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寺钟:北魏灵太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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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鸠占鹊巢

1

殿下群臣,都在窥伺着皇上元宏的脸色。

那天得到中常侍双蒙禀报的叛乱消息,元宏并没有立刻从嵩山赶回来,体贴人意的冯润又遣人骑快马飞驰前去,告诉远在行宫的皇上,太子那不堪一击的叛乱,已被领军将军元俨与皇后冯清二人瞬间平息。

但出现在太极殿上的元宏,正眼也没看一下立有平叛之功的元俨与冯清。

他的脸色很沉静,沉静得甚至令人害怕。

刚从金墉城明光殿押过来的元恂,脸上并无多少后悔和害怕的表情,他身体雄伟肥壮,站在元宏座椅墀下不远处,更显巨硕高大。

元宏越发瘦削了,身上的朝服虽然整齐穿好,却看不到衣服里有多少身躯的痕迹,高坐龙椅之上的,仿佛是一套精心放置的衣冠,内嵌着一张颏下三绺微须、双目如电、端俨若神的面庞。

“父皇!儿臣知罪了。”元恂撩袍跪了下来,大大咧咧地告了个罪,有些满不在乎的模样,“儿臣那天喝多了酒,见天气太热,一时糊涂,想要回平城避暑,醉中浮躁,做错了事情,还请父皇宽宥。”

大不了再送到明光殿去关上几天,或者挨上几记板子,反正元恂小时候挨打挨惯了,只要皇上心存孝道,愿领太后遗诏,就废不了他这个太后亲抚过的皇太子。

如今他尚且势单力薄,穆泰和元子推那几个老狐狸,虽然背后一直表示对元宏不满,说元恂比父皇更适合当这个鲜卑皇帝,可并无多少实际行动支持。

那天穆伯智一去不返,回来后也没多带一兵一卒,元恂深知穆驸马家对他这个太子的支持,口惠而实不至,其实不值得倚重。

逃过这一劫,他必将积聚力量、培植亲信、拉拢宗室,总有一天,他能够令众将归心、卷土重来,改变父皇今天这变古乱常的悖逆行为。

“宽宥?”元宏淡淡地重复了一声,扬手道,“拿大杖来!”

中常侍双蒙答应一声,托来一支红漆宫杖。

元宏走下丹墀,接过宫杖,猛地一脚往元恂身上踹去,元恂太过高壮,元宏一脚猛踹过去,他只稍微摇晃了一下,便又稳住身体,匍匐地下。

“朕五岁登基,到如今二十六载,历尽权臣乙浑篡位、太后专权、外戚宗室之乱,从未如今日之心疼!”元宏怒吼着,他平常是个儒雅温文的君上,今天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高亢,“元恂,你深失朕望!你资质平平,读不进圣贤书,毫无明君风范,朕不废你,只命恪儿努力读书,将来成为王佐,让皇弟辛苦帮你治理天下,好修正你的所为,补足你的缺憾。你行为古怪,屡触朕怒,咆哮朝堂宫宴,荒唐所为,天下尽知,朕不废你,只命李冲、穆亮等前朝重臣尽力指点,盼你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能够体贴父皇苦心,传承祖业……你,你,你……你实在是不可救药!”

元宏猛然提起宫杖,没头没脑往元恂身上抽去。元恂未及闪躲,脸上挨了重重一杖,眼睛差点都被打瞎,他晃了一下,发现眼睛已经被鲜血糊住,额头上被元宏打出了一个血洞,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那张愚钝肥胖的脸。

元恂突然感到害怕了。

从小他就挨惯了打,可没有哪一次让他感觉到这么恐惧,父皇已彻底绝望,下手要把他往死里打,要彻底除掉这个逆子!

元恂一下子伏在地下,牢牢护住自己的脑袋。

宫杖雨点般骤密地打击在他身上,元恂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高道悦说得对,那天元恂一脚踏出金墉城之际,元宏对他容忍的底线便已被踩破,这酒后一时的狂妄,今天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为什么自己不相信高道悦呢?高道悦虽然向来不苟言笑,绷着脸一副谁都欠了他几百万的表情,却是一条赤胆忠心的汉子,内心对元恂无限忠诚,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挡在元恂冲出城门的马蹄前,而元恂却毫不犹豫地手起一矛,扎在那从三岁时便跟随守护他的肱股大臣心口,连濒死之际,高道悦还不忘嘱咐自己改过避祸。

是他不肯听高道悦的话,才让自己这本可成为九五之尊的储君,成了父皇杖下想要击毙的逆子。

元恂在地下翻滚着,嘶吼着,哭泣着,爬行着……

元宏手里的大杖仍然往元恂上死命殴击,他下手重,又一意要将元恂在殿上捶挞而死,完全不避元恂身上的要害,大杖往元恂的脊背、头颈处重重击打,太极殿上,元恂的鲜血与哭叫声齐飞,实在是惨怖万端。

元恂透过鲜血模糊的眼睛,望见不远处正站着面带惊恐的冯清,他打着滚爬过去,抱住了冯清的双腿,哭喊道:“母后!母后救我!”

