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骞:通向世界的“凿空”之旅
长长的商队走过平原,步伐坚定,银铃奏鸣。
他们不再追求荣耀和收获,不再从棕榈树环绕的水井中求得平安。
詹姆斯·艾尔罗伊·弗莱克在自己的诗作《通向萨马尔罕的金色旅程》中,描绘了一幅通商之路上意境深远的动人景观。
古道悠悠,一条道路将整个世界展开;瀚海茫茫,一片沙碛将所有的命运隐藏。叮当……叮当……清越的驼铃声正在久远的丝绸古道上响起,无数人正踏着满地苍茫,走向远方。
这条沟通世界东西文明的万里彩虹,这条“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交通路线”,在1877年,被德国学者李希霍芬命名为“丝绸之路”。回眸远望,在这条充满荒凉和悲壮的道路上,许许多多手持使节和文书的使者,在自己不知疲倦的脚下铺开一条如丝绸般绚烂而又悠长的画卷。
公元前138年(建元三年),大地苍茫,一个渺小的身影在前行,他叫张骞,从长安来,到西方去。
【一、宏伟蓝图】
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两千年的风雨早已将纷乱的生活埋藏在大地深处,只留下人们艰难前行的足迹,在历史的车辙中格外醒目。
那时,生活的版图被匈奴、大月氏、大宛等部落划分开来,高山、沙漠和战争成为阻隔人们与外界交流的屏障,没有人知道荒山大漠之外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们心中所藏的,关于生活和远方的秘密。
也正是那时,中国逐渐向世界展现出他辽阔的面目,硝烟和战火,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人性的净化和上升,在久远的历史长河里,永远是一件缓慢而又艰难的事。
假若我们回顾历史,便会看到,在和匈奴有关的记载里,一场“白登之围”曾使一代江山一度陷入生死存亡的困境。这个故事,今日讲来,依旧寒冷。
公元前202年(汉高帝五年),汉高祖刘邦率三十二万大军攻打匈奴,不料却被冒顿单于率四十万大军围困在白登山下(今山西大同)。汉高祖刘邦被围七天七夜,突围无果,悲不可言。危难之中,通过用计贿赂冒顿单于的王后阏氏才免遭灭顶之灾。
至于所用之计,司马迁在《史记·陈丞相世家》中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这里的代词“其”,则指当时的谋士陈平。陈平所用之计,司马迁只字未提。
那么高祖被围之后,四顾茫然,无计可施之时,这位跟随汉高祖刘邦南征北战,六次进献妙计,六次获得封赏的谋士陈平到底用了怎样的计谋才使得刘邦得以脱离险境呢?
原来,谋士陈平在汉高祖刘邦束手无策之时,暗中派使臣去见了冒顿单于的王后阏氏。使者以贵重的金银珠宝相赠,又拿出一卷画轴,请阏氏转交冒顿单于。
这位使臣,史书中并未提及其姓名,但此紧要关头,临危受命者,所肩负的使命便非同凡响。我们不难想到,面对重兵强大的压力和王后阏氏难以猜测的反应,一个大国使者所表现出的谨慎、诚恳乃至卑微。
阏氏收下重金,却对这一画轴充满疑惑,不禁展开画轴,画中有一女子,貌美绝伦,不悦。问及原委,才知,汉王被围于白登山下多日,身陷困境,愿将汉朝第一美女献与单于,希望单于退兵。阏氏怒。使者低头,将目光从宏阔的万里江山上收回,坦言所处被动之境,外表镇定但内心不无忐忑。
阏氏思忖再三,让使者把画拿回了汉军中。
谋士陈平见此情状,知阏氏中计。果然,阏氏劝说单于:两国的君主不应该相互迫害,如今即使单于夺得汉朝的土地,也不能居住在那里,况且汉朝君主也有神灵(相护),希望单于能明察定夺。
加之当时单于和其他部队会师的计划出现失误,单于撤去部分兵力,高祖借大雾降临之机勉强突围脱离险境。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记载了阏氏的劝说之言:
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主亦有神灵,单于察之。
我们不难想象汉王室刘邦被围困白登山下时内心的悲怆,以及被迫无奈接受如此下策侥幸逃离白登山之围后的狼狈与尴尬;亦不难看出,谋士陈平与这位不知名的使者在白登之围中的贡献之大。
此后,便有了与匈奴的“和亲”之约,汉宗室之女以公主之名远嫁匈奴首领,并按期馈赠大量礼品,以妥协来避免匈奴的大规模劫掠。尽管如此,牧马寇伐之事依旧不断。汉王朝虽稳居中原,但提及匈奴,内心却从未感到安宁。
