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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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修葺中

1910年6月

渡边参事官在歌舞伎剧院前下了电车。

刚下过雨,路上积存了许多小水洼,渡边避开水洼,顺着木挽町的河岸,朝递信省[14]方向走去。一路走着,他心想,以前似乎就在附近的拐角处,见过饭店的招牌。

路上行人寥寥。五六个西装男人,像是刚从官衙下班,喧哗着经过。一个身穿和服、戴着衬领的女人,大概是茶馆的女侍,或许到附近办什么事,迈着小碎步迎面跑过。一辆遮着车棚的人力车从后面赶上来,飞奔而去。

果然,看到了饭店招牌,招牌并不大,上面横书“精养轩饭店”。

饭店朝河岸的这边用木板围了起来,朝向小巷子的冷清的侧面,左右都铺有台阶。台阶形成了一个切掉顶端的三角形,在被切掉的顶端那儿,有两个门口。渡边有些踌躇,不知该从哪里进,上了台阶一看,左侧门口写着“入口”字样。

鞋子上沾满了泥,渡边仔细擦干净,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里面是铺着地板的宽阔走廊,和外间一样,这里也设有棕榈擦鞋垫,旁边放着抹布。渡边心想,看来有人和我一样,穿着脏鞋子就进来了,遂又将鞋子擦了一遍。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只从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像是木匠在做活计。想到饭店外面围着木板,看来这家店正在修葺中。

没人出来迎接,渡边径直往前,走到尽头后,琢磨着该左转还是右转。这时,总算有一个侍者模样的男人,晃晃悠悠地出现了。

“昨天电话预约过。”

“啊,是两位客人,对吧?在二楼,您这边请。”

侍者指着右侧楼梯说。他立刻知道是两位客人,看来修葺中的饭店已近乎停业。走到这边,钉锤声和扁斧的刨木声越发清楚。

“这里挺热闹嘛。”

“您放心,五点钟木匠就收工,客人用餐时绝对不会吵闹。请您先在这边休息一下。”

侍者快步向前,将朝东房间的门打开。进来一看,是一间大客厅,款待两名客人的话,未免太过宽阔。客厅里摆放着三张小桌,每张桌旁都围着四五把椅子。东边右窗下摆着沙发,沙发旁是一株葡萄盆景,有三尺高,上面缀着温室中养出的大颗葡萄。

渡边正四下打量,伫立门口的侍者说“用餐在这边”,打开了左侧的门。那房间大小合宜,已摆好了餐桌,桌子中央放着杜鹃花和石楠花搭配出的美丽花篮,两边各摆一块餐巾。这个房间,再加上两人倒尚可,要是六人用餐就显得拥挤了,所以是恰到好处。

渡边颇觉满意,又回到客厅。侍者从餐室直接去了厨房,留下渡边一人。

钉锤声和刨木声戛然而止。渡边掏出怀表一看,的确刚好五点钟。离约会时间还有半小时。小桌上放着已开封的雪茄盒,渡边取出一支,剪开雪茄口,点上了火。

奇怪的是,渡边丝毫没有正在等人的心绪。甚至可以说,无论他等的是谁,都没有关系。出现在花篮对面的,是怎样的面孔,都无关紧要。心情为何变得如此冷淡?渡边自己都纳闷。

渡边缓缓吹着烟圈,打开沙发角上的窗,向外眺望。窗户正下方堆着许多木料,看来这里要变成饭店的正门。河道里蓄满了水,水面平静无波,隔着河道,可以看到对面的人家。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那户人家门口却有一个背孩子的女人,呆呆伫立着,大约在等人吧。右侧的尽头,海军博物馆堂皇的红砖墙赫然入目,遮挡了大半个视野。

渡边在沙发上落座,环顾客厅。壁上散落地悬着几幅字画,仿佛偶然凑到一处似的,有梅花黄莺图,有浦岛太郎图,有雄鹰图。字画都很短小,挂在高墙上,仿佛给折起来半截。餐室门口挂着一副对联模样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某位大教正手书的神代文字[15]。日本不是艺术之国。

有半晌工夫,渡边似听非听、似看非看,不去思考什么,只是吸着烟,品味着身体上的愉悦感。

廊下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门开了,渡边等待的人来了。

那人戴了一顶镶珠子的大草帽,灰色长裙的式样有点像和服,胸口处露出上等亚麻质地的白色绣花衬衣,衬裙也是灰色的,手持一柄玩具般的带褶小洋伞。渡边无意识地做出微笑,从沙发上起身,将雪茄丢到烟灰碟里。女人回眸一瞥门口伫立的侍者,目光随即移到渡边身上。她是个深褐色头发的白人女子,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那是从前多次凝视过的眼睛,可是,眼圈旁那手指般粗细、浓得发紫的眼晕,却是从前没有的。

