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寺钟:北魏灵太后传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平城秋雨

1

北魏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秋。

作为北魏百年京城的平城,这两年已陷入了一片寂寞死沉。

不到酉时,宵禁的京戍卫队便上了街,到处驱赶行人,天色还没彻底落黑,街头已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什么人影,只有些酒楼茶肆门前挂着的褪色破布幡,在饱含凉秋气息的晚风中没精打采地翻飞着。

一鼓一落间,城头鸦影般的夕光渐渐涌入,吞没了这个越来越沉默凄冷的旧都。

那些从前京城里最热闹的去处,也都一派人去楼空的气象。

皇城旁那座重楼高门、池园林立的鸿云酒馆,只留下几个卖馒头盔饼的散座横案,里面的雅座包间到处蛛网尘封,空余巨大梁柱上的牌匾招牌在一片败落景象中散发着金字熠熠的光辉。

千金一宵的献晖楼,则彻底成了传说。

旧年间声名最隆、曲动京华的绝色妖姬徐月华追随高阳王元雍的车驾去了洛阳,挂牌的红姑娘们看行情冷淡,也都纷纷南下去洛阳城、建康城重寻衣食。留下一些庸脂俗粉的丫头们没日没夜弹唱着下流小调,招揽几个沽屠小贩讨生意,从前,那可是他们绝对踏足不了的地方。

挥金如土的相国、八公、都将军们,而今全都去了新京城洛阳,不但酒肆青楼没了生意,他们近百年来父死子替、兄终弟及的世袭府第也都关紧大门,没了车马喧哗,废墟般峙立在皇城根下,静静拥守着那座同样死气沉沉的皇宫。

太极殿上,皇后冯清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快,尽量柔声向面前的太子元恂问道:“陛下口谕,是全宫上下南迁,还是只有皇后、昭仪和皇子们前往洛阳?”

十五岁的元恂打了个呵欠,看了看殿上的官员。

平城留守的显宦已经不多,这殿上排班值朝的,尽是些连汉话都不会说的领民酋长和内曹官们,老的老,小的小,个个没精打采,奏对答非所问。

皇上这次猛然迁都,像是把平城的精神气和脊梁骨也一把全都抽走了。

平城,这座自道武皇帝拓跋珪起开始营建的北魏首善之地,当年曾是双阙万仞、九衢四达、羽旌林森、堂殿胶葛,令王侯将相、六镇大人们夜夜贪欢、流连忘返,可一夜之间,就被如今改名元宏的皇上拓跋宏,折腾得没了生气。

唯有从城外如浑河、武州川河中引来的两条大渠,仍然水声奔腾,穿城而过,映着两岸落叶萧萧的杨柳和杂树,为平城的寂寞秋夜带来了一丝轻吟浅唱般的安慰。

倚坐在右首白虎皮胡床上的冯皇后,今年刚二十五岁,五官清秀,衣着雅洁,端庄异常,只是面色憔悴、肤色暗黄,眼神也不清澈,厚粉下仍清晰可见两抹深长的眼纹,有几分未老先衰的势头。

与皇上一别两年,与太子元恂也是一别两年。

元恂自一岁离开生母怀抱,一直由冯太后亲手抚养在永寿宫,交到冯皇后手里的时候已满十岁。

没去洛阳城的那几年,冯皇后对太子也是朝夕陪伴左右、恪尽母职,但元恂却没见过几次冯皇后的笑脸。

记忆里她总是正襟危坐、举止进退不失大家风范,很少开口关心自己冷暖,每一垂询,不是问功课,就是问骑射,所以在元恂心里,皇后永远是皇后,不是一个可以依恋怀抱的母亲。

“父皇吩咐,六宫尽数南迁,除了年老生病的宫女留居平城故宫,其他人一个都不能少。”元恂在左首的狐皮胡床上换了个坐姿,“父皇说他为天下表率,这辈子死都要死在洛阳,决不会再重返平城。”

在洛阳这两年,元恂越发富态了,足足长重了四五十斤,膀大腰圆,围腰的玉带几乎每月都要新增一环玉片。

“知道了。”冯清垂下眼睛,神色中难免几分落寞。

她早已料到不会有什么特谕,在皇上心里,皇后和贵人甚至宫女也是没什么分别,自皇上成年以来,能走进他心里的女人寥寥无几。

继迁都两年后,又下旨全宫南迁,皇上看来是铁了心不回头,执意要入主中原,彻底放弃这座百年古都了。

“母后,”元恂传完口谕,又恢复用鲜卑语奏对,“眼下已是九月,想来迎恩门外的围苑里,麋鹿、野猪一定长得肥美无比,孩儿明日想带骑卫去好好猎它一围。”

“殿下车马劳顿,还是先休息两天吧。”冯清有些不满,离了她的约束,太子如今越发痴肥粗鲁了,跟阶下侍立的元恪、元愉、元怿三人,真不像一家子出来的兄弟。

二皇子元恪今年十四岁,三皇子元愉十二岁,四皇子元怿十岁,三人仪表出众,加上衣饰华贵,都是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

二皇子元恪身材中等、面色略黑,眉目轩朗、五官周正,眉宇和举止都透着贵气,令人一眼看去就有沉稳之感。

三皇子元愉呢,宫里头谁都没他情急地向往着南迁,元愉比其他皇子们提前穿上一身汉人衣冠,他本来就身段风流、肤色白皙,头上束起的乌黑发髻横插着一枝晶莹通透的白玉簪,身上的衣履佩饰,无不别致讲究,仿佛处处闪着微光,完全是画儿上那种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南朝书生模样。