不管历史尘埃中的人们是身陷泥淖还是壮志满怀,时间从未停下它行进的脚步,关于匈奴的故事听来总让人心若悬剑。
在长久的休养生息和等待之后,汉王朝政权日益稳固,至汉武帝时期,汉朝开始实施远交近攻的战略方针。但无论如何,自己的先祖在白登山被围的故事从未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暗淡。
公元前139年(建元二年),几个落魄的匈奴人投降汉朝,汉武帝从他们口中得知,匈奴部落击败了大月氏,杀死了大月氏之王,并取其头颅作为饮酒之器,大月氏部落因此逃离北方,向西迁徙。大月氏人对匈奴心怀怨恨,只是苦于无人愿与其共击匈奴。
在汉武帝看来,这是一个联合大月氏,攻打匈奴的绝好机遇。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准备派使者出使远隔汉室万里之外的大月氏,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
这个宏大的想法,在今天看来依旧充满着“宏伟蓝图”的意味。
这一事件在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中有简略的记载:
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
提及大月氏,这支原本活动于祁连山以北的游牧部落,因匈奴的大举西进而将其逐出故地,不得已西迁至伊犁河、楚河附近。要远交大月氏,匈奴挡于其间,道阻且长,艰难险远不言而喻。
有谁愿意担此重任冒死出使西域大月氏?
汉武帝下诏,公开招募西去之使者。
【二、向西而去】
公元前138年(建元三年)的一天,一个宫廷侍卫如期而至,他自愿应征出使西域。很快,一个叫作张骞的名字传遍了长安。
关于张骞早期的生活经历,历史也有些健忘。
这位年轻力壮,为人正直的宫廷侍卫当时地位低下,但当他做出应征使者的决定并坚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看法时,其果断、机警、坦诚的性格便为他的出使铺平了道路,张骞如愿被朝廷选中。
张骞深知,出使西域,对他而言,是一次改变命运的难得机遇,同时也是一场归来无期的生死博弈。
在应募的人群中,还有一人渴望通过远行改变自己的生活,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因此获得自由的身份,他便是匈奴的俘虏甘父。甘父不仅擅长骑射,同时又可为张骞担任翻译,也被选中。
经过严格的挑选,一百多人被选中出使西域,这些人中有奴隶,有平民,也有军官和士兵,张骞被封为出使西域的使节,其他人作为他的随从。不为人们所知的是,他们选择出使西域的同时,便也选择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和归来无期的命运。
今天,我们已无法得知当张骞一行人自长安出发走向西域时内心的所思所想,亦无法得知这群迫切地想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们,在通往未知的路上遭遇险阻时,是否会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心生疑虑,会不会在自己的脑海中生发出如诗人海子般的慨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但张骞和汉武帝大概也不会想到,这场与政治密切相关的军事策略会打开一扇沟通中西世界的窗口。
一场关于西行的出使活动在东方的宏图里逐渐展开,呈现出历史从未有过的久远和宏阔。
公元前138年(建元三年),张骞接受了自己遥远而又悲壮的使命,同甘父等随从一起,离开长安,向西而去。
他们希望能跨越匈奴统治下的土地出使大月氏,取道陇西,出玉门关向西而去。尽管张骞一行人谨慎行进,但是在匈奴控制下的河西走廊,他们很快便被匈奴骑兵抓获,并被带到了匈奴单于庭(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
单于得知张骞一行人欲过河西走廊而出使大月氏,单于暴跳如雷。
“月氏在吾北,汉使何以得往使?无欲使越,汉肯听我乎?”(《史记·大宛列传》)
一个出使西域的决定,一条遥不可及的道路,在起始不久便令张骞陷入困境,出使西域的计划难道就此而前功尽弃?等待着张骞的,将会是怎样的道路和命运?