“让你久等了。”

说的是德语。与粗率的措辞不相称的是,女人将洋伞换到左手,落落大方地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指尖。渡边心想,她在侍者面前演戏呢,一边殷勤地握住女人的指尖。随后,他吩咐侍者:

“餐点备好了,就告诉我们。”

侍者退了出去。

女人随手将洋伞丢到沙发上,一下坐了下去,像是很疲惫。她将两肘支在桌上,默默地盯着渡边的脸。渡边把椅子拖到桌旁坐下。片刻后,女人开口道:

“这里很冷清啊。”

“正在修葺中,刚才还吵得很。”

“是吗?似乎是个不安稳的地方啊。不过,反正我也一直没有安稳过。”

“你究竟是何时来的?为什么来?”

“前天来的,昨天就遇到了你。”

“来做什么?”

“从去年年末,我就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了。”

“那么,你是在那家酒店的舞台上表演?”

“是啊。”

“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是组合?”

“不是组合,但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你也认识。”女人踌躇了一下,说,“我和科辛斯基一起表演。”

“那个波兰人?那么,你是科辛斯卡娅了吧。”

“什么呀!只是我来唱,科辛斯基伴奏而已。”

“仅此而已?不可能吧。”

“这个嘛,我们两人一起旅行,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那是自然。所以,你把他也带到东京了?”

“对,一起住在爱宕山。”

“难得他肯让你出来。”

“我只有唱歌时,才让他伴奏。”女人使用了“Begleiten”这个词,既是“伴奏”,也是“同伴”之意。“我告诉他,我在银座遇到了你,他还说一定要见见你。”

“那就不必了吧。”

“不用担心,我还有很多钱。”

“就算很多,也会花完的。接下来有何打算?”

“去美国。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时,我就听人说日本不行,并没指望什么。”

“那就好。除了俄国,就是美国不错了。日本还没那么进步。日本还在修葺中。”

“哦,你这么认为?那我去了美国,会告诉别人,日本的绅士这么说的。不,应该是,日本的官吏这么说的。你是官吏吧?”

“嗯,是官吏。”

“你可真守规矩。”

“规矩得很。我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实利主义者,只有今天的晚饭例外。”

“那我很荣幸。”女人摘下已松开几粒纽扣的手套,隔着桌子,伸过右手的整个手掌。渡边认真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手很凉。女人并没有把冰凉的手抽出,只是静静地望着渡边的脸。因为黑眼圈的缘故,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

“要我吻你吗?”

渡边不自然地皱了皱眉:“这里是日本。”

侍者没有敲门,径自推门进来。

“晚餐已经备好了。”

“这里是日本。”渡边重复着这句话,站起身来,将女人引入餐室。恰在此时,电灯骤然点亮。

女人环顾房间,坐到餐桌对面,玩笑般地说了句“Chambre Séparée(单间)”[16]。她大概想看看渡边的表情,伸直腰朝这边张望——花篮有点碍事。

“只是偶然相似。”渡边平静地答道。

侍者斟上雪利酒,端上白兰瓜。客人只有两位,却有三名侍者围绕一旁。渡边加上一句:“看,侍者多热闹。”

“似乎不太有眼色,爱宕山那边也这样。”女人胳膊肘撑在桌上,剥开白兰瓜,边吃边说道。

“在爱宕山那边,他们就碍事了吧。”

“大错特错。唔,这瓜味道还不错。”

“等你去了美国,每天早晨都得吃这个。”

两人一边用餐,一边说些空洞无味的话。终于,侍者端上沙拉,往杯子里斟满香槟酒。

女人突然说:“你一点儿不嫉妒吗?”德累斯顿中央剧场的演出散场后,两人在布吕尔平台上[17]的小饭馆里,就像现在这样对坐桌旁,时而闹别扭,时而和好。方才谈论空洞无味的话题时,从前的种种,又浮现在女人心头。她本打算玩笑般地说出,没想到语气甚是认真,不觉有些懊恼。

渡边端坐着,将香槟酒杯高举过花篮,清楚地说道:

“Kosinski soll leben(祝科辛斯基健康)!”

女人的微笑凝在脸上,默默举起酒杯,手却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还只有八点半左右。一辆寂寞的汽车穿过灯火如海的银座大街,载着一个将脸深藏于面纱下的女人,朝着芝[18]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