四皇子元怿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也可看得出是个身材修长、面目秀美的少年,静下来时一派儒雅安静的气度,骑射却还比哥哥们都来得,文气的面貌里带了三分剽悍,动静得宜,竟完全是依皇上当年的模样翻的版。

这三人年纪还小,南伐时没跟着皇上同去洛阳,被丢在平城给冯清管教。

虽未入中原衣冠之地受教化,可皇上派了不少五姓七望的宿儒来平城宫中为他们早晚讲经读史。这两年冯清一心督促皇子,让他们跟着师傅苦读汉人典籍,讲解五经诗赋和黄老释卷,如今他们的气概谈吐,竟是都在这太子元恂之上。

皇上为了磨那些鲜卑老宗室们的脾性,硬着心肠不准王侯和八公返乡,自己的车驾这两年更是没再重返过平城,虽然皇上远在千里之外,无法亲自约束督促,这几个皇子却仍然恭谨受教、好学上进,也肯听她教诲,从没荒废学业去嬉游,如今个个成人。

此次她率六宫去洛阳,皇上看到几个皇子如芝兰玉树生阶下的模样,定会感激她的贤惠,生出几分敬爱之心。

冯皇后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心喜。

元恂并不理会冯皇后的嘱咐,一把扯了头上的黑纱远游冠,脑袋一晃,里面两条漆黑乌亮的大辫子垂了下来,把冯皇后倒吓了一跳:“殿下,你怎么还是索头鲜卑的旧家打扮,当心皇上知道了,又要把你关黑屋子。”

元恂肥胖的脸上绽开一丝既开心又不屑的讽笑:“天高皇帝远,皇上哪里就知道了?儿臣这次回平城来接六宫后妃,顺便换上旧日戎服,围猎两日,去魏乐金陵祭祖,追怀祖宗们的风采,皇上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儿臣。”

元恂又是一把扯开腰上的玉带,上好的雕花白玉片顿时“叮叮当当”地碎落了一地。

群臣愕然,都紧盯着元恂,只见他掀开外面那件绣着金色日月纹章的紫色曲裾袍,里面是一套早就穿束好的貂毛半袖裤褶服,腰间悬着弯刀,靴筒子上还各插着一把可以手刃熊虎的锋利短刀。

元恂的块头大,穿上这一身猎装,魁伟异常,倒显得有几分威风凛凛。

太极殿上的六镇领民酋长们禁不住齐声喝彩,振臂齐呼:“揜于(鲜卑语,猛兽、勇士之意)!揜于!殿下风采如天神下凡,不愧是拓跋家的揜于!”

元恂哈哈大笑,回头望了望诸弟,点手叫道:“二皇弟,四皇弟,你们也都随大哥出城打猎去,三皇弟……,算了,你这个模样看起来活像个娘们,就留在宫里头跟丫头们一起绣绣花也罢。”

三皇子元愉煞白了脸,将脸扭向一边。

他知道大哥一向不待见自己,自己敏感多情,和兄弟们一比显得过于斯文柔弱,可被这般当众数落、不留体面,倒还是第一遭。

元恂去了洛阳这两年,半点南方的烟水气没带回来,仍然粗野鄙俗得吓人。难怪听说父皇没几天就要痛殴他一场,有一次竟打得他下不来床,就是这么往死里捶楚,也没改得了元恂的顽劣。

二皇子元恪推辞道:“多谢皇兄邀约,没几天就要举宫南迁了,皇弟要陪母妃回娘家辞别家人,聊慰亲情。”

元恂望着元愉那一脸不服气的模样,笑道:“二皇弟说话也这般文绉绉了,和你们说,别学得都和老三一个德行,听说如今整天躲在闺房里头焚香写诗,那也算是男子汉的勾当?我在洛阳城这两年,看了那些五姓七望的汉人书生就气不打一处来,白长着个男人的坯子,打不得仗,舞不得刀剑,还赶不上咱们鲜卑六镇的姑娘,个个会骑马射箭,整天子曰诗云又怎么着,还不是得跪在地下,拿我们索头鲜卑当主子叩头孝敬?”

见元恂竟公然否定皇上南迁汉化的大策,元恪更是不愿与他多交谈,打了一躬,便和元愉一起扶着冯皇后往内殿去了。

冯皇后看着元恪那张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小黑脸,越发有些敬重。

这孩子比元恂懂分寸明事理多了,年龄只差着一岁,胸怀和城府却要强出几倍,若不是当年太后硬把一脸蠢相的元恂塞给她做儿子,她倒是真想抬举抬举元恪。

身后的太极殿上,传来阵阵粗犷的呼喝声和喧笑声,皇上远在洛阳,太子元恂便把平城旧宫当成了自己纵意所为的地盘。

2

高贵人的车停在高府的门口,等候已久的高肇和高显兄弟连忙迎了上来。

后面跟随的一群面色黧黑的高家孩子们也跟着一拥而上,好奇地来看望一年才能归宁一次的高皇妃,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门口,登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高肇恭恭敬敬在地下叩了三记响头,再一把将九岁的元怀从车子里头抱下来,元恪也跟着下车。

“臣叩见二殿下、五殿下!”等两位皇子下了车,高肇又一撩衣摆,要接着叩头。

“大哥免礼,快起来说话,他们俩这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那么多大礼,别折了他们的寿数。”高贵人在车里赶紧制止他。