事实证明,张骞所走的路依旧很长,除了等待,更是屈原式的求索之路,因此用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命运来形容张骞,也便十分贴切。大概每一个落魄于他乡的游子,面对艰辛难料的世事,都会有渺若栗粟之感,但他们的人格魅力也正是在这如芦苇般的生命行程里绽放出光辉。
张骞和其他人一样,被扣留在了荒凉的他乡。此刻,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生传奇性的故事,没有英雄降临,也没有智谋秘计,等待成为了他的命运。
单于没有杀害张骞,而是将张骞扣留在了单于庭,一个远离故土又远离大月氏的他乡,他所要面对的是无尽的艰难和荒凉。张骞之外,除了他的向导甘父,随行的一百余人的命运在历史的长河里随风飘散。的确,和历史宏大的脚步相比,他们的命运显得微不足道。
我们不难想象,单于为了拉拢这位从汉朝远道而来、心怀壮志的使者,想尽各种办法来对付张骞的情景。
后来,在匈奴兵的看守下,张骞和他所剩无几的随从做着放羊、打草、淘井的苦活。
几年后,为了进一步控制张骞,单于为张骞娶了一位匈奴女子为妻。不久,张骞和这位匈奴女子有了儿子。在众人的眼中,张骞已将自己的根扎在了这里,对他的看管便显得十分松散。
时间一天天过去,张骞虽已习惯了在远方荒凉的生活,但这将近十年的日子并没有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安静地眺望,向西远望,仿佛那远处的苍茫里有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张骞在匈奴的监视下过了十年丧失自由的生活,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探听关于汉朝和大月氏的消息,关于那里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牵动他如泉涌般流淌的心绪。张骞看似早已如一池没有丝毫风浪的湖水,他平静地生活,平静地融入匈奴的日常起居,平静地将自己所有关于大月氏的想法藏在心底。
十年之后,这个看起来已如匈奴人一般的汉人,心里依旧藏着那个想要回到远方去的秘密。
十年之后,“持汉节不失”的张骞开始谋划一场关于大月氏的远行,他找到了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随从甘父,当张骞悄悄地在四望无迹的静默里告诉甘父自己的想法时,这个在匈奴的压迫下沧桑不堪的随从混沌的眼神里有了久违的亮光。两个坚定的眼神相遇,而后所有坚定的信念和执着的探索化作匆忙的脚步。两个在自己的使命里停留了十年的身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留下身后一地的静谧和惊叹。
向西而去,向大月氏所在的方向而去,两个不屈的灵魂在原野上奔走,内心急切又不失镇定。
西行数十日,张骞来到了一个叫作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国家。
在张骞被困的十一年里,我们无从得知张骞的内心在时间的长河中曾掀起过怎样的波澜。面对历史,我们的推究终显得轻薄。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十年的时光,于那些身陷其中的人而言,里面更是掺杂着各种复杂的味道。这种心情,若用陈子昂的诗句来表达,正是: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们可以用“风餐露宿”来形容张骞所经历的苦难,但终究不能用语言丈量张骞在茫然无期的生命航程里所承受的艰难和困厄的重量,在今天看来,他离我们很远,但的确,又很近。
【三、归来的路】
终于,张骞来到了大宛,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十载春秋里有过多少逃离的想法,这些想法如太阳一般,每日在苍茫的原野上升起,又在昏黄的静默里落下。
