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姬(3)
这天,除了翻译的酬金,我还领到了旅费。回家后,我将酬金交给爱丽丝,这笔钱足够她们维持到我从俄国回来。爱丽丝看过了医生,的确是怀孕了。由于她体质本来就贫血,所以数月来她竟没有往这方面想。班主嫌她休息太久,将她从剧团除名。其实她只不过休息了一个月,班主如此严苛,其中自然别有缘故。对于我的俄国之行,爱丽丝倒不太担忧,因为她深信我对她一片真心。
经由铁路去俄国,路途并不远,无须多做准备。我借了一身合体的黑礼服,新买了一本哥达版[7]俄国贵族名录,再加上两三本字典,将这些收进小皮箱里即可。不过,由于近来诸事繁杂,令人心中不安,只怕我走后爱丽丝伤心烦恼,而且,她若在车站哭泣落泪,我更是牵挂难舍。于是翌日一早,我便让爱丽丝的母亲陪她去朋友家。我整束行装,锁好门,将钥匙放在住在门口的鞋铺主人处,便出发了。
关于俄国之行,又该说些什么?由于身任翻译之职,蓦然间,我竟被提携而起,立于青云之上。跟随大臣一行造访彼得堡期间,围绕在我身畔的,是将巴黎的绝顶奢华移入冰雪皇宫所造就的满目锦绣。尤其是,无数支黄蜡烛摇曳的灯火下,众多勋章与肩章灿然闪烁;精雕细镂的壁炉中火光熊熊,仕女们忘却了严寒,轻轻摇动华美的羽扇。由于我的法语最为流利,因此周旋于宾主之间,事务也大抵由我来处理。
这期间,我并没有忘记爱丽丝。不,她每天都写信来,我又怎能忘记她?我出发那天,她想到回家后与往日不同,只能寂寞地独对孤灯,遂在朋友家谈话到深夜,待到疲倦不堪才回去,随即便睡了。次日清晨醒来,心中尚且疑惑,为何只剩下孤身一人,莫非还在梦中?起床后那怅惘不安的情绪,即便在生计艰难、三餐不继的日子里,也是不曾有过的。——这便是爱丽丝第一封信的大意。
不久后的书信,爱丽丝似乎是在十分苦闷的心情下写就的。信以“不”字开头:“不,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对你的情意竟如此深重!你曾经说过,故乡已没有可依靠的亲人,若在此地找到妥善出路,定居于此又有何不可。况且,我也要用我的爱把你留住。可是,若这些都不能实现,你一定要东归,我和母亲随你同去,倒也容易。只是偌大一笔旅费,又如何筹措?从前我常想,无论做什么活计谋生,我都留在这里,等待你出人头地的那天。但此番你短暂旅行,出门不过二十天,我的相思之苦却与日俱增。我曾经以为,离别不过一瞬间的苦痛,真是大错特错。我身体的异样日渐明显,为着这个缘故,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将我抛弃啊!我和母亲曾经激烈争吵,她见我一反常态、心意坚决,便屈服了。母亲说,如果我随你东去,她就到什切青乡下,投靠一位务农的远亲。你在信中说,大臣阁下很倚重你,那么我的旅费或许有法子吧。现在,我只一心等待你回柏林的日子。”
唉,读了这封信,我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我的心竟如此迟钝,着实令人羞愧。我一向自负,认为无论关乎自己一身的进退,还是不相干的他人之事,我都富有决断。可是此种决断却只存在于顺境中,身处逆境时,我便无此能力。我所依赖着的胸中的明镜,每当映照我与别人的关系时,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大臣已经待我甚为亲厚。但是,我短浅的目光只看到理应恪守的职责,至于将这与自身前途相联结的念头,神明可鉴,我是全然不曾有过。然而,如今既已察觉到这一点,我的心又焉能淡然如初?先前朋友规劝我时,大臣的信赖尚且如屋顶上的飞鸟一般难以企及,如今似乎已稍有把握。最近,相泽在言谈间,曾经流露出归国后也如此这般共事的意思。莫非这本是大臣之意?相泽虽是我的好友,涉及公务,他也不便明言?现在想来,我轻率地答应了相泽,要与爱丽丝断绝情缘,或许他已禀告了大臣也未可知。
唉,初来德国时,我自以为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发誓再不做机械般的人物。这岂不像放飞时被缚住双脚的鸟儿,暂且拍打几下翅膀,便自诩获得了自由?脚上的绳索,我无计解开。从前,操纵这绳索的,是那位某部的长官。如今……啊,多么可悲!如今,这绳索正握在天方伯爵手中。
我同大臣一行回到柏林,恰是新年第一天的早晨。在车站作别后,我驱车直奔家中。此地至今还留存一种风俗,新年前夜通宵不眠,元旦这天才睡觉,因此千家万户寂然无声。天气严寒,路面的雪变成有棱角的冰片,在晴朗的阳光下晶莹闪烁。马车拐进修道院街,停在公寓门口。这时,传来了开窗的声音,我从车里却看不到。我让车夫拿起皮箱,正要上楼,爱丽丝已迎面跑了下来。她大叫一声,抱住了我的脖子。车夫见状一怔,大胡子下冒出句什么话来,没有听清。
“太好了,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想死了!”