她知道,自打他们高家从辽东回到平城,高家兄弟就备受人们嘲笑,说他们不懂中原礼数,举止没分寸,因此高肇举动生怕被官宦人家挑剔,办事总以“多叩头、少说话”为宗旨。

这原也没什么不对,高照容从十四岁进宫伴帝那天开始,心底打定的也是这个主意。

当年是冯太后亲自挑了她入宫,那时元恂刚被立为太子,冯太后要赐死元恂的生母林贵人,皇上苦求被拒,林贵人到底还是被灌了药。

十七岁的皇上还是心慈多感的年龄,伤心得废朝数日,饭也不肯吃,瘦得形销骨立。林贵人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年龄比自幼失母的皇上大十岁,长期贴身照料皇上,在皇上心里,林贵人不仅是妻子,更是自幼相依为命的家人。

冯太后将林贵人追封为贞皇后,仍难解皇上悲伤。

后来太后听说高家的女儿美貌,便亲自上高家来看验了她,见高照容身材修长、容色娟好、为人婉柔,当即把她召进宫去,幸得她温柔体贴、软语相劝,皇上才慢慢减去了悲肠。

十五岁那年,她为皇上生了二皇子元恪,元恪的性格相貌随了她,气度却有几分皇上的风采。

那年秋天,冯太后见自己哥哥冯熙的女儿们都长大成人,又挑了两个冯家的庶生女儿入宫为昭仪、贵人,皇上便将她抛到脑后,冷落数年。

即使如此她也不恼,守着元恪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荣宠不惊,含忍退让,跟宫里头每个姐妹都不失和气,后来又得皇上一夜临幸,有了五皇子元怀,这才让她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辽东女人在魏宫里头站稳了脚跟。

所憾的是,这么多年来,因为自己在宫中没有宠遇,父母兄弟也跟着自己受累,既没加官封侯,更没发达富贵。

高家的房子,到眼下还是当年她爹爹高扬和叔叔高乘信盖的那两进浅陋的破院子,若不是门前有“厉威将军府”、“明威将军府”的金字匾额和两处下马石,完全看不出是做了官、出了皇妃的人家。

元恪打量着自己的舅父,他和这两个舅父虽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仍然备感陌生。

高肇今年三十岁出头,头发稀疏,发际线生得有些偏上,露出油光光的大脑门,双目细长,分得极远,眉宇间总有些粗鄙猥琐相,身材虽然高大,腰背却根本挺不直,点头哈腰地跟在元恪兄弟身后,除了唯唯称是,再没什么话说。

高显则头都不敢抬,跟在高肇身后一言不发。

母妃高贵人共有五个兄弟,三个早卒,只剩下三哥高肇和五弟高显还能支撑家里的宾客场面。

听说高家人以前在高句丽倒是做过官的,高显还当过高句丽的大宗正,但来了平城后,高显既不懂汉文,也不会说鲜卑话,无法出仕为官,只能在家赋闲。

自打母妃的父亲、叔父一一去世,几个兄弟陆续凋零,只剩下高肇还勉强能在朝为官,他一不通经史,二不懂打仗,要不是仗着妹妹在宫里头生下两个皇子,早就被削职回家了。

难怪平城里头的人背后都叫他们高家“东夷人”。

当年高扬、高乘信带着子侄们来平城时,曾向皇上和太后报上家谱,自称是渤海高氏王室的正胤,太后也是辽东人,对辽东的世系了若指掌,对高家的来历多少有些怀疑,只赐了两个将军的虚职,并未封侯。

如今看来,无论是子弟们的学养礼仪,还是家传武艺,他们都跟称雄辽东几百年的王族渤海高家扯不上什么关系,恐怕真如人们背后所说,是个冒籍的高句丽将族。

酒席倒还丰盛干净,知道高夫人爱吃高句丽那里产的腌菜,厨房里弄了几样清新的腌菜鸭脯、酸汤鱼片、炒三丝、蒸粘米糕、麻油胡饼,样样都是老家的风味。

高贵人十二岁那年才跟着父亲来平城,口味已经养成,平时最喜欢高句丽的粘米冷食。

高贵人勉强动了几筷子,看了看身边的兄弟们,不由得红了眼圈:“三哥,五弟,我这次去洛阳,不知道要多少年头才能重回平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报恩寺那里,我替爹娘供了两盏长明灯,生前这些年,我也没好好孝敬过一天,就替他们修修来生罢。也苦了你们,跟着我这个不得意的贵人,在平城一直抬不起头。”

高肇忙劝道:“说哪里话来,不是贵人在宫里头这些年关照我们兄弟,臣等也不知道要平白受多少欺侮,现下一家子衣食,都是贵人的恩德。只是家口浩繁,贵人也是知道的,那三房早故的兄弟,留了十几个没爹的孩子,养活不易啊。”

高贵人听他说得可怜,越发吃不下饭了:“爹娘当年的嘱咐我从没忘记,但你们在这里久了,也该看得清楚,同样是外戚,平城这几十年来,只有冯太师他们一家得势,从太皇太后到而今的皇后,先后五个冯家的女儿入宫做昭仪、当皇后,在宫里一手遮天,皇上又向来节俭,我这里除了领点俸禄银子,再没其他进项。”

