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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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一看,床边的桌子上摆着早餐,风太靠着床在看电视。我拿了一杯水,躺在床上吃起了吐司,什么也没抹的吐司。

“你打算给我当保姆?”吃完,我对着他的后背说道,“不过,要是你每天给我做饭,还真是求之不得啊。”

弟弟正看得入迷吧,没有答理我。我起了床,伸了个懒腰,看见昨天风太睡觉盖的毛毯旁边有一本大学笔记本,封皮上用粗记号笔竖着写着“江藤圆”。我也没打招呼,就翻开了本子,看见第一页上写了几行字,结尾是“没有希望”。从头到尾再看,发现是昨天晚上我对风太说的那几句话,被不加润色地记录了下来。

弟弟拿着一杯牛奶,坐在电视机前。我凑近一看,见他闭着眼睛,就用本子打了他脑袋一下。“干什么呀?”风太不乐意地说着揉了揉眼睛。

“这是什么?”

“啊?”

“这个本子。”

“怎么随便看人家东西呀。”

“这些,写的是我?什么‘没有希望’,你说得着吗?当然有了,多少的。多多少少的。”

“哦,是吗?”

“这叫什么?观察日记吗?”

“我的收藏呀。还有好多本呢。你想不想加入?”

“我可不想。什么收藏?干什么用?”

“活在当下的人们的真实记录啊。可宝贵了。”

“想搞什么研究?”

“还给我好吗?”

风太居然绷起了脸,真是少见。

“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别写我了,拜托。”

我拿本子一角顶着他的肩膀还给他时,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说不定能畅销呢。”

 

中午和同事一起吃意面。吃饭的时候,聊的是工作的事和周末的事,还有老公的事。老公会生气和做点心。工作的时候主要想工作的事,此外想不到别的。没有希望。

 

这几行草草的文字就是我的一天。前半部分还是我瞎编的,只有剩下的那部分是我的一天。我的每一天,就是这几行字的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如此延续下去的。

 

今天,在公司时发生了地震,震得挺厉害,女同事都吓得尖叫起来。有的人钻进了办公桌底下。“江藤小姐,快点呀!”脸色煞白的小峰姐生气地催促我道。没办法,我只好猫下腰钻进办公桌下面。等待摇晃消失的工夫,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今天死在这儿的话,风太的那本本子就到第一页为止了。就白写了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只留下那么几行记录,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真想一直躲在办公桌底下不出来了。

摇晃消失后,我钻出头一看,小峰姐还缩在办公桌底下,没敢站起来。

“你没觉得还在晃吗?”

小峰姐磨磨蹭蹭地慢慢爬了出来,呼吸也有些紊乱。

“我这人,特别怕地震。我可不想死在这地方啊。怎么能在公司落下人生的帷幕呢?! ”

“没事,大家都在一块呢。大家在一块的话,我就不害怕了。”

“哟嗬。不过,江藤小姐,你那位男朋友可怎么办哪?活着的人多可怜呀。”

“我可不愿意死在后头。”

“哎呀,你男朋友也太可怜了。”

小峰姐笑了。她有丈夫和一个今年刚上小学的儿子。她办公桌上摆着一张戴头盔的男孩照片。要是记录她的本子的话,恐怕复制和粘贴就行不通了吧。有老公和孩子的话,什么吵架啦、和好啦、洗衣服啦、记账本啦,各种各样的单词都会出现,口头禅也会有很多,说不定能编成一个像样的故事呢。

 

“喂,小圆吗?”

在公司的电梯旁边给家里打电话时,除了像往常一样的妈妈的声音外,我还清楚地听见他们养的那只柴犬在一个劲地瞎叫唤。

“妈妈,昨天风太来我这儿了。突然来的。我们在电车上碰见的。”

“风太吗?他爸,小圆说风太回来了,在电车里碰见的,去圆那儿了……”

妈妈没跟我,而是跟待在同一房间里的爸爸说了起来。

“妈妈,听我说呀。风太挺好的,没病没灾。等我下班回家,他应该还在,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话筒口传来一声清咳,爸爸接过了电话。

“圆,你说风太去你那儿了?”