直到那时,我尚且踌躇未决,思乡之情和功名之心,时而压倒儿女情长。然而,唯有这一刹那,我彷徨不定的心意烟消云散,伸手抱住了爱丽丝。她倚靠着我的肩膀,欢喜的泪珠簌簌落在我肩上。
“去几楼?”车夫敲锣般大喝一声,疾步上楼。
爱丽丝的母亲站在门口迎接,我把银币递给她,要她付给车夫。我和爱丽丝手挽着手,快步走进房间。一眼望去,只见桌上高高堆着白棉布和白花边,我吃了一惊。
爱丽丝指着这堆小山,微笑道:“你看,我准备得怎样?”她取过一块棉布,原来是婴儿的襁褓。“你想一想,我有多快活!生下来的孩子准会像你,有一双黑眼睛。这样的眼睛。啊,我梦里见到的,就是你的黑眼睛。孩子出生后,你这正直的人,绝不会不准他随你的姓吧?”她垂下头,“你会笑我幼稚吧?可是,去教堂领洗礼那天,该有多欢喜啊。”她抬起眼眸,已是泪水盈眶。
那两三天,我思忖大臣旅途劳顿,想必颇为疲倦,遂没有前去拜访,只在家中闲居。一天傍晚,大臣遣人召我过去,待我格外亲切,慰劳过俄国之行的辛苦后,大臣开言道:“你可愿意随我东归?你的学问如何,我难以推知,不过单凭通晓西语之能力,便足以为世所用。你在此滞留甚久,或许有诸多牵挂,但我问过相泽,他说你并没有。我便放心了。”大臣的神情,简直不容推辞。我心中震惊,但又不能说相泽所言不实,而且,那时我心中涌起一个念头:若不抓住此次机会,我将再难回归故国,从此断绝挽回名誉之途,只能弃身于广漠的欧洲大都会,埋没在茫茫人海间。唉,我这颗心竟如此没有操守!我竟答道:“谨遵阁下吩咐。”
纵然我的面皮厚如黑铁,回去面对爱丽丝,又当如何启齿?走出饭店时,我心乱如麻,无以言表。我不辨东西南北,一路胡思乱想,不知多少次被过往的马车夫呵斥,才慌忙退开。过了好一会儿,我定睛一看,已经来到动物园旁边。我瘫倒在路边长椅上,我的头滚烫如火烧,像被木槌敲打般嗡嗡作响。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如同死去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清醒过来,只觉得酷寒彻骨,入夜后下起了大雪,我的帽檐和大衣肩上,都积了约莫一寸厚的雪。
大约已过了十一点。通往莫哈比特和卡尔街的铁道马车,铁轨也掩埋在雪中。勃兰登堡门旁的煤气灯,发出凄清的光芒。我想站起来,腿却已经冻僵,双手揉搓了一阵,才勉强能行走。
我踉跄而行,来到修道院街时,似乎已过了午夜。究竟如何回到了这里,我却茫然不知。此时正是一月上旬的夜晚,菩提树下大街上的酒馆咖啡店中,想必还是人声喧嚷、热闹非凡,但我全无印象。头脑中满塞着一个念头: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四层的阁楼里,爱丽丝大概还未入睡。一簇灯火灿然闪烁,穿过黑沉沉的夜空,显得分外明亮。但雪片如白鹭羽毛一般,纷然飘落,将这星灯火遮掩得乍隐乍现,恍如风中之烛明灭不定。一进大门,我顿觉疲惫不堪,浑身的关节疼痛难忍,爬一般地上了楼。走过厨房,开门进到屋里,爱丽丝正倚在桌旁缝襁褓。她转头一看,“啊”地惊叫起来,“怎么了?你怎么弄成这样?”
难怪她吃惊。我的脸色青白,如死人一般,头发蓬乱,帽子不知何时丢掉了。由于路上摔了好多跟头,衣服上沾满雪泥,还撕裂了好几处。
我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的膝盖瑟瑟发抖,再也支撑不住,我伸手去抓椅子,就此栽倒在地。
我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数个星期之后。病中我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爱丽丝一直细心地照料我。有一天,相泽来找我,知晓了我隐瞒的内情。他只向大臣禀告我病了,替我遮掩了过去。第一眼见到病榻旁的爱丽丝,我震惊万分,她已经面目全非。几个星期里,她消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深凹,布满血丝,灰白的脸颊也塌陷了。由于相泽的资助,日常生计尚能维持,可是这位恩人,却在精神上毁掉了她。
后来我听说,爱丽丝见到相泽,得知我与相泽的约定,以及那晚我对大臣的承诺。她霍然站起身,面色如土,叫道:“我的丰太郎,你骗得我好苦!”当场晕厥过去。相泽叫过她母亲,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过了半晌,爱丽丝苏醒过来,眼睛却直瞪瞪的,已经不认得身边的人了。她叫着我的名字痛骂,撕扯自己的头发,抓咬被子。时而,她忽地清醒起来,四下找寻什么。母亲递过去的物件,被她一样一样抛开,可是给她桌上的襁褓时,她却摩挲着把脸贴上去,泪水涟涟。
那之后,爱丽丝没有再闹,但她的精神几乎全毁,痴痴的如同婴儿一般。医生说,她的病叫作偏执症,盖因心神受到巨大刺激而骤然发病,没有治愈的希望。本想送去达尔道夫精神病院,但她哭喊着不肯去。后来,爱丽丝一直随身带着那幅襁褓,不时取出来看看,唏嘘落泪。她不肯离开我的病床,但似乎并非有意识的举动。有时,她像忽然想起来,对我说“吃药,吃药”。
我的病已经痊愈。不知有多少次,我抱着徒留形骸的爱丽丝,落下千行痛泪。随大臣启程东归之际,我与相泽商议,给爱丽丝的母亲留下一笔钱,足够她们衣食之需。我还托付她母亲,那遗留在可怜的疯女腹中的孩子出生时,望她多加照料。
唉唉!如相泽谦吉这样的良朋益友,世间岂可再得?然而,直到今日,我心中却依然存有对他的一点怨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