高肇和高显的眼神明显流露出几分失望,看在一旁的元恪眼中,不禁有些鄙夷,这两个舅父哪有半分公侯的气概,完全是市井小民的嘴脸。

平时母妃补贴高家的事,他也略为知晓。

母妃自奉俭薄,每个月都命人往高家送不少钱财,养活几家子都够了,可他们一见到母妃,仍是忙不迭地哭穷。

高贵人扬了扬手,命侍女搬来两个木匣,就在桌上推给了两个兄长:“好在这些年,仗着添了两个皇子,我在宫里头比其他贵人也多了好些俸禄。恪儿前年有了封地,每年也孝敬我。这匣里呢,是报恩寺的寺库开的钱票,一共是八百万钱,你们先拿着。这另外一个匣子里,是皇上历年赏赐的首饰,我以前怕你们糟蹋了东西,就没拿回来,也抵在报恩寺的寺库里头,这是六百万钱的当票,你们拿这笔钱,把父母的陵园修了,再建座家庙,四时香火不断,就当是我的孝心,也算他们没白养这个女儿一场。”

高贵人说着,眼泪不禁落了下来,当初高扬虽然生了五子三女,但最宠爱的还是这个长女。

高照容刚来平城时,不仅相貌出众、为人称道,有一天晚上,她梦见日光从窗外一直追逐自己,梦兆传出去后,不少王孙公子都想娶她为妾。

高扬虽然家贫,却不肯为几两金子就卖了女儿,直到冯太后亲自登门选妃,方才隆重地送她入宫为妃。

自己能有今天,多亏了爹娘恩养,所以就算知道三哥和五哥有些贪财,她也只当回报父母的恩情。

高肇和高显望着面前的一大笔钱财,自是心花怒放。

但高肇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子平时自奉甚薄,不禁略感过意不去,道:“贵人放心,这次有了贵人的大笔赏赐,为兄倒有个成算,平城左右,都是过去八公、王室的良田,他们去了洛阳后,抛荒要卖契的田地不少,为兄这就去找人说和,看能不能买下几百亩好地,也能有个长久营生,这今后我们高家的子弟都要送去读书,将来得贵人和皇子们的济,让子弟们都入朝为官,也算不辱没祖先。”

高贵人点了点头,望了望左右,问道:“如此甚好。对了,高秀呢?这一向总没见到他,听说他最近跟人学了医术,在平城内外活人无数,连皇后那天发高热,还向我打听他呢。”

高秀是高贵人叔父高乘信的长子,聪敏过人,仪表出众,比她两个哥哥都出色些,但高秀为人并不热心功名,所以一直也没入仕为官。

高肇皱了皱眉头道:“罢了,贵人不要再问他了,他放着正道不走,最近跟城外头一个小尼姑打得火热,快三十岁的人了,连老婆都娶不到,眼看就要绝后。这好不容易学了点医术,到处给人治病,人家送了医金,他也不肯接受。家里头穷得都快没裤子穿了,平时弄两个钱,又塞到尼姑庵里,贵人问这种人做什么?平白添堵不是。”

高贵人听了纳罕:“若说悬壶济世、不收人钱财,这原是结善缘、修福业,可是阿秀怎么又和尼姑相好上了?实是玷污佛地。你跟他说,我这里有钱给他,让阿秀在平城找个铺面,开个药铺医馆什么的,也好养活婶母和兄弟,娶妻生子,让叔父香火有继。”

高显也跟着鄙夷道:“姐姐千万别如此,你这个钱就算是看在叔父的情分上给了阿秀,还不是会被他拿去塞狗洞,报效了小尼姑,白白便宜了那些混账东西。我听得街坊们说了,街面上头,人家已是给阿秀改了个浑名,都管叫他‘高菩萨’呢,只要甜言蜜语哄他几句,马上跟人掏心掏肺,拍胸脯答应给钱送东西,这不是活傻子么?”

高贵人倒不以为然,道:“我是后日一大早动身,六宫上下都跟着皇后去洛阳,二皇子、五皇子也随我同行,出城后,大队必定要在报恩寺歇脚烧香,你叫阿秀到寺里头等我,我有话要嘱咐他。”

高肇、高显见高照容执意,只得答应道:“是。”

3

天色渐晚,殿上的灯烛点了起来,照见地下堆放的十几个箱笼。对于一个皇后来说,这点行李是太简单了。

冯清倚在一张软榻上,目光有些呆滞地凝视着殿下收拾箱笼的侍女们。

徐嬷嬷拿着长长的清单,清点完大小箧笥,走了过来。她是冯清的乳母,从太师府起,就陪着这个娇生惯养但也进退知礼的小姐,深知冯清的脾性。

徐嬷嬷看得出,皇后心里并没有多少离情,对这空寂的平城深宫毫不留恋。

自封后以来,皇后在乾清殿已住了四年时间,可此刻她的视线在殿内的任何一件器物上都不做停留,她的眉间情思深沉而目光茫远,显然正在思念两年前猝然离开平城再未归来的皇上。

“娘娘,这次六宫南迁洛阳,赶上天气晴好,一路无雨,最多十天时间,娘娘就能见到皇上了。”徐嬷嬷笑着安慰。

冯清的生母是博陵长公主,太师冯熙的正妻,在她五岁时就弃世了,因此这些年来冯清与徐嬷嬷朝夕相处,有若母女。

她情知自己的心思被徐嬷嬷看出,忙掩饰地一笑:“两年时间都过去了,哪里还在乎这几天?我是想着,皇上营建的洛阳宫殿,肯定不像我们这里的太极殿、永安殿、乾清殿,全是开轩高廊,花园里也到处放着箭靶、兵器架,四下都是空地,只要登上台阶,一眼就能从太极殿看到后宫门。南人喜欢吟风弄月、曲院长廊,咱们宫里这些娘娘,北方住惯了,这次去了洛阳皇宫,别在宫里头迷了路。”