冯清也跪了下来,以身挡在元恂身前,仰起那张因突受惊吓而变成惨白色的脸,落泪恳求面前的元宏道:“皇上,太子虽然醉后糊涂,幸好还未酿成大祸。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不,皇上看在太后当年苦心抚养恂儿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他性命吧!”

元宏已经打红了眼睛,不复往日的冷静模样。

他从鼻子里“呼呼”地往外喷着粗气,理都不理会皇后,怒喝道:“来人,把元恂拖出来,朕今天不打死他,朕就不配当大魏的皇帝!”

双蒙与白整领命上前,将元恂从冯清的身后拖了出来。元宏又是一脚踹过去,将元恂踹得再次匍匐于地。宫杖如雨落下,元恂奄奄一息,犹在呼喝道:“穆驸马,皇叔祖,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

身材瘦弱的元宏再也抡不动宫杖了,他垂手下来,沾满元恂鲜血的大杖落在太极殿地下,一旁已吓得胆战心跳的冯清,这才轻舒一口气,皇上这顿暴打过后,也该出尽恶气了吧?元恂的小命,今天总算是保住了。

“元禧!”元宏扭过脸,用手指着他的二弟咸阳王元禧,喝道,“你给朕接着打,打死这个混账东西!朕执政为帝二十多年的心血,大魏帝王征杀百年的战功,才好不容易占据的半壁江山,不能葬送在这逆种手里!”

咸阳王元禧犹豫了一下,慢慢从地下捡起了大杖。

今天要是元恂不死,要是皇上这次只是气头上才恶打元恂一顿、最终没有废掉元恂的太子之位,那今天他听从旨意持杖重打元恂的行为,将来总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甚至灭门之灾……

“给朕狠狠地打!”元宏嘶吼着,紧接着开始激烈地咳嗽,双蒙忙走过来为元宏拍打着后背,脸庞被怒火烧红的元宏,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

元禧被他带有破音的竭力嘶吼吓了一大跳,赶紧持杖往元恂身上击打着,他有意手下留情,举得高,落得慢,避开了元恂身上的要害处。

元宏看出了元禧的避重就轻,一把又从元禧手中抢过大杖,拼命往元恂的头上腿上打去。

冯清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急奔两步,伏在已被打成血人的元恂身上,痛哭着道:“皇上,要打就连臣妾一块打死吧!皇上就是不念着太后,不念着臣妾,也该念着当年贞皇后自幼与皇上贴身相伴、无微不至地照料过皇上,念着贞皇后因立嗣而死,死前向皇上托孤,要皇上好好看视她留下的这块骨血……臣妾进宫的时候迟,可也听老宫人说了,当年贞皇后伺候皇上,那是拼了性命、任劳任怨,从皇上的衣膳、汤药到皇上的起居、冷暖,贞皇后无不亲自过问照管,生了恂儿之后,太后要将他立为太子,皇上为了贞皇后不被赐死,与太后多次争执,贞皇后为了不让皇上为难,自己在太后面前饮药而尽……皇上看在贞皇后一心为着皇上的份上,就饶了恂儿一次吧……”

冯清的哭泣和说述,刹那间打动了元宏被怒火燃烧的心。

死后被追封为贞皇后的林贵人,那曾经是个多么温婉的女子。她年长元宏许多,处处体贴入微,从不违逆圣意,可那样的母亲,怎么就会生了这么个混账儿子?

冯清依旧在哭求着:“恂儿襁褓中就失去母亲,孤苦可怜,连贞皇后的样子都不记得,虽有太后和臣妾母养他多年,可那毕竟取代不了亲生母亲。皇上,恂儿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臣妾固然难辞其咎,可他自幼失母,没体会过生母恩慈,难免心底冷漠、性情顽劣,与常人不同……”

冯清的解释,再次触动了元宏心底尘封已久的苦难回忆。

和元恂一样,元宏也是襁褓中就失去了生母,从小被严厉苛刻的太后照料,虽在宫中有大批侍女小黄门围绕,虽然五岁便已称帝,但他内心常觉孤苦无依。多少个凄凉的夜晚,幼小的元宏望着窗外黑黝黝的树影,内心惶恐不安,多少个病痛烦恼的时刻,除了满架图籍,再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他安慰……

元宏望着已昏死过去的元恂,望着太极殿上到处沾染的鲜血,只能长叹一声,手中的宫杖跌落在地。

2

城西别馆是一处荒凉的皇家居所,虽挨着金墉城,却远不如金墉城高大坚固,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破旧简陋。

二皇子元恪与四皇子元怿的青盖安车同时在城西别馆门前停下,大门前只有两个侍卫持戟而立,走进去后四下无人,路上青苔湿滑、树头蛛网密布,一股霉气扑面而来。

后院同样空旷无人,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元恪抬头看时,望见东宫的嫔妃刘孺子与郑孺子二人正在廊下煮茶。

两名太子嫔妃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看起来还十分稚嫩,一团孩子气。

郑孺子身边带着个老嬷嬷,手里抱着元恂刚半岁的儿子,刘孺子笨手笨脚地替泥炉扇着火,烟飘出来,呛得她直咳嗽。

两个妃子都是洛阳名门之女,从小也是珠围翠绕、婢仆如云,本以为嫁入宫中成为天眷,更能安享富贵,没想到会落到这般地步。

元怿叹息一声,走上前廊,施礼问道:“二位皇嫂,请问太子在哪里?”