那时,大宛国的农田地里长满了稻子和麦子。有一种良马,体壮膘肥,耐力超群,在疾跑时马腿的两侧所出的汗颜色如血一般,因此被称为汗血马。这种马又被称为天马之子,人们在它身上倾注了美好的传说,传说中大宛的高山之上有一种行踪神秘的天马,人们将母马赶至山下,天马和母马交配后所产的小马便是汗血马,因此汗血马成为了大宛的国宝。
大宛王见到张骞的时候,张骞如一把钥匙打开了大宛王内心对于汉王朝的想象之门。张骞告诉大宛王,自己从长安出发出使大月氏,中间受匈奴阻隔十余年,几经辗转到了大宛,若有朝一日能够回到汉朝,一定不忘大宛王的照顾,要奏明汉武帝,以重金酬谢,希望大宛王能够派人相送。
和富庶的汉朝交往的愿望以及张骞对其的允诺,最终促成了大宛国王的慷慨相助。他派了向导和翻译将张骞护送至康居(今哈萨克斯坦),康居国国王又派使者把他们护送到了大月氏。
时岁苍茫,张骞千里迢迢,历经险阻到达了大月氏。这时的大月氏,早已因为乌孙的征讨,再次西迁至土地肥沃而又无外敌侵扰的阿姆河流域,占领了原大夏国的领土。当时的大月氏人“志安乐,又以自远汉,殊无报胡之心”(《史记·大宛列传》)。面对遥远的地理距离,大月氏人很难也不愿和汉朝联合起来攻打匈奴。
很多时候,我们穿越数年岁月到达远方,命运却报以十分轻松而又平淡的回答,这的确如一杆艰难的秤,最后只能在我们的内心找到平衡。作为使者的张骞在大月氏游说了一年多的时间,但还是没有得到大月氏王的明确态度,无奈之下,这个远道而来的使者准备打道回府,带着自己十余年来的坎坷和收获。
我想,当张骞面对安居乐业的大月氏部落不愿再为战争耗费精力的想法时,落魄的张骞应该感到高兴。这一年多来的游说和行走对他而言,有着更重要的意义,或者我们甚至可以猜测,汉武帝对于他的出行所寄予的希望远没有后世的人们对他的评价那么高。张骞之所以成为张骞,最可贵的,还是他不屈的精神和执着的信念,迫切地想改变命运的他,拥有这难得的经历,一生足矣。
张骞要回到自己的国家,要带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带着千里迢迢来到大月氏时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在一条新的道路上绕过匈奴的阻挡,回到长安去。对他而言,回程的道路和前行的道路一样漫长而艰难。但为张骞所不知的是,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艰难中将中国和世界的距离拉近了一步。
张骞踏上了归去的行程,为了避开匈奴的再一次阻拦,他选择从塔里木盆地南缘进入柴达木盆地,这是他从过往的商旅那里打听到的新路线,由此而行可以绕道羌族地区回到关内,这条被称为“南道”的通道上匈奴骑兵较少出现。
冰雪覆盖的葱岭,街市繁荣的疏勒,南山北路的绿洲,都从张骞脚下缓缓穿过。他们经过了莎车国,又来到于阗等国家,这条通往汉朝的遥远的南线为张骞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在匈奴扩展到北方商道之后,这条原来不是很繁荣的南道也便显得生机勃勃,来自西域的许多商旅,为了避免匈奴的侵扰,也选择从南路经过。
更长的路在远方等待着他,那里写满了艰难和等待。
越接近汉朝,也便越接近匈奴,当连绵千里的祁连山出现在张骞眼前时,这个为了出使大月氏而离开汉朝十余年的游子,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他们的脚步谨慎而又急切。
不幸的是,张骞又被匈奴的骑兵捕获了,又被押送到了几千里以北的单于庭。在通往单于庭的路上,张骞悲不可言,尽管没有完成出使的任务,但他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家乡,急切地想告诉汉武帝外面的世界何其之大。
庆幸的是,忙于征战的单于并没有处死张骞,而是将张骞及其随从关押了起来。不难想象,当张骞再次被关押起来时,他内心所经历的巨大的悲伤。在单于庭,当张骞的匈奴妻子在听到张骞再次回到匈奴的时候,其内心悲喜交加的情感无以言表。