徐嬷嬷也有些兴奋:“洛阳自东汉、西晋就是中原的京城,听说那城池比平城大得多了,城外头还有北邙山、洛河,街上商铺沽肆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好玩的好吃的,等宫里头事情都安顿好了,老奴倒是想到街上好好看看热闹。”

冯清向往地一笑:“这好说,嬷嬷,到时候我让人准备辆轻车,告个病,咱们俩悄悄上街,一起去瞅瞅热闹。我虽是个汉人,可祖宗都是辽东人,打小儿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真想不出这洛阳到底有什么样热闹繁华,让皇上一去就再不思返。”

徐嬷嬷递上清单,回复道:“娘娘,照娘娘的吩咐,乾清殿里东西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这平时用的首饰、妆粉和杂件,拢在一起也没多少箱笼。娘娘看看,还有什么要带上的?”

冯清打量着这个因皇帝离宫两年显得格外萧索寂寞的宫殿,用扳指轻轻敲着那张清单折子,盘算道:“屏风、妆台、家具这些大摆设,可以不用带,洛阳那里新修的宫室,听说比平城要壮丽多了。”

她早已听南边回来的人说,这两年,皇上元宏为了让被迫南迁的王侯们安心待在洛阳,不惜耗费国帑,以倾国之力重修洛阳,宫室之美,犹胜平城故都。

“我看娘娘这次衣服带得也不多,想是要到洛阳命织造司重新做起来。”徐嬷嬷问。

“正是,我让高贵人、罗夫人她们都不用多带衣裳,这几年宫里上下新做的貂毛绣襦、夹袄不少,可皇上在洛阳讲汉礼、变汉服,我们反倒带了这些短到腰下的左衽小袄、及膝外袍,一旦哪个贵人、宫女不当心穿戴了出来,让皇上失了体面事小,坏了洛阳的风气事大。”冯清庄重说道。

她是嫡生女儿,又是公主所出,自幼就被教诲着要端谨克己、思虑深远、顾大体、明事理,因着嫡生的身份,在太师府的一群小姐中,冯清是最得冯太后另眼相看的一个,当了皇后以来,也是事事考虑得周详。

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却强烈涌动着对即将能与皇上相聚的期待。

元宏比她年长五岁,自幼与冯家的女儿们全都相识,虽然论辈分,冯熙太师府的小姐是元宏的姨母辈,但铁腕的冯太后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把自己的侄女挑选入宫,陆续册封成元宏的嫔妃。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会当元宏的皇后,哦,那时候他还叫拓跋宏。

拓跋宏是个并不强壮高大的年轻人,面色沉静,少年老成,瘦削的脸上五官如同刻刀精心雕塑,沉默温柔,双目深邃,但眉宇间总凝结着一层似有还无的忧郁。

也许是五岁不到就受父皇禅位登基,让拓跋宏早早结束了童年,而祖母冯太后的严肃冷厉又让两岁失母的拓跋宏根本无从得知母爱的温暖,他英俊的五官里总是散发着冷,开阔的双眉间总是凝固着伤,让她禁不住想伸出手指替皇上抹去那层凝霜般的忧郁。

但是那时候有姐姐们围在他身边,她们一个个地入宫伴帝,留下自己在原地眺望着,等待着,就像如今一样。

她甚至有些怨怪姑母,倘若不是姑母当年非要早一步接姐姐入宫,让自己迟了两年伴君,皇上的心,又何至于被那个下贱女人霸占得那么久?

十年过去了,昔日美貌姣好、声如娇莺、体贴人意的姐姐们全都成了尘土,而自己呢,又回到了十年前太师府的闺中岁月,在漫长的春夕秋夜里,眺望着,等待着,期盼着皇上的车驾来迎接自己去当这个命中注定的大魏皇后。

“娘娘说的是,”徐嬷嬷见外面窸窸窣窣下起了秋雨,命侍女关了殿门,闭了窗户,“老奴也听得那些洛阳回来的人说了,现如今,洛阳的美人都换的曲裾袍、长袍、曳地裙,裙角全拖在地下,遮住脚,走起路来扶摇生姿,倘若咱们还穿着镶貂皮的紧身皮夹袍、翻毛领的长背心,皇上大约是正眼也不会相看的。”

冯清点了点头,她知道皇上并不好女色,自幼得文明冯太后朝夕庭训的元宏,是个跟太武帝一样胸怀大略的皇上,虽然身子骨单薄,元宏却夙夜勤政,以“汉化”、“新政”和“南伐”为平生三大志愿。

连承御的妃嫔他也不加选择,自她受册封皇后时开始,魏宫里头侍寝,便按着皇后到昭仪、贵人的顺序,后妃们依次轮流伺候,皇上绝不特别留恋哪座内殿,加上他向来勤政,往往大半年时间也难往冯皇后这里走上一遭。

女人,只是他生命中烟云一样的过客。

侍女将箱笼放好,又用素布将殿中的桌椅、架子遮盖起来。

“嬷嬷,书架后面锁的那两幅画轴,你去拿出来掸掸灰,挂在这壁上我看。”外面的秋雨窸窸窣窣打着杨树叶子,冯清深知,这将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长夜。

徐嬷嬷叫了两个小丫头,取出锦匣里的画轴,踩着高脚凳,将两幅巨大的画轴悬挂在两边壁上,缓缓展开。

虽然昨天冯皇后已经分别去太庙和家庙辞别了这两位铸就她今日母仪天下身份的故人,但画轴徐徐放下之际,她依然感受到他们分别从殿左和殿右向她投来了同样威严的目光。

北燕冯家。

人人都说她们冯家是平城炙手可热的外戚,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是北燕冯家又何曾把这一点外戚的荣光放在眼里?