刘孺子的眼睛里含着一泡泪水,也不知道是烟熏出来的,还是伤心流出来的,道:“太子就躺在里面床榻上。”

元恪也问道:“能下地吃饭了吗?”

刘孺子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泣道:“全身骨头打断了七八处,哪里下得了地?饮食倒是能进了,可皇上不但不派太医来看,连饭也不让人送,我这还是托娘家的人从外面买了菜蔬米面进来,每天只有我和郑孺子二人在这里煎药煮饭伺候。”

元恪、元怿难免伤感,可这是皇上所为,当儿子的也不便评说,元怿转过身去,逗弄了片刻老嬷嬷怀里的皇太孙,这才推开那扇变形的木门,走进了元恂的房间。

元恂已经醒了,大睁着眼睛望着两个举步走进来的兄弟。

被打已经一个多月,元恂身上仍然到处可见青紫浮肿和破损伤口,这还是他自幼皮实抗打,换成别的皇子,早就没命了。

那天父皇的愿望,的确是想把太子元恂毙于杖下。

“二弟,四弟,”元恂的腮边滚滚落下了泪水,他瘦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挨打受伤还是最近吃的都是粗茶淡饭的饮食,“难得你们到了这个时候还肯来看我这个废物,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二皇弟,大哥这一死,以后只有靠你帮着父皇治理江山了,你别学我这个当哥哥的,听了穆驸马和元子推这些老滑头的撺掇,一心只想跟父皇对着干,辜负父皇的苦心栽培……”

元恂越说越是伤心,元恪听他这番交代,倒是深有悔悟之意,可的确为时已晚,父皇已准备召集群臣,朝议废黜太子之事。

如果按照长幼之序,很可能元恂被废之后,皇上会立二皇子元恪为太子。即使抛开长幼之序,按元宏对元恪一直欣赏嘉勉的态度来看,元恂只要被废,皇上心中的第一人选就是元恪。

论情论理,元宏都会选中元恪代替元恂,一想到这里,元恪的心头便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不,元恪绝对不愿意成为这个大魏皇太子。

倘若他接替了元恪的位置,跟着成为皇太子生母的高贵人,就必须被赐死。这很有可能落到元恪头上的太子之位,同时也意味着高贵人的杀身大祸。

幸好废黜之事还未经朝议,朝中有那么多支持太子元恂的宗室亲贵,未必就能让皇上顺利废去元恂。

元恪挥了挥手,命手下搬来了不少肉肴美馔,又拿了一大包接骨膏药和生肌药粉,递给刘孺子道:“皇嫂,这是我特地托原来宫里高太医配的药膏和方子,你早晚给太子涂抹服用,这单子上已写了详细说明。这里是我命王府里的厨子做的饮食汤水,皇嫂先侍候太子用饭。明天开始,我命人将三顿饭食送到城西别馆斜对面那家扇子店,皇嫂记得到时候去取用,其他什么吃的用的,有不足的地方,皇嫂也尽管吩咐我的人,不用客气。”

刘孺子十分感激,接了膏药,擦泪道:“谢谢二王爷,我和郑孺子一定好侍候太子,倘若太子将来还有安好复位的那一天,太子和我们都忘不了两位王爷的大德。”

元怿笑道:“皇嫂也太见外了,我们几个都是一家子的兄弟,说什么两家子的话。打明天起,我天天来看望太子,直到太子身体恢复,这地方湿气太重,我明天叫人过来清扫,添些精致的家什东西,皇太孙年纪小,在这里住着也容易生病,不如让我带回去,给我母妃罗夫人看护。”

刘孺子与郑孺子更是感动,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房间。

元恂望着两个兄弟,不禁又落下两行长泪,道:“虽有你们两个人肯关顾我,但父皇是已经死了心不会再要我这个儿子的,二弟,四弟,我在这里日日心烦,你们带些书给我,明天开始我便诵经读书,也好寄托点苦恼。倘若上天垂怜,父皇能网开一面,准我日后出家为僧,为兄便于愿已足。”

元怿安慰道:“太子放心,明天我便多带经书过来,陪你一起诵读。”

元恂感激地点了点头,便闭上了眼睛。

元恪与元怿静静告退出来,走在城西别馆满是虫迹和杂树的花园里,元怿忍不住问道:“二哥,倘若父皇真的废了大哥,会不会立你为太子?”

