直在犹豫时,——大概她们觉得自己的房间面貌全变了吧——K便拉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臂,准备带领她们往前走。但是他立刻放开她们,她们两人都露出了吃惊的眼神,她们互相会意地瞧了一眼后就不再把这目光从K身上移开。“现在你们把我看够了吧。”K驱散着某种不舒服的感觉说,拿起弗丽达刚刚在怯生生的助手们尾随下拿来的衣服和靴子,并将它们穿上。他一直不明白,现在又不懂弗丽达对助手们为什么这么有耐心。他们本应在院里刷衣服的,她找了好久才发现他们在下面心安理得地吃午饭,衣服没刷揉成一团放在怀里,后来她只得自己动手去刷,可是善于驾驭下人的她却根本不责骂他们,还当着他们的面像讲一则小小的笑话故事那样讲述他们的严重疏忽,甚至还像讨好似的轻轻拍拍一个助手的面颊。K打算下一回要好好说说她。但是现在刻不容缓,得赶快走人。“助手们留在这儿,帮你搬家,”K说。可是他们不同意,他们这会儿填饱了肚子,兴高采烈地很想活动活动筋骨。直到弗丽达说了“当然啦,你们留下”时,他们才顺从了。“你知道我去哪儿吗?”K问。“知道。”弗丽达说。“你不再阻拦我啦?”K问。“你会遇上这么多的障碍,”她说,“我的话会管什么用!”说罢,她就吻别K,由于他没吃午饭就给了他一小包她从楼下给他拿来的面包和香肠,提醒他办完事后不要再来这里,而是直接去学校,然后就一手搭在他肩上把他送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