“是啊。昨天在电车里偶然碰见的,后来就让他住我那儿了。”

“还有呢?”

“他挺好的,没病没灾。邋遢了点,可还算有人样。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他在旁边吗?”

“没在,我现在在公司呢。晚上回去他应该在。”

“让他给家里来个电话吧。不用了,我现在给他打过去。他在你家,对吧?”

“嗯,可能在。”

“好,我打个试试吧。”

“好的。我挂了。”

“啊,圆,风太个子长高了吗?”

“什么?个子?没注意。不过好像瘦了点。个子嘛,嗯——个子吧……”

这大概是我们家的传统吧,最该问的不问,净问些稀奇古怪的项链啦个子之类无关紧要的事。

 

弟弟依然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而且真的做了晚饭等着我回来。晚饭做得还挺丰盛,除了白米饭之外,还做了几样蔬菜和鱼。每只圆形器皿都罩上一层保鲜膜,一盘盘摆在桌上,跟狗食似的。

“你会做菜?”

“哟,你不知道吗?我其实挺喜欢做菜的。以前咱们在一起住的时候,我是觉得不合适才没进厨房的。”

“什么不合适?”

“还用说吗?厨房是女孩子的地盘呀。”

“胡说,没听说过……”

我记忆中的风太,是个穿着运动西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胖乎乎的男孩子(现在已经瘦多了,但小的时候比我可要胖得多)。和我不一样,他特别招人喜欢,总是表现得落落大方,所以,一向是只管饭来张口就行了。万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做饭。

“爸爸来电话了吗?”

“没有啊。”

“他说要打给你的。”

“刚才我出去了一会儿,买东西去了。”

“嗬!”

我说了一声“我吃饭了”,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风太走到玄关那儿,给我刚刚脱下来的那双皮鞋喷上护理剂,擦了起来。

“圆。”弟弟从玄关那儿叫我。

“干吗?”

“这双鞋,还是拿去修理一下吧。后跟都露出钉子来了,得换个胶底了。”

“是吗。”

“我明天拿去修修吧,顺便也修修这双?”

他举起我夏天穿的褐色凉鞋晃着。自己的鞋被他说这说那,怪难为情的。

“嗨,风太,你过来。”

“干吗呀。”

“我现在给爸妈他们拨电话,你来接一下。”

“哦,好的。”

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我倒觉得没什么劲了。

“也是啊,有日子没跟他们通话了。OK,打个电话。”

“好,嗯……”

往家里拨了电话,先是妈妈接的。“让风太跟你说吧。”说完这句,我顿时感觉一阵紧张,表情严肃地将话筒递给了风太。尽管我们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可人家却跟没事人似的,模仿女孩子的嗓音尖声尖气地接了电话:“喂、喂——”“坏蛋。”我忍不住啪地拍了他脑袋一下。

“妈妈,你好吗?”

大概是被我拍疼了,他冲我使劲龇牙咧嘴,不过说话的语调还挺平稳的。我觉得在人家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电话不大合适,就三口两口吃完吃了一半的饭,去厨房沏咖啡了。往过滤器里倒开水的时候,听见风太在隔壁屋里开心地笑着。妈妈一定很高兴吧。不在身边的儿子,可能比在身边的女儿更可爱些吧。

眼前浮现出小峰姐办公桌上摆着的那张戴头盔的小男孩照片。妈妈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把风太的照片摆在起居室里呢?