元恪正色道:“废立之事,到如今还只是民间传闻。自那日太极殿责打太子后,已经一个多月,父皇还未朝议此事,说明父皇心里也在犹豫,我只愿父皇怜惜太子孤苦,打消此念。太子之母贞皇后,就因为儿子被立太子,才被文明太后赐死,四弟,我在这里对天发誓,就算父皇打算立我为太子,我也是誓死不从的!”

元怿知道,元恪事母至孝,高贵人为人恩慈,对待两个皇子无微不至,对元愉、元怿等其他皇子也是关心有加,一派慈母风范,元恪肯定是害怕自己被立为太子,将高贵人置于一个凶险的境地。

可是元恪当不当太子,那并不能由他说了算,父皇下定的心意之后,还会有不少王公亲贵的趋附、投诚与博弈。

元怿听说,冯左昭仪自重新回宫后,便对元恪十分关怀、青眼有加,元怿隐隐觉得,就连元恂这次触怒父皇的背后,都有冯左昭仪深藏不露的煽动。

3

高照容站在王府的花园内,望着壮丽不逊永乐宫的雕梁画栋,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尽管她已在魏宫居住多年,起居极尽精致华贵,但她自知身为妃妾,在宫中一直小心做人、处处收敛,在皇上、皇后面前向来恭顺有加,从未感受过自己是魏宫的主人。

而这里不同,这是她儿子元恪的府第。

元恪的封邑还未增加,尊号也没下来,但以大王弟的身份,至少是将来的京兆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除了上朝向天子奏对之时,这王府的起居权位,跟皇上、太子没什么两样。

当今的老王叔、现任京兆王元子推,就是个不加冕的皇帝。连皇上元宏有时候也只能看老王叔的脸色行事,只求他不来找碴生事添乱,便算是帮忙了。

元子推的京兆王府,另设一方天地,银安殿上的王官们说的都是鲜卑话,穿着都是左衽胡服,倘有下级官员或百姓触怒了京兆王府的人,元子推的手下也常常毫不客气地直接抓人,带到府中私刑伺候。京兆王府内的其他享用起居,以及民间百姓的尊崇敬畏,更是与皇上毫无分别。

从辽东苦寒之地跟着父亲、叔父带着高家老老小小,跋涉冰雪,迁往中原之日,她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下个月元恪就要大婚,迎娶领军将军于家的小姐为王妃,高照容也得皇上恩准,可以经常出宫到这里小住,这前后五进园林的富贵王府,这婢仆如云的华丽宅第,将奉她为女主人,还能有儿媳妇跟着孝顺侍候。

熬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是能够扬眉吐气、受用几天真正的清闲富贵了!

元恪跟着皇上办事上朝,还没回来。

高照容携着她生的五皇子元怀和长乐公主元瑛,在几间花园里随心所欲地赏玩了一圈,元恪的王府占地面积很大,与宫城也极近,她只要乘着安车,打永乐宫西门出来,走不了两里路,便到了元恪的王府。

在几座花园里信步走了半圈,高照容觉得腿软了,带着元怀与元瑛在花园的水榭上闲坐,手下侍女送上清茶和点心。

望着面前占地二十几亩的偌大水池,望着池边精心布置的轩亭、栽种的花木还有树下一条供人采莲的小舟,高照容更觉心旷神怡,即将七月,荷叶微凋,莲实已结,她吩咐一声,两个小黄门官划着小船,到西南角上很快摘来两篓子莲蓬菱角,送到高照容面前的案几上,高照容赏下去,命侍女们趁着新鲜剥食。

元怀四下打量着王府道:“娘,二皇兄的王府这么大,这么气派,实在太漂亮了。将来我要父皇也赏给我一栋这么大的王府,接娘亲过去享福。”

高照容不禁抿嘴一笑,元怀比元恪小五岁,在皇子们中排行第五,仅比元宏在洛阳新生的两个小皇子年长一些,他心性简单,不如元恪深沉,更不知道藏住机锋,这番话是他真心所想,可是,身为五皇子的元怀,根本无法与必将成为大王弟的元恪相提并论。

元恪是皇上认定的太子辅佐,未来的顾命大臣,在朝中举足轻重,而元怀,则注定了只能是个和元愉一样赏风吟月的闲散王爷。

连想要住这么一半大小的王府,也是奢望。

她不忍心出言打击幼子,揽住元怀笑道:“好好好,娘就等着怀儿能孝顺娘的那一天,上怀儿的王府去做客。”

一名王府的黄门官匆匆走到水榭边,躬身报道:“禀报高娘娘,皇后娘娘打发人给二皇子送来几担贺礼,祝贺二皇子开府封王,奴才已经收下,放在大殿上了。”

高照容点了点头,这些年,皇后一直对她与众不同、另眼相看,相待得有如姐妹,这当然是看在元恪的份上。

黄门官还没退下,又一名管事侍女急步过来禀报道:“高娘娘,左昭仪娘娘派人送了贺仪给二皇子,礼物太贵重了,还请娘娘亲自前去验看。”