4

冯清走到殿左自己父亲冯熙的画像前。

画像与她的父亲非常神似,即使只看画上的面容,也可以感觉出来冯熙是那样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沉默很好地掩饰了他的内在。

冯熙从幼年时就和姐姐失散,跟着叔叔在军伍中长大,在北方与柔然作战多年。虽然武勇过人,却不识书史、没有政见。所以沉默庄毅的神情便是他在朝上的生存之道。

幸好他长相出众、气派堂堂,平时又不轻易表露自己对朝事宫政的看法,加上三朝国丈的身份,足可以令人敬畏。

去年冯熙与儿子冯诞先后病逝,皇上还致书安慰冯清,派人从洛阳带来他亲自拟写的墓志铭,并追封冯熙为大司马、太尉,人臣殊遇,举世无双。以冯熙与冯诞的才干,他们当然配不上这等殊荣,这面子,皇上是给太后的。

冯清又走到了姑母冯粲的画像面前。

这副音容图是姑母四十岁那年画的,画上的姑母,仍留有旧日的美貌,嘴角略弯,似笑非笑,带了几分温柔,不像她记忆中的姑母那么庄严果毅、令人敬畏。

徐嬷嬷举高了灯台,照亮了冯太后端丽脸庞上那双格外熠熠生辉的眼睛。

“徐嬷嬷,你见过姑母年轻的模样吗?”冯清好奇地问道。

“见过,文明太后和娘娘的身段差不多模样,一样高,一样胖瘦。脸蛋儿的形状也很相像……”徐嬷嬷眯着眼睛,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冯太后。

“那是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徐嬷嬷回想着那个被侍女们七手八脚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文明太后,闭气过去的冯粲,浑身衣服都被烧毁了,发髻也烧得半残,那一刻她以为太后已经殉帝而死,可太后终是又活过来了,而且活成了后来那么远离人间、不食烟火的模样,“老奴觉得,太后跟娘娘这么大的时候开始,身上好像就有股杀气,令人禁不住想在她面前跪下求饶。”

徐嬷嬷说得没错,冯清知道,画上这个姑母,与她心中的那个姑母并不是同一个人。

姑母是北燕昭成帝冯弘的孙女,虽是皇族出身,却从小就生活在颠沛流离中。

冯弘是北燕太祖冯跋的弟弟,在冯跋病重时,一口气杀了冯跋一百多个儿子后自立为帝。但冯弘杀侄称帝不过两年,北燕便被战无不胜、横扫辽东的太武帝拓跋焘歼灭。

冯弘的儿子冯朗等人流落北魏,冯朗投诚后被封西城郡公,生下冯熙与冯粲一对儿女。再后来,冯朗因战败失陷城池,被朝廷怪罪赐死,幼女冯粲被没入宫中为奴。

国破家亡之后,又跟着再度家破人亡,身为幼小孤儿的冯粲,本来注定了飘蓬般的一生。

幸好,燕帝冯弘当初为与北魏求欢言和,曾将一个北燕公主嫁到魏宫,那就是冯粲的亲姑母,因容色端丽被封为昭仪,在宫中颇有势力。

冯昭仪收留了小侄女,未让冯粲去服苦役。

而太子拓跋濬的保姆、后来权倾天下的保太后常氏又素来与冯昭仪要好,便在拓跋濬登基为帝时,为十三岁的拓跋濬择取了十一岁的冯粲为贵人。

十四岁时,冯粲手铸金人、卜吉成功,被立为中宫皇后。二十四岁那年,拓跋濬病故,她成了太后。

自冯昭仪、冯太后到她冯清,冯家已经前后送了五个女儿入宫,才获得了父亲冯熙的太师之位,换来了北燕冯家的苟延残喘。

若不是当年的太武帝拓跋焘实在是纵横燕赵、无人可敌,北燕冯家何至于要靠女人来维护家运?又何至于要以外戚的身份在魏京寄居?

齐鲁、辽东、三晋、洛阳,当年的黄河以北,莫非燕土。

冯清仰望着画上的姑母,虽然穿着绣饰华丽的宫装、堆云发髻上插满珠钗玉钏,冯清仍然清楚地看了出来,宫装之下,那端坐在永寿宫胡床上的文明冯太后,分明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除了没有帝王的称号,垂治天下二十四年、剿除篡位乱党乙浑、扶持厌政向佛的幼帝拓跋弘、施布太和新政、整肃吏治、变革官制,自北魏开国以来,还有哪个皇上比得上姑母的明察决断、勤政有为?

