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的满足
《阿闱婆吠陀经》里曾讨论过“人”的概念,无意中透露出一些超前的内涵。译文如下:
是谁,赋予人类神态、尊严、情感和性格?并以诗歌、音乐和舞蹈加以熏染?他翘首仰望,看到了他周围的世界——好像一个将人类永远保护的堡垒。
他被称为长者,但他是新生的。哪怕是在当下,在今日。
人类刚出现时,并不在意自然之神定的规矩,他们坚信拥有身体构造的自主权。在某一个演化之路的转角,人类决定不当四脚生物,身体也随即不再顺从地匍匐。毫无疑问,自然对陆地上所有哺乳动物的计划是大家都有四只脚,平均分摊躯干的重量,头尾则居于身体的两端。这是跟地球商议后的结果,因为所有物体的移动都受到重力的影响。而人摒弃这一合理的安排,足以证明,不屈天意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
假如我们看到一张桌子用两条腿站立,另外两条可笑地垂在两侧,一定会觉得怪诞无比。我们会认为,这个家具要么是做坏了,要么就是木匠的恶作剧。同样,人类改变骨骼构造的行为,让我们很难不去推测,是不是受到偏离自然轨道的彗星爆冲影响所致。但人类坚持如此并非一时兴起,他们如此坚定,即便因背弃其他动物严守的法则而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他们割舍掉一半让全身肌肉维持平衡的工具,在有限的支撑下重回学步的婴儿时期,且终身都要面临意外跌倒的风险。四只脚能确保安全,人却直立起身体,固守成规的四脚动物根本不会自找这份麻烦。
直立给人类的身体带来自由,让我们可以轻易地朝任何方向转身,在众星拱月当中找到自己。在自然界,动物们沿着一条单向道前行,而人则拥有一个广阔的圆;位于中心的人找到自己的价值,也在圆周的范围内实践自我。
一个自由会引出另一个自由,直立行走带来人视野的扩大。我不是指眼力增加,毕竟很多动物的眼睛具有绝佳的光线调适能力,人类远比不上它们;我指的是,人登上了一定的高处,获取的不只是事物的方位讯息,更能体悟到事物间的关系。
人所得到的另一个自由,便是腾出了双手。我们的身体中双手是最尊贵的,它们能展现出娴熟的技艺、优雅的风姿,能从事各种灵巧的活动,包括实用性之外的所有才能。它们曾经只有搬运的功能,和双脚差不多;但后来逐渐向上提升,变成我们重要的“左右手”。我们将两只手臂摆在身旁,而不是垂于身体下方,就是为了帮助我们打破动物天性的桎梏。
人体除了视线自由与行动自由,最为重要的就是心智自由,这是独属人类的特色。只有心智执着地向理想境界前进,人类这个造物主未完成的作品才能日趋完美。人有犯错的自由,也能在身心饱受磨难之际依然百折不挠。对于天真质朴、视纪律于无物的凡人来说,自由是一份神圣的礼物;也因此,人的创造之路上,虽然受伤的痕迹处处可见,但令人惊异的奇特景象也比比皆是。无论伤痕还是精彩,不变的是那个清楚的目标,这个目标既不是任何人的奇思怪想,也不会只考虑人的实际需求。
自由的视野让我们在望向四周的同时也看到自己。我们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我们的人生必须挑战只求自保的生物性,必须超越平凡的个体生命。人类的想象力在心灵满足之时才会发生,在满足日常所需之余,另外加盖尊荣客房,让自由意志居住。当我们的心智不被生物性所困,维持独立自主,我们就享有自主的权利。自由的心智是神圣的,它与神明同在。
自然之神为了保护生命,设下了种种限制,这让生命变得了无新意。人类不会像动物那样一直屈从,他们获取了各种自由,让实现自我之路变得更加开阔。人必须活出自己,只有如此,才能触摸到真理的殿堂。
自由实现的过程会引发许多想法。自由是为了追求无限,它给自己设下目标,但绝不让目标一成不变,而是一再突破边界,生命便回馈它一次次的惊喜。这是一段不断重生的历程,一连串崭新的起点和挑战,带来不断清晰的真理追求之路。
在每一次大灾难之后的冒险行为中,人类也会面临分歧。这些变动不仅源于思想起伏,而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足以在日后引发意想不到的变故。不过,无论当时的变动有多么惨烈,人类前进的整体方向都不会偏离轨道,因为革命的历史归宿是一样的。
在印度、中国、波斯或朱迪亚(古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希腊或罗马等地兴起的文明,就像不同的山头,尽管高度、温度、植被不太一样,却系出同源,彼此的联系没有绝对的障碍。它们共享地理,互相影响。正如伟大的圣者所言,如果人类还未实现救赎,那个人不必寻求救赎。因为人类是个共同体,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早早意识到这一点,并将此表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人类担负着进化自我的重任,他们秉承着内心不断超越的理念去塑造自我,并坚信在漫长的时间河流中这是最好的选择。但从生物发展的高度来看,这种衡量并无必要。从过去的人类纪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前人为了留下生命痕迹使人类记忆不中断所做的卑微努力,就像孩子把纸船推上水面,让船载着他的梦想驶向未来之境。人类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向往一种能够与他人乃至时代连接的人生,这更像人类的一种本能。要实现这种理想人生,人类就必须要找到永恒而普世的真理。人类虽然平凡,但我们愿意不断追寻,即便得为此付出毕生心力,乃至献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蒙昧的远古人类对自我形象的追求,体现在炫目上:华丽的衣裳、缤纷的配饰、甚至不惜奇装异服,这是他为了让自己变得高贵而做的努力。他觉得除了自己并不满意的身体,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会带给他存在的价值感,这就是追求的动力。从他当时的心态看,这种动力就是他的归属感,一种能切身感受到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去捕捉这种感觉,即使用自身的舒适去交换也心甘情愿。