冯家的两姐妹竟然抢着来给元恪送礼,高照容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大殿上果然放满了箱笼礼物,大件的有一堂酸枝木桌椅、南梁打造的名贵屏风,小件的有各色摆设、玉器,琳琅满目,光彩璀璨,全都是御用的宫中重器。

侍女指点着,给高照容看视左昭仪冯润送来的礼物。

四个深紫红色木匣中放的,分别是一套羊脂玉的酒具和一套黄金镂花的汉代酒爵,还有一个书案上用的汉宫翡翠屏风、一把镇宅的春秋名剑,全都价值不菲,其他的大小箱笼中,也全是黄金器具、白玉雕件,价值连城。

高照容倒吸一口气,她早知道冯润入宫后,皇上赏赐给安昌殿的礼物十分丰厚,但看冯润今日的馈赠,冯左昭仪几乎是把大半身家都送给了二皇子元恪,她对恪儿恩深义重,高照容是知道的,但隆重到了这个程度,高照容觉得有点受不起了。

皇后冯清送来的贺仪也极是丰厚,高照容印象中,冯清除了赏赐太子元恂,很少这么大手笔,当然,这些贺仪给大殿另外一边冯润的礼物一比,便相形见绌。

“皇后和左昭仪太客气了,对你们二皇兄不但青眼相看,还厚加赏赐,实在是宅心仁厚。”高照容感动地对女儿长乐公主和儿子元怀说道。

“宅心仁厚?”高照容身边侍立的贴身侍女高真,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嗤之以鼻地道,“娘娘的心实在是太纯善太轻信了,所以才会被这两个娘娘欺负。”

“欺负?”高照容大睁双眼,指着地下的礼物,不解地问道,“高真,她们送这么多礼物来,就是为了欺负我?你管这叫欺负?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娘娘糊涂!”仗着打小就随身侍候高照容的功劳,高真毫不客气,有些尖锐地说道,“娘娘难道到如今还没有看出冯左昭仪的用心吗?太子由皇后娘娘抚养多年,二人已有母子之情,难以取代。所以冯左昭仪想结恩二皇子,将来二皇子被立为太子,左昭仪便可以凭仗与二皇子的恩义,成为执政太后。”

向来心地单纯、不过度揣测别人的高照容被她的提点惊住了,回思近一年来的大小事情,高照容不禁暗生疑心。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冯润就算再欣赏皇子元恪,也不会情重到这个地步,无论是平常的关切还是年节的礼物,无论是情义还是恩宠,冯润如今给予恪儿的,都远胜她这个生母。

看来冯润如此处心积虑地向元恪施以恩义,背后早有一盘精心的打算。

那冯清呢?冯清为什么也突然对元恪示好?以前冯清待元恪也算不薄,可这么隆重地赐礼,确实还是第一次。

虽说高照容一向心地单纯,但她也不是傻子,想了一想,便明白了这里面的关窍,叹道:“你这丫头,偏你心重,皇后娘娘和左昭仪她们也是看恪儿开府成人,所以才有这番心意,以后这些事,不必再当众提起。”

高真咕嘟着嘴道:“就知道我们娘娘最会轻信人,皇后娘娘她还不是看皇上已经下定主意要废太子,实在指望不上元恂了,才来笼络二皇子。要我说啊,趁早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叫她们早点死心。别说二皇子还没被立为太子,就算二皇子被立了太子,他管我们娘娘叫了十五年的母妃,哪里就会随便再认一个娘?”

高真的话不无道理,冯润、冯清这姐妹俩的重礼,可不是那么好收下的。

这贵重礼物背后掩藏的,是她们姐俩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是鸠占鹊巢的觊觎。高照容如今这英挺出众的儿子元恪,是她十月怀胎所生,是她目不交睫日夜喂养守护,是她熬干心血费力调教,是她历尽喜忧教养陪伴的孩儿,从怀中在抱的喝奶婴孩,养育成今天可上朝奏议国事、深得帝心、沉稳服众的男子汉,她付出了多少青春和精力,无论多少珍宝财物、多少恩宠推爱,也不可能收买她,更不可能收买她事母至孝的恪儿。

望着满堂金玉的夺目光芒,高照容淡淡地道:“你说的是,就算她们姐妹俩想给恪儿当娘,恪儿也未必就肯答应。”

她平静的声音,深藏着一份自豪与自信。

4

永乐宫的清徽堂,是元宏批折的书房,也是他时时召集肱股大臣密议重要国事的所在,向来是元宏在宫里滞留最久的地方。

清徽堂离元宏的外寝宫四合殿不远,空荡荡一间大院子,院门进来是一片青砖地,上阶便是高大的正殿,内可容数百人,透着寥阔与简洁。

中常侍双蒙守在门外,殿门处,隐隐可见一群王公大臣的身影,元宏今天把几乎所有在京的王叔、王弟和宰辅大臣,都聚集到了清徽堂内。

望着元宏那张清瘦威严的脸,年迈的元子推抬起手到额头处,在袖子内用手轻轻拭去了额上的一把冷汗。

他还是太小瞧了这个年轻皇帝。

他身为皇叔祖、宗族领袖,当年连元宏之父禅让皇位时,也曾打算把皇位让给自己,这些年来,元宏对自己这个皇叔祖尊重有加,自己也以为元宏是真的敬畏自己,所以行为越来越是肆无忌惮,可如今看来,自己还能保住这条老命,多亏了他的世子元太兴识见高明,那天得到穆泰等人暗中起兵消息时,元太兴死命拦住元子推,不让他带手下出洛阳响应,还派人入宫,向元宏禀报穆驸马家欲勾结镇北大将军元思誉等人在恒州作乱的消息。