即使是开疆拓土的太武帝,也比不得文明冯太后的革政布新、富国强民。

而这样的姑母,却亲手选择了自己去传承她的政识、她的江山、她的气概。文明太后临终仍不忘在遗诏中命皇上册封冯清为后,一手为冯清排除其他宠妃、豪门,将她推上了大魏皇后之位。

而我真的能再现姑母当年的风光、真的能担起姑母交下的国运家运重任么?望着画上的姑母,伴着窗外风吹杨树叶的寂冷声音,冯清喃喃自问。

5

细雨将猎鹿的围苑场变成了一片翻腾着黑泥浆的沼泽地。

清河王元怿拉紧了自己身上的油毡皮裘,他的发髻、衣领全都湿透了,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坐骑斑点骅骝马不耐烦地喷着鼻子,马腿上裹满了厚厚的一层泥浆。

天已经黑透了,可太子元恂仍然没有收队的意思,不远处,他的手下将一串串松明点了起来,将围猎场照得通明。

“皇兄,今天猎获不错,我们一早出来,猎了几十头鹿、十几头野猪还有四只大熊,比前年秋天父皇带着十几位都将军和三千铁骑围猎一天的所得还多。”元怿小心翼翼地劝告着,“雨已经越下越大了,不如我们趁早回平城吧!”

元恂的脸庞早已因过度兴奋变成赤红色,他一勒坐骑缰绳,直冲了过来,朗声笑道:“四皇弟,还是你像我们拓跋鲜卑家的儿子,小小年纪,跟着皇兄猎到了好几头鹿,不错,不错!”

“皇兄,我们已经在围猎场足足待了三天了,明日一早就要陪六宫上下出发去洛阳,再不回平城,恐怕皇后会责怪我们的。”元怿知道这位太子哥哥虽然平素对自己不错,可有些喜怒无常,这次元怿跟着他出来围猎纵饮几日,已是疲惫至极,却仍不敢抱怨。

“傻兄弟,皇兄被拘在洛阳整整两年,梦都想回平城打猎。好不容易能重回这里,一个时辰都不想浪费。各位六镇酋长、平城内曹,明日一别,又不知几时再见?今天我们通宵夜猎,不醉不归!”元恂既回答着元怿的请求,又大声向不远处的六镇领民酋长呼喝着。

雨越下越大,迷离了元怿的视线,他狠狠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见鲜卑六镇的酋长们一起举矛欢呼着,而那些因为年迈或不识汉字而留守平城的内曹官们也同样兴奋异常。

比起那个远在洛阳城里写汉文、读汉书、说汉话、穿汉服、改汉姓的元宏,面前的太子显然更接近于他们心目中的大魏皇帝。

他们恐怕都有同样一个念头,起自大鲜卑山下的索头夷人,向来是长辫过膝、胡服骑射、幕天席地、逐草而居,何必要学那些吟风弄月的南蛮子勾当?

元恂带着六镇精骑又在猎场里驰射了一会,两年未受过惊动的鹿群在成串的火把和如雨的箭镞下绝望地飞驰着,不时有野鹿倒下,立刻有太子的侍卫冲上去割断它的咽喉,放干净鹿血,把它拖到装猎物的拖车上。

拖车上野物堆积如山,沼泽地下血流成河,元恂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了,他不时地取下马背上的酒囊,“咕嘟嘟”喝上一大口。

在这种地方,元恂才有一种如鱼得水的自信。

元怿觉得,这已经不是打猎,完全是一场屠杀。

三皇兄说得没错,太子元恂在洛阳待了这两年,半点中原王气、南朝风范没有带回来,只勃发了他心底对平城旧日生活的苦渴思念,对那种纵骑草原、挽弓射猎生涯的疯狂向往。

由文明冯太后和如今的冯皇后两代冯家后妃亲手抚养长大的元恂,不但与儒雅温和的诸弟迥然不同,也没有得他父皇元宏的半点家传,这或许是文明太后生前根本没有想到的。

天色已经微亮,元恂也醉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他勒马兜转了一圈,又回到元怿身旁,口齿不清地笑道:“四弟,走,我们一起走……离开平城,不回洛阳……我不想回洛阳啊四弟……”

元怿怕他失态,翻身下马,一把带住他的马缰,往旁边的营帐便走,草地上满是鹿血和泥浆,缠住了元怿的靴子,让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元恂手中的酒囊跌落在地,他抱着马脖子,仍然喃喃地吵闹着:“我不要回洛阳,我不要当洛阳城的皇帝,四弟,皇后,你们别逼着我去洛阳,父皇早晚会打死我的……”

猎场外又是一阵马蹄声,元怿看见是太子中庶子高道悦带着兵马前来。

“高大人!”元怿赶紧挽起缰绳,站在泥浆中问候。

高道悦是辽东人,兄弟都是北燕将族出身,与冯家关系亲密,所以皇后指定他为太子中庶子。

高道悦为人耿介,不怕得罪王公亲贵,平时对太子元恂约束甚严,元恂既敬他,又怕他。

“太子殿下!”高道悦向元怿草草一施礼,便拦在了元恂的马前,“还有两个时辰,六宫就要辞庙出城了,殿下该回平城侍奉皇后出宫了!”

“我不去!我不想回洛阳!”元恂猛然抽出鹿皮马鞭,没头没脑地向高道悦身上抽去,“让皇后她们自己走!让她们自己去洛阳!我带着六镇兵为皇上驻守平城,我永远都不想再回洛阳!”

高道悦并没有躲避抽打来的皮鞭,他的肩头和脸庞被力大过人的元恂狠劲抽打着,很快落上了十几道鞭痕,皮开肉绽,渗出血来。

“皇兄,快住手!别伤了高大人!”元怿赶紧出言阻拦。

元恂停下马鞭,望着面前的高道悦,猛然将马鞭扔在泥地上,长叹一声道:“对不住,高大人,我喝多了酒,又发狂了!”