他的付出使他与自己内心的追求相契合。这个粗人,为了让自己具有使别人仰望的力量付出极大,甚至饱受折磨。接着,他又用肆无忌惮的言行对待周围人,粗鄙而浮夸的行为引起部落同伴的敬畏,进而生出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因为这个人带给他们对理想人类的想象。这时在他们眼中,他已经不是一个单一的人,而是所有人的代表。因此,即便吃了不少苦头,大家也心甘情愿顺服于他,为他荒诞不经的强烈意志所支配。这些人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具象化,认为神强大的力量来自特殊的生理结构、凶残横暴的行为以及喜怒无常的性格和随心所欲的赏罚。在他们的认知中,神绝不会优柔寡断,或者心怀悲悯。虽然这些想象不乏恶意,但至少证明了人能感知到某种超越自我的存在。他明白自身还有继续挖掘的价值。这个想法在他内心深处涌动,召唤他去追求那无法用知识加以分析的真理。
对“人”的了解愈来愈深刻之后,我们意识到,愈是能体会内心深处的愉悦和满足,人便愈能庄重沉静,而不是庸俗、激情,或基于外观、颜色、言语、行为而施以暴力或阴暗的恐怖行为。
每一个时代都有完美的梦想般的人格光芒难掩被写进历史,流传后世。这些人格不一定是我们理解的宗教,却可以间接地归类为人的宗教,因为这些是每个人身上的大我意识的产物。大我意识表现在科学、哲学、艺术、社会道德,以及所有有价值的事物中。它们关乎心灵,应该纳进独一无二的人的宗教的范畴之内。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人类为达到完美之境所付出的努力。
我曾经造访古罗马遗迹,那个人类追求永恒的证据。伟大的古罗马帝国不正是透过创造与想象,使先验的人道精神得以展露吗?当时帝国的理想,不仅仅是纾解人口过剩的压力或开创帝国商机,在古罗马人的性格中还存在一种高贵情操,即他们渴望创造出一个能匹配理想的世界。古罗马人的表现正可以回答一个不朽的老问题:人来到世上,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与宗教脱不开关系,不管是什么宗教。古罗马人对于自己的定位是世界的创建者,所以他给出的答案也许不是最好,可是这种“伟大就是快乐”的信念依旧展现了人类坚毅卓绝的气魄。
虽然古罗马帝国最后四分五裂,但它推崇的信念一直都是人类史上重要的一页。这其实才是古罗马人的核心信仰,只是由于正统宗教的掩盖,它得不到彰显,乃至后来沦为情感上的消遣,也没有留给人类心智的启迪。事实上,古罗马信奉的神学远不及这种信念影响深远。人类为了追求永恒,从来都像古罗马人那样无所畏惧不惜殒命,既虔诚又勇敢。我们应该追寻这种信念,让其成为信仰。
人类晦暗的意识在演进中逐渐清晰,最终超越肉体变成人的中心,人类历史最精彩的部分开始了。
这段历史记录了人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所做出的各种回答。人不像动物那样容易感到快乐或满足,动物只要获得生理满足,就是一只成功的动物。比方说,鳄鱼如果能活得像只天生的鳄鱼,他就会露齿而笑,不会抱怨。人也应该活得像个人才能获至真理,这听起来是平淡无奇,但人依旧不解,甚至困惑地问:“怎么样才算活得像人?我是什么?”但老虎的脑海中就不会出现“老虎是什么”的问题。
人类花了几千年的时间讨论人的本质,但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人类没有顺从天命,而是创造出复杂的宗教体系,看上去是在实践一个“我不是我,还有更好的我”的悖论。为了彻底了解自我,有宗教信仰的人还发展出存在的概念,这个概念依据人而生,但又超越了人。不同的宗教虽然理念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即都追求最高的人格境界,并称之为神性。虽然理性的心智认为,宗教既非包罗万象,也不神秘莫测;但当心智碰触到人性中的神性,就会发现自己还是被包含在其中了。
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一直用最高标准去检视真理,而不是单凭武断来制定规则。沿着这条道路向前行进,逐渐形成了我们伟大的宗教。
宗教之所以萌芽,最初都源于反抗非人道教条的运动,反抗陈腐的仪式及专断的控制。我曾说过,这些教条只是权力的鞭子,并非在帮助人们寻找真理趋近完美,而是透过占有和怪力乱神,使掌权者变得令人畏惧。
这样的理论对先人们可能有失公允。也许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将对权力的膜拜真的视为真理,并且觉得自己的力量跟这个真理有了交集,进而得到内心的满足。他们也许认为这种力量正是超越自然的意志力,而不是神志不清时糊里糊涂捡到的正确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