其实穆泰等人的动静,元宏早已胸中有数、预作防备。

穆泰的兵还没出恒州,任城王元澄便持节与铜虎符、竹使符,带领禁卫军直趋平城,平定穆泰叛乱。

元澄的手下、侍御史李焕甚至一兵一卒未带,单骑入平城,晓谕那些欲与穆泰同时作乱的鲜卑亲贵,示以祸福,叛党顷刻间便瓦解了。

说到底,那些鲜卑老勋贵们不想真的厮杀打仗,只想威胁皇上不要大量收走他们的领地,不要把他们整天关在洛阳城。

元宏命元澄带去的诏书,不但同意了那些年迈的平城勋贵可以成为“雁臣”,秋朝洛阳、春还平城,还允许他们和皇上算账,将被收走的领地以重金折算,平城以北的旧领地一概不再征调,还减租三年。

如此一妥协,大多被裹挟作乱的宗室勋贵于愿已足,就连身为王叔的镇北大将军元思誉也犹豫起来,只有骑虎难下的穆泰见自己已成叛党,索性带着手下几百名亲兵前去守卫平城的焕郭门,刚刚往城下射过一轮乱箭,元澄便挥兵入城,原来其他七座城门全都被平城内的鲜卑兵大开,恭迎任城王入城平乱。

被十万铁骑围得像铁桶似的平城,注定了折腾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元澄除了抓捕了老驸马穆泰,将他定成死罪,还穷究党羽,一直查到了元子推这里来,幸好世子元太兴不但有禀报密谋的功劳,还上元宏这里哭着恳求要出家为僧、放弃世袭的京兆王位不要,以报讯的功劳和亲王爵位,才换得了元子推的一条老命。

所以今天自己还有什么脸来跟元宏谈论废立太子?他打算最多只跟着皇上附议两声,表表忠心。

元宏威严的目光又注视着太子太傅穆亮与李冲二人,穆亮再也受不住了,他摘下头上冠戴,跪在地下,捣头如蒜,老泪纵横地道:“陛下,老臣死罪!老臣辜负圣意,实在是罪该万死!”

元宏的声音温蔼,表情却仍然冷厉:“老驸马何必如此自责,太子悖逆,穆泰作乱,你都毫不知情,何罪之有?”

皇上的话,听在穆亮耳中,并不觉得是宽恕或脱罪之辞,反而让他更加汗流浃背。

穆亮头也不敢抬地答道:“老臣身为太子太傅,太子的过愆,那是老臣教导无方;穆泰是臣兄长,平时背后对朝政多有指摘,对太子多番挑唆,老臣早该对他存有戒心,可念在亲情的份上,从不惕戒,这都是老臣的失察,才造成了平城的叛乱!老臣罪不容诛,请皇上重罚!”

一直表情严厉的元宏不禁失笑了,对中常侍白整道:“快把穆太傅扶起来,元恂是朕的太子,朕连上朝听奏也日日带着他,尚且教诲不好,岂能诿过于你?穆泰对朕有救命大恩,所以朕向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终于养痈遗患,酿成今日之祸。穆太傅倘有失察之责,朕身为君父,更有失察之过!”

元宏不再理会跪在地下告罪的太傅穆亮与李冲,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章拍在案几上,道:“这是任城王元澄写成的平叛始末,审案的狱辞严明审慎,可谓当今皋陶。名单上这一百多个叛臣,近半已经伏诛,其他人也都全家流放敦煌,叛乱已经平定,可叛乱的根源,却还没有除去。”

王公大臣们心知肚明,皇上指的是太子元恂未废。

李冲伏在地下,求情道:“皇上,这次穆泰在恒州作乱,太子尚在卧病,毫不知道内情,直至平叛结束,太子才有所耳闻,此事与太子无关,还请皇上明察!”

元宏皱眉道:“朕知道他对此事不知情,但祸乱之根正是太子,元恂倘不废掉,今日是恒州之乱,明日又会有青州之乱、朔州之乱!”