“只要殿下不误了今天的大事就好。”高道悦不卑不亢地答道,“太子殿下,当年太后亲口嘱咐过臣,殿下生性顽劣,难以约束,要臣务必尽忠辅佐。臣不是要为难太子,这日日苦口劝诫,向皇后汇报行踪,向皇上进言殿下平日的差池,全都出自臣下的一片忠诚,希望殿下将来能当一个好皇帝,继承祖业,不负太后从小恩养的心意。”

高道悦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堵得元恂一句话也驳不了。元恂心中悲愤,情不自禁号啕大哭起来,一把扯开自己肩头的衣服,裸露出肩背。

一旁的元怿看见,太子的肩头和胸背全都是横七纵八、扭曲歪斜的杖痕,新旧杖痕交叠,扭结的疤仍能看出当年皮肉被抽开时的巨创,元恂浑身已经被打得没有一块好皮肤了。

“高大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为了让我能像父皇那样当一个能文能武、明察勤政的好皇帝,可我再回洛阳当太子,恐怕就没两年活头了。”醉酒的元恂,却格外善于表达自己的心声,“我粗野,我鲁钝,我贪吃,我好色,我嗜酒,我哪一点配当太子?你看看,别说二弟元恪,就算是四弟元怿,不,就算是三弟元愉,也都比我强,他们读经史、明理义,胸藏万卷,提笔成文,我呢,皇上请了那么多大儒名士教我读书,可我读不进去,我心里就想着平城,想着草野,想着打猎,我是天生的鲜卑种,为什么非要逼我当一个汉人?”

这回轮到高道悦无言以对,他双泪长流,一撩衣袍,跪在泥水中,劝谏道:“殿下!殿下上承天命,天意非臣所知。但臣听说,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当年皇上为太子时,身子骨比常人单薄,时时发病,饮食难进,可仍然子夜即起,手不释卷,攻书作文,即位以来,勤政布革、疆场奔波,从未懈怠,连中原名士都认为皇上是尧舜、文王再世,愿殿下以皇上为楷模,奋发自强!”

“可我根本就不中用,父皇为什么非要强人所难?”元恂近乎绝望地向天呼喝着,“为什么?我不想当太子啊,为什么我生来就要是太子?”

高道悦老泪纵横,连连叩头道:“殿下,当年为了殿下能被立为太子,殿下生母林皇后毅然赴死,才成全了殿下的大魏太子之位,殿下倘若再有三心二意,林皇后地下有知,宁不泣血?”

听他提及自己的母后,元恂更是痛苦:“我不想当太子,你们说我对不起死去的母后和太后,可我想当好太子,皇上却又从没对我满意过一天。高大人,你说我该怎么做?你们要我好好读书,我从早背诵到晚,却没写出过半篇像样的文字,你们要我临朝听政,我站在父皇身边,每条意见都被驳斥成狗屎,元恪、元怿他们轻松能做到的事情,对我比登天还难。就算我将来登基为帝,你们服我吗?这些兄弟又能真的服我吗?”

雨落正急,天已大亮,元怿望着面前醉眼蒙眬的太子,心里也有些烦乱。

元恂说的都是真心话。

或许是天生禀赋不同,元恂读书不行,练武却颇为精进,这样的人材若出身将族,也可以沙场立功封爵,偏偏他一生下来,太后就迫不及待地将他立为太子,并依祖制将他生母林贵人赐死,亲手抚养,寄望深远。

这在襁褓中已被命定的前程,却成了元恂成长至今的噩梦。有了他父皇元宏的成功楷模,冯太后自信地认为,只要是她亲手教养出来的孩儿,必定能成为一代贤主。

但这目标对元恂来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晨熹之中,无边无际的秋雨弥漫着,高道悦命人将元恂扶下马来,在营帐中换好干净衣冠,马车在不远处等候着他们。

元怿心绪复杂地望着不远处平城青色的城影,他即将离开这个熟悉的旧都,前往传说中的洛阳。

两年前,听说也是这样一个秋雨绵绵的时候,皇上带了几十万大军,声称南伐,裹挟了平城里所有的八公、亲王、宗室和权贵们,统统前往洛阳,将平城几乎席卷一空。

秋雨连绵,泥沼难行,而前去征伐长江以南的南齐,更成了件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差。

行军一月,受不了这路途辛苦的亲王八公们齐齐跪在元宏马前,请他收回成命,停止南伐。

元宏趁机谈判:若想收兵不去南伐,那就得同意他迁都洛阳、举国汉化的主张,而洛阳已经近在眉睫,只消他们点个头,那个自东汉、西晋两朝营建起的繁华富丽之乡,就可以迎接他们驻马。

果然,不出元宏所料,大雨泥泞之中,再没有一个人反对他迁都的主张。

元宏带着鲜卑王公们去了洛阳,自己首先将姓氏“拓跋”改成了“元”,命手下王公们将那些叠字的复姓改成单字汉姓,鲜卑勋臣八姓“丘穆陵”“步六孤”、“贺兰”、“独孤”、“贺楼”、“勿忸于”、“纥奚”、“尉迟”,就这样成了“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家汉姓,朝中重用了大批汉官。

此外,元宏命所有鲜卑亲王宗室把原来的鲜卑正妻降为侧室,另外与中原的五姓高门“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结姻,他的六个王弟,从咸阳王元禧到北海王元详都由他亲自指婚了五姓七望家的女儿为正妃,他自己也另外迎娶了五姓家的小姐入宫为妃。

皇上这般苦心地变族姓、通婚姻,是要让身为夷狄的鲜卑人从此融入中原衣冠,成为华夏正朔,而眼前这个任性狂躁的太子元恂,却根本就不明白皇上的苦心和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