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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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是怎样形成的

请注意,按照这一理念,不需要上帝的存在。斯密是自然神学课程(当然他也教授其他课程)的老师,并未自称是无神论者,但偶尔,他会危险地偏向卢克莱修的怀疑主义。他至少得动动嘴皮子功夫侍奉上帝,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在格拉斯哥大学的三位前任教授,包括他的恩师哈奇森,都因未能坚守加尔文主义的正统观念被控异端。当时的神学家警觉性非常高。他的学生约翰·拉姆齐(John Ramsay)怀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斯密“上书元老院……要求免除一上课先祷告的义务”,遭到拒绝后,他的讲座又让学生“得出一个没有根据的结论,也就是,神学的伟大真理以及人对上帝及其邻居的义务,或许无须任何特殊的启示,就能从自然的角度发现”。研究亚当·斯密的学者加文·肯尼迪(Gavin Kennedy)指出,《道德情操论》的第6版(1789年)出版于他对待宗教虔诚的母亲去世之后,斯密在书中删除或调整了许多宗教引言。他既可能是一个“深柜”中的无神论者,也有可能是有神论者,只是不从字面意义上接受基督教义,而假设某个上帝把良心植入了人类的胸怀中。

按照斯密的观点,道德是一种自发形成的现象,人在社会中寻找心心相通的愉悦,自行决定道德准则,接着道德家再观察、记录这些约定俗成的惯例,反过来又以从上至下的方式将之教导给人们。基本上,斯密的意思是,告诉你应该怎样行事的牧师,他的道德准则其实来自观察真正有道德的人怎么做。

语法老师是个很合适的同类例子,他们的工作基本上就是编辑整理日常用语中所存在的模式,再把整理所得的结果重新教给我们。只有很少的时候(比如“分裂不定式”分裂不定式一般是指,在to和动词之间放上一个副词或please,语法专家通常认为这类结构是不正确的,应该避免使用。比方说,clearly在下面的句子里不可放在to和read之间:I want you to read that last sentence clearly,到乔叟、莎士比亚等大作家,自12世纪就开始在to和动词之间插入副词。这是英语语法中非常敏感的话题。——译者序),他们确定的语法规则才会跟优秀作家的用法存在矛盾。没错,牧师有可能发明、倡导一条新的道德规范,一如语言学家有可能发明、倡导一条新的词法或语法规则,但这其实是非常罕见的情况。就这两种情况而言,用法发生了变化,教师逐渐认同了变化,有时候还假装是原创者。

下面举个例子。在我有生之年,从道德上来说,反对同性恋在西方世界越来越不可接受,而反对恋童癖,则日复一日地具有了道德上的强制性。很久以前,男明星/名人可以当众违背不得与未成年少女结交的规矩,不会遭到非议,放到今天,却会被告上法庭,身败名裂,而另一些男明星,从前跟成年男子约会,会让自己名誉扫地,现在却可以公开说出自己的爱。请不要误会我:对这两种发展趋势,我都举手赞同,但我想要表达的要点不在于此。我的观点是,改变不是来自某些道德领袖或委员会的规定(至少主要原因不在于此),更不是《圣经》上的训令促成了变化的产生。相反,普通人之间的道德磋商,逐渐改变了社会上的普遍观点,而道德教师反映了这些观点一路上发生的变化。毫不夸张地说,道德在演变。同样地,在我这一辈子里,“enormity”和“prevaricate”的词义发生了变化“enormity”现在指规模巨大,传统上则仅仅指罪行或者负面事件的规模大,是贬义。“prevaricate”原本的意思是“有意回避某事、推脱闪躲,”近年来新的意思则是“行为拖拖拉拉,不利落。”——译者注,也不是因为有委员会考虑要调整词汇的含义,语法学家们也基本上无力阻止它们的改变(事实上,语法学家煞费苦心地谴责语言的创新)。奥特森指出,斯密在其著作中,将“brothers”和“brethren”(也即两者均为“兄弟”的复数形式)互换着使用,而且他还略微偏爱用后者。可到了今天,规则改变了,除非你是装腔作势的老古董,或者是语带嘲讽,你才会用“brethren”来表示“brother”的复数形式。

斯密敏锐地意识到了道德和语言的相似之处,故此,他坚持在《道德情操论》的第2版及后续版本中,加入自己论述语言起源的短文。文中,斯密提出,语言的规律是发明,而非发现,也就是说,这跟物理定律不一样。但它们始终是规律:如果孩子没能正确地运用“bring”的过去式,说“bringed”而非“brought”,父母或者小伙伴会加以纠正。所以,语言是一个有序的系统,是靠着人们努力尝试“让各自的需求为彼此所理解”,不断试错而自发产生的。没有人负责,但这套系统是有序的。这是个多么特殊和新颖的想法啊,又是一个多么具有颠覆性的想法啊。如果道德不需要上帝,如果语言是自发产生的系统,那么,有没有可能,国王、教皇和官员,对社会的有序运作,不像他们装出来的那么关键呢?

美国政治学家拉里·阿恩哈特(Larry Arnhart)说过,斯密是自由主义关键原则的奠基人,因为他拒绝西方传统,认为道德必须符合一套超然的宇宙秩序,不管是上帝的宇宙,还是理性的宇宙或者自然的宇宙。“自由主义道德不是这种超然的宇宙道德学,而是建立在实证的人类道德学的基础上,也即道德秩序源自人类经验之内。”

最重要的是,斯密认为道德和语言可以改变,可以演变。奥特森指出,在斯密看来,道德判断是受过去经验的诱导所做的概括。我们会记录对自己及他人行为的态度(赞成或反对),观察其他做相同事情的人。“频繁重复的判断模式逐渐披上了道德义务的外衣,甚至变成了上天所授的诫命,而重复次数较少的模式,(人们对它的)信心就差得多了。”正是在人类经验的混乱实证世界里,我们发现了道德。道德哲学家观察我们的行为,但我们的行为,并不来自他们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