元子推等人都沉默不语,咸阳王元禧感到此时自己不说上两句话打破殿内的沉寂,不太合适,上前躬身奏道:“陛下,听说太子已经有悔改之意,这个月在城西别馆的病榻上,还每天坚持诵读《华严经》,顶礼膜拜,诚心向善。既然恒州之乱,太子不曾预闻,还请陛下给太子一线改过之机。”

元宏叹道:“朕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朕一次次原谅他、包容他,念在恂儿是太后临终所托、念在贞皇后为立嗣而死的份上,朕已费尽心机养育他、教训他。他是朕的皇子,朕怎么能不疼他?可朕除了是元恂的父亲,还是天下人的君上,为江山计、为百姓计,不得不大义灭亲,忍痛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元禧还要说话,元宏挥手道:“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元恂前月已违抗父命,背叛皇上,意图盘踞恒州与朔州造反。是太子的无父无君,才招致了这次穆泰胆敢兴兵与朕相抗,太子早知道老臣全都心怀平城、渴欲北归,可不但不以身作则,反而勾结叛党、杀害忠臣高道悦,意图谋反、重新迁都平城,天下还未有这种包藏祸心、一意要兴兵与父皇对抗的太子!朕不废去元恂,将来必将给我们大魏导致西晋的‘永嘉之乱’!”

李冲仰起花白的发髻,道:“皇上,太子不是当年的晋惠帝,他不傻,他只是太年轻、太幼稚了……”

“幼稚也好,愚蠢也好,叛逆也好,朕都不在乎了,朕不能为了怜惜一个儿子,就将天下置于水火之中,就令宗室大臣、黎民百姓都沦入战乱之中,白整,起诏书,朕今日将皇太子元恂废为庶人,皇太子生母、已故林贞皇后也废为庶人,将元恂安置在河阳的行宫,派兵严加看守!”

元宏威严的声音在大殿上反复回荡着,再没有一个大臣敢违逆他的意思。

中常侍白整躬身领命,临行不忘细心地追问道:“皇上,废太子元恂今后的起居享用,是否与皇子们相同?”

“不,一个侍候的人都不要给,就让元恂和他的两名孺子、新生皇孙在行宫后院里自生自灭!”元宏厉声吩咐,“从今天起,朕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5

穆泰之乱,恒州的官员几乎或多或少全都牵涉此事。

只有一个世家锁紧大门,布置府丁抗拒穆泰,从头至尾,对穆泰的封官许愿毫不动心,还声称要举家以死殉国。

领军将军于烈,原来的鲜卑八姓“勿忸于”家,便是这经受了生死考验的忠臣。

元宏对于家的忠贞行为十分嘉许,也更深感他为二皇子元恪选了王妃于丽仪、结姻于家,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外戚的忠诚,比外戚的势力更有价值。

所以元宏下旨,册封二皇子元恪为太子,以元恪入住太子原来的东宫,在东宫举办盛大的婚礼,迎娶领军将军于家的女儿为太子妃。

即将大婚的元恪,并无多少喜悦。

太子被废之后,朝野人望、宗室共识,都选中元恪为太子。

元恪当即轻车入宫,在清徽堂里匍匐君前,苦苦哀求不要立自己为太子。皇后冯清和左昭仪冯润、贵人高照容等宫眷闻讯前来,劝勉着新太子。

元恪落泪说道:“父皇,不是儿臣不体贴君心、违背皇命,可母妃恩养孩儿成人,多少劬劳深恩,儿臣仍未报答,而今为了一己富贵,将母妃置于火炉之上,拿母妃的鲜血,染红儿臣脚下的天子丹墀,儿臣做不到!父皇要强逼儿臣当太子,儿臣唯死而已!”

见元恪态度强硬,冯清与冯润不便劝解,二人侍立一旁,各有心事。

高照容却听得泪湿前襟,不枉是她不辞辛劳养大的孩儿,他宁肯不居帝位,也不愿让母亲受祖制迫害。

高照容上前欲扶起元恪,也落泪道:“恪儿,有你这番心意,母妃死都能瞑目了!母妃读书不多,但知道皇上的江山传承,一定要选对人,皇上从六个皇子里选了恪儿,那是看中恪儿身有帝王之志、帝王之才,能帮着皇上看好大魏江山。”

元恪泣道:“倘为父皇看好江山,为天下百姓当好皇上,却承担要失去母妃的痛苦,儿臣万万做不到!”

高照容将元恪的头揽在怀里道:“傻孩儿,自古到今,哪个人能不死?倘能以母妃的死,换来皇上的江山社稷传承有后,换来恪儿成为千古明君,母妃会含笑九泉。”

元恪泣不成声,连话都呜咽着说不出来,只能在高照容怀中拼命摇着头。

到洛阳城一年来,他又长高了一截,跪在地下也与高照容身高差不多,背后看已是堂堂一条汉子,但依在母亲怀抱,元恪的脸庞犹带稚嫩与依恋,仿佛仍是当年孺慕母亲、不舍怀抱的幼子。

高照容的话说到这份上,句句都合冯润心意,冯润觉得,这比自己出面劝说元怿要好得多。

这既美貌又温婉的辽东美人,可真是个贤惠的好女人,等她死了之后,冯润打算劝皇上一定要隆重为高贵人举办丧礼,追赠名号,修建高大的陵墓,以后春秋两祭,就算元恪没时间去,冯润也不会忘记这个既能生养英武儿子又甘愿为子赴死的好女人。

