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3
助推?强推?还是干脆踹一脚?
经济学一向被称为“沉闷的科学”,想想它那些乘数图表、GDP(国内生产总值)比值和边际效用等就知道了。然而,从现今的经济形势来看,也许它更该被叫作“似是而非的科学”。也就是说,它看上去很迷人,但实际上完全无法预测迫在眉睫的灾难。
尽管如此,公众还是对那些经济学家从心里放不下,尤其是目前,他们如此绝望地想要知道世界经济到底哪里错了,又该怎样重回正轨。所以,毫不奇怪,当理查德·H·泰勒出来发言时,人们都竖耳倾听——何况和泰勒在一起的,还有被誉为美国影响力最大的法学家之一的卡斯·R·桑斯坦。两人联合推出了《助推》一书,其内容从书名上便可一目了然:第一,本书事关人们的选择;第二,本书要告诉大家如何选择才能生活得更健康、更富裕和更快乐。
一个很大的目标,是不是?泰勒和桑斯坦有资格来写这样一本书,他们都出自美国经济学摇篮芝加哥大学,这里是“有效市场假设”的发源地,由此诞生的新古典经济学统治我们这个世界已有好几十年了。你总该知道米尔顿·弗里德曼和加里·贝克尔的大名吧?他们谆谆告诫我们说,大家都是“经济人”,纯粹的理性计算者,而人类的思考和选择是一种非常精密的行为。自利的个人所做出的理性决定形成了有效的市场,所以,如果政府肯把自己的手从自由企业身上拿开,资本必然会趋向其最有效率的应用,从而使整个社会繁荣昌盛。
你会想,同样出自芝加哥大学之门,泰勒和桑斯坦难道不会继承弗里德曼的衣钵?这可是自由市场经济的中心啊。恰恰相反,用通俗经济学的一个术语来讲,泰勒和桑斯坦放出了一只“黑天鹅”——他们宣告了传统的芝加哥学派的衰败。他们是一个新的经济学家物种——这类经济学家把自己称为“行为经济学家”。事实上,我们可以这样说,泰勒是行为经济学的开山鼻祖,例如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丹尼尔·卡尼曼就将自己的获奖归功于泰勒,认为泰勒是首个提出将心理学纳入经济学讨论中并衍生出行为经济学这一学科的学者。行为经济学挑战了“经济人”的假设,它把那种在弗里德曼式自由市场中购买和交换的理性“经济人”视为一个神话。在《助推》一书开篇处,两位作者就写道:“你如果有机会浏览一下经济学方面的教科书,就会知道,经济人的思维如爱因斯坦般缜密,记忆力如计算机般强大,意志力如圣雄甘地般坚韧。然而,我们平日里见到的平头百姓却不是这样……”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些平头百姓懒得去填那些可以让自己拿到公司退休金的表格,在应该去做瑜伽的时候歪在沙发上边吃甜甜圈边看电视,甚至会忘掉自己爱人的生日。现实生活中那些活生生的男女,其行为既不连贯,消息也不灵通,意志力很差,而惯性却很强。他们基本上不能够平衡今天的诱惑与明天的回报,其中的一些人甚至连即时性的满足都觉得不够快。用两位作者的话说:“他们根本不是什么经济人,他们是社会人。”
既然如此,自由放任政策岂不就应该被宣判死亡?许多行为经济学家的确是这样想的,尽管无论是亚当·斯密还是哈耶克都没有把高度理性的经济人的存在作为自由放任的基石,但行为经济学家正在获得越来越多的倾听。当然,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为他们的理论提供了生动的证明。就连美联储的前主席格林斯潘都承认,他的芝加哥学派世界观被撼动了。可以不无酸涩地说,金融危机成了行为经济学最好的市场营销工具。
行为经济学得势到什么程度?《时代周刊》报道披露,奥巴马竞选中有一个“行为经济学梦之队”,包括麻省理工学院的丹·艾瑞里(著有《怪诞行为学》)、芝加哥大学的泰勒和桑斯坦(本书作者)以及普林斯顿大学的丹尼尔·卡尼曼(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这些人给奥巴马的竞选团队在传递信息、筹款、谣言控制和选民动员上出了不少主意,但他们的角色却鲜为人知。奥巴马竞选战役的重要指挥者迈克尔·摩福惊叹说:“这些人真是懂得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人心。”
这或许就是泰勒和桑斯坦写作本书的动机吧:他们想要帮助现实中那些真实的、容易犯错的人做出更好的选择,与此同时,却不去剥夺他们的选择权。他们将这种做法称为“自由主义的温和专制主义”:“在我们看来,如果某项措施旨在影响人们的选择行为,甚至使选择者受益匪浅,那么这项措施便可以称得上是‘自由主义的温和专制主义’……”乍看起来,“自由主义的温和专制主义”像是个语义矛盾的错误,但泰勒和桑斯坦坚持认为,只有实行这套主张,才能避免人们做出愚蠢的决定。
他们用一个词来称呼这种“自由主义的温和专制主义”:助推。助推被用来形容任何能够影响我们的选择的东西。我们都知道,每个人每一天都要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从个人投资哪家公司,自己孩子该上什么学校,今天晚上吃什么,我们支持何种事业等。不幸的是,我们常常做出错误的选择。原因在于,作为社会人,我们受到多种偏见的影响。泰勒与桑斯坦所主张的助推就是要通过设计更友好的选择环境和建筑,让人们活得更健康、更幸福。这就需要一种人的存在,泰勒和桑斯坦将其命名为“选择设计者”,他们追求的是通过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使他们生活得更好。在作者看来,选择设计者无所不在,他们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的男洗手间,每个小便池上都雕刻有一只黑色的苍蝇。男性在方便时似乎总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供瞄准的靶子,因此动辄搞得四处都是,而一旦他们发现了一个目标,便会专攻那一点,从而提高了准确性,并减少了飞溅。想出这一点子的人正是一位经济学家,他主持了史基浦机场的扩建。结果发现,小便池上的雕刻使飞溅量降低了80%。
两位作者由此总结说,表面上不起眼的小事往往能极大地影响到人们的行为。一个屡试不爽的经验法则便是“做大事也要拘小节”。这些小节证明了作者的观点,即通过选择设计而不是直接向他人强加自己的意志,可以有意识地改变人们的行为。这就是“自由主义的温和专制主义”所具备的吸引力,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这种“推”的力道和范围是很难拿捏的。
比如,什么时候“助推”会变成“强推”?什么时候有关机构和人士干脆用铁尖皮鞋狠狠地踹你一脚?泰勒和桑斯坦的“自由主义的温和专制主义”有可能具备反自由主义的因素,尽管作者声称,“当我们用‘自由主义’去修饰‘温和专制主义’时,我们的本意便是要维护自由”。也许,对于作者的路径,最诚实的一种描述是:它是一种相对柔弱、软性和非侵扰性的专制主义。即使是这种专制主义,也不可以把手伸得过长。在很多时候,人类的薄弱意志可能是非理性的,然而,这种薄弱意志正是人的本性所在。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胡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