对于张骞而言,暗无天日的俘虏生活正一步步向他走来,对于活着和离开的渴望始终如一粒等待雨水的种子,埋藏在他内心深处。
公元前126年(元朔三年),在张骞被俘一年多后,军臣单于的死去为张骞的出逃创造了机会,匈奴内部因为权力的斗争而陷入内乱,所有的兵士和奴隶都投入了战斗,正在牧羊的张骞趁匈奴大乱,带领甘父和妻子向南狂奔。
他们要穿越茫茫戈壁,避开匈奴的追杀,忍受饥饿和寒冷,从满眼的凄凉和危险里逃离,想要回到汉朝的想法从未像此时这般强烈。
靠着甘父的猎物充饥,靠着迫切地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他们穿越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沙漠和草原,出现在了汉朝境内。当人们看到三个满目沧桑的人出现时,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磨难。终于,离开祖国十三载的使团回到了长安,健忘的历史差一点就将他们遗忘。
历经十三载,张骞终于于公元前126年(元朔三年)回到了长安。张骞的到来无疑使长安这座古城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言说。人们涌向街市,争先恐后地去看多年杳无音讯的张骞。十三年前离开长安出使大月氏的使团回来了,出发时浩浩荡荡的阵容,如今只剩下张骞和甘父两人,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们,除了那仍藏在张骞怀里的,早已荒芜的使节。
汉武帝在听了张骞的所见所闻之后,十分高兴,眼前所展现出的是“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史记·大宛列传》)的宏伟蓝图。为了表彰张骞出使西域的功绩,他得到了“汉中大夫”的称誉,甘父被封为“奉使君”。
【四、行者无疆】
匈奴依旧是摆在面前的一个强大的劲敌。
当张骞向汉武帝说出想开辟一条打通西南道路而避开匈奴的控制走向西域的想法时,汉武帝仿佛看到世界各国的使者正在不断地向汉朝走来,带来各地丰富的物产和各国君臣对他的崇敬与仰慕。
壮心难抑的汉武帝接受了张骞的建议,打开一条沿西南出发,过身毒(今印度)至大夏,从而绕过匈奴的线路。关于这次探险,太史公在《史记》中用了四个字来表达汉武帝的心情:“天子欣然”。
公元前122年(元狩三年),张骞带领四路人马向西南而去,不为张骞所知的是,这条道路也充满了无尽的艰难和坎坷。四队人马在连绵的山林中穿行,在终年积雪的高山上跋涉,在水流湍急的河道里行进,在不同部落的敌意里后撤,终于四路人马最终在无法逾越的困境中半途而返。
这次探险的尝试,证明了汉朝若要打开西域的交通,只能穿河西走廊而过,西南方向的道路地势复杂,气候多变,道路狭险,很难通往西域。
匈奴这支挡在河西走廊上的大山,便又成为了汉武帝实现汉室大业的屏障。
公元前123年(元朔六年),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从定襄(今内蒙古林海尔县)出发,阵前的将军叫卫青。卫青本是奴隶出身,因为屡立战功,成为一位大将军。他要趁匈奴内乱后实力削弱的机会去攻打匈奴,他身旁的校尉,正是十多年前出使过西域的张骞。
面对茫茫草原,张骞思绪万千,这块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曾经收容了他十年的光阴。张骞为卫青提供了详尽的行军路线,部队在哪里停留,在哪里设防,在哪里要提防匈奴的埋伏,都有了详尽的安排。
当苍凉的军号响起,匈奴骑兵和汉军在苍茫的草原上展开了搏杀。一个体格强健的校尉驰马而来,大将军卫青派出的一批精兵由他突入匈奴纵深处,打乱匈奴阵脚,这名校尉叫霍去病,他的英勇善战,为汉军的大获全胜提供了保障。在汉军部队的连连紧逼之下,匈奴部落中占据武威一带的浑邪王杀死占据张掖一带的休屠王,归降了汉军,出陇西至河西之地的匈奴骑兵退居漠北。张骞因为抗击匈奴有功,被汉武帝封为博望侯。