她望着不远处木然而立的冯清,心里有种占尽上风的感觉。

元恂上月已被赐死,皇上派咸阳王元禧携毒酒前往河阳城,命元恂自尽,元恂死后,仅用一个粗木棺材装尸,葬于河阳城,不得入祖陵,不得起墓碑,怕是再过两年,连坟墓都找不到了。

二皇子元恪,不枉她费尽苦心,这一年来厚施恩义,笼络得二皇子对自己极为尊重礼遇。

看恪儿事母至孝,对高贵人这么母子情深,将来高贵人死后,时日迁移,恪儿定会发自内心地把冯润看成母亲,处处听顺,而太后当初的人生,会被自己再次成功重复,北燕冯家的祖宗们,会感激有自己这么个出色的庶生女,才可以接着延续昔日的荣耀。

冯清呢,她教养出了那么一个叛逆愚蠢的太子,皇上心中,多少会认为冯清教子无方、有失母仪,恐怕再难翻身与自己相抗。

冯清呆着脸,望着殿内那对痛哭流涕不能自持的母子,脑海里却不断浮现上个月她去河阳城探望废太子元恂的场面。

那一天,冯清已知元恂即将被赐死,元恂也听闻了消息,因平城再出动荡,有六镇的老酋长扬言要挥兵洛阳、救出废太子,父皇便狠心要斩草除根,母子二人隔着静室的窗栅栏对立,两人的表情中,愤怒的成分远超过悲痛。

或许因为元恂并不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是自己十月怀胎、九月哺乳的亲骨血,冯清望着快瘦脱了原形的元恂,心中对他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不是即将人鬼殊途的痛切无望。

“你来看我干什么?”元恂不耐烦地质问道,“有没有带酒带肉来?”

“带了。”冯清努力克制住愤怒之情,明天他就要死了,这个拓跋家的嫡子嫡孙,他近十六年的人生里,除了亲手杀死高道悦,并没有过多的罪恶,但他的固步自封和叛逆胡闹,却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还险些断送了她的,“来人,将这几瓶剑南好酒递进去,还有这支烤羊腿,这几碗肉肴,喝醉了,你便不会害怕……”

元恂接过酒瓶,当即打开一瓶,往自己嘴里“咕嘟嘟”灌上一大口,眉开眼笑地道:“好,总算我没白叫你一声母后,这个月,除了元恪和元怿还想着来看过一次哥哥,其他人全都一个人影也没见,整天清汤寡水,吃得我肚肠响如鼓鸣。”

“吃吃吃!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冯清再也无法忍耐,失态地吼道,“太后、母后恩养你十几年,在你身上寄托了半世指望,可你呢?整天喝酒胡闹,弄丢了太子之位,还弄丢了性命,辜负我们冯家女人多少恩情!枉费我们十几年栽培!元恂,你实在是该死!”

元恂沉默着,将一瓶酒一饮而尽后,才重重地酒瓶砸在地下,怒吼道:“恩情?什么恩情?害死我亲娘然后把我养大的恩情?太后对我好,你对我好,都不过是为了栽培一个事事受制于冯家外戚的牵线木偶,为了永远把持皇权!皇上总有一天会清醒,会除掉你们这些秘传避孕药、从不给拓跋家生孩子的冯家女人,除掉你们不下蛋的母鸡!哈哈哈哈,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冯家嫁了这么多从来不生孩子的女人给我们拓跋家,然后就稳当了几十年专权太后、富贵外戚……哈哈哈哈!”

他怪诞的笑声在静室外的走廊上回荡着,冯清气得转头就走,连后来给元恂收尸建墓,都只派了长秋卿刘腾前往,自己避嫌未去。

从内心来说,冯清更希望能立元恂所生的皇太孙为皇嗣,但皇上对元恂厌恶已极,连带着皇太孙和元恂生母、已死的林皇后都被废为庶人,能够不追究自己身为中宫皇后的责任,已经算是幸运了。

更何况身边还有虎视眈眈已久的冯润。

虽说现在风雨飘摇,可幸好自己还是中宫皇后。倘若元恪被立太子,高照容被赐死,按着规矩,元恪得认自己为嫡母,得成为自己名下的太子。

元宏望着面前哭成一团的高照容母子,也是长叹一声。

“留犊去母”宫规至今已有百年,当年元宏曾打算废去宫规,放林贵人一条生路,但执政的文明太后却坚持不准改易宫规,逼迫林贵人当众饮药自尽。

十五年前的一幕,看来又要再现魏宫了。

“将太子与高贵人搀扶起来。”元宏温蔼地吩咐着,“恪儿放心,一切朕自有分寸,不会让朕的恪儿为了江山社稷,就忍受这锥心苦痛的人寰惨变。”

皇上的许诺有些云山雾罩,让殿内侍立的一群后妃听得摸不着头脑。

冯润望着元宏那张每日枕间席畔相伴的脸庞,更是觉得圣意难测。元宏心里到底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