一年之后,命运和张骞开了一个有趣的玩笑。在配合飞将军李广打击匈奴的战斗中,张骞的部队未能按指定时间到达会师地点,以致李广的部队被匈奴包围,损失惨重,按照汉朝的军法,张骞应被斩首。后来按照当时的律例,张骞用钱物赎了死罪,他被免去了所有的官爵,成了一名普通百姓。
曾经迫切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为国立功的张骞又回到了普通百姓的生活,他内心的失落不言而喻。
很快,汉武帝为了切断匈奴对汉朝的侵扰,准备派使者出使西域乌孙国,希望乌孙能够和汉朝联合起来,切断匈奴右臂,彻底打通通往西域的道路。出使的任务最后又落到了平民张骞身上。
汉武帝对这次出使的重视我们可以从《史记·大宛列传》中看到:
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数万,赍金贝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遣之他旁国。
出使乌孙时汉武帝派出了超过出使西域大月氏两倍的人马,外加价值千万的钱财布帛。这其中有可以随时出使他国的多个使节,除了出使乌孙的想法之外,武帝心中有着更宏大的图景。
张骞一行人的出使浩荡而无阻拦,到达乌孙,乌孙王热情地接待了远道而来的使者。张骞委婉地表达了联盟之事:“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弥夫人。”汉朝想用“和亲”的方式使乌孙国迁回故地,但乌孙惧怕匈奴,大臣都不愿迁徙。据史料记载,那时乌孙国因为权力之争实则已分为三,国王昆弥不敢擅自做主。但久闻汉朝富饶强盛,乌孙愿意派使者前往汉朝,不久,乌孙的使者来到汉朝,为汉朝的富裕和强大而惊叹不已。
有趣的是,匈奴听到汉朝和乌孙通使的消息后,怒不可遏,想要攻打乌孙,乌孙国惧怕匈奴,愿意和汉朝和亲,并献上一千匹天马。后来,有又大宛马来到汉朝,汉武帝为乌孙马取名为“西极”,为大宛马取名为“天马”,并题诗《西级天马歌》一首,诗曰:
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障国外,涉流沙兮四夷服。
此后,汉朝在令居国以西设了酒泉郡,作为使者往来之中转。
一年之后,前往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等周围国家的副使,以及大夏等属国派遣的使者都陆续回到了长安。从此,西北各国和汉朝有了交往,长安的街市上出现了许多西域客人,各国的使者“相望于道”,建起了中西方沟通的桥梁。西域的珍禽异兽,珍奇特产伴随着悠悠驼铃来到了长安,中国的特产也逐渐走向西域。在通往西域之路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在悠长的岁月里让无数人为之惊叹的丝绸。
公元前114年(元鼎三年),张骞因病与世长辞,史学家司马迁将张骞出使西域的壮举称为“凿空”。在《史记·大宛列传》中,太史公有言: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鰛及旁诸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中汉。其后岁余,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
在张骞的一生中,尽管两次出使西域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政治目的,但正是这长达十余年的行走,中国打开了走向世界的大门。在张骞的“凿空”之旅后,汉朝和西域诸国开始互通使节,使者相望于道,通商之路如悠长的丝绸般横亘于亚欧大陆的中西文化交流之桥上,中国也站在了世界的前方。
从此,许许多多的使团,在驼铃声里,沿着张骞的脚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