“打完了。”风太把话筒交给我时,我刚刚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光。风太似乎没打算跟我谈谈打电话的感受,一眼瞧见水槽台上放着的咖啡粉,说了句“我也喝”,就自己烧起开水来。

 

晚上睡觉前,风太问了我和昨天一样的问题。今天过得怎么样?中午和谁一起吃了什么?做了哪些工作?你觉得明天会是什么样的一天?我说了一些关于地震的事,然后又问了他一次写这些干什么用,但还是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他只是用“感兴趣”或者“为了研究”等来搪塞我,随后就紧接着问起下一个问题来。

第二天早晨,我又看了笔记本,只不过增加了寥寥几行而已。

 

圆中午和小峰姐一起去商场的烤鳗鱼店吃饭。小峰姐说孩子学校的运动会临近了,每天早上要早起陪孩子锻炼,还给孩子做了舞蹈服。中午,发生了强地震,钻进了办公桌底下。今天来登记的几乎都是老大爷模样的人,向他们说明为他们介绍的工作比较费劲,但必须耐心接待。由于会议延长而加了班,大家一边吃点心一边开会。

 

本子上记录的我,和前辈一起吃鳗鱼饭,聊孩子运动会的事,对工作也抱有一定的责任感,加班又是如此的温馨。其实,关于运动会的内容是我在厕所里听说的。我正刷牙的时候,小峰姐她们进来了。只有三个洗手池,我让出来,自己站在角落里的粉红色垃圾箱旁边一边刷牙,一边听她们聊天。

“这东西,你打算每天都记?”

“你不愿意?”

“那还用说。”

“圆,高中时代不都写过日记吗?我现在是代替你在写日记啊。有人愿意替你写,多运气啊。”

“没觉得。”

我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又看了一遍记录,心想,这么接着往下写,似乎也不错啊。上高中的时候,看着日记的页数一天天增多,是我的一大乐趣。仿佛连续写下去就会自动变成一个故事似的。比起写日记来,回过头去看日记的时候更让我激动。现在,这种同样令人怀念的兴奋感觉,夹杂进崭新笔记本的纸张的气味,正隐隐地刺激着我的鼻孔深处。

 

第二天、第三天,弟弟都还住在我家。回过神来,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

昨天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和房东站在公寓门前聊天,我吃了一大惊。他们就像祖母和孙子似的亲亲热热地说笑着,弟弟手里还端着一小箱橘子。

“啊,姐姐,你回来啦。”

风太说着冲发愣的我亲昵地摆了摆手,平时见我只是点点头的房东太太,今天也说了句“您回来了”。

“这橘子,我就收下了,真不好意思。”

风太稍稍抬了抬那箱橘子,表示感谢。上年纪的房东太太听了,眉开眼笑地说:“这东西上岁数的人吃不动了,得靠年轻人帮着吃才行啊。”我在这儿都住了四年了,从没看见过她如此高兴的表情。

“按说这屋子不能住两个人,不过,有困难也没有办法呀。回头有合适的地方,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

房东太太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面孔对我说完,装可爱地朝弟弟摆了摆手,回同一小区内的自住房子去了。

“真是邪了门了。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一进屋就问道。

“没有啊。我跟她打听去邮局怎么走,就熟悉了。”

就这么简单。

我简直就像跟一条宠物狗生活在一起一样。风太整天不是舒舒服服地躺卧在房间的一角,就是吃点这吃点那的。有时候他凑到我身边来跟我说话,看我不想搭理他的话,就知趣地自己一边老老实实待着,要么就出门瞎转悠去。我也不大介意他的存在,照旧看自己的书啦,熨衣服啦,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要是放任不管,说不定他就赖在这儿不走了。我刚开始萌生这个念头,一天下班回到家,风太就不见了,桌上照常摆好了晚饭。我打开电视,慢悠悠地吃起饭来。风太后半夜才回来。

他换上了干净的条纹衬衣,裹上毛毯,躺在床与壁橱之间的那条狭长过道里。中饭吃了什么?开了什么会?来登记的是什么样的人?你给他介绍了什么工作?喝了几杯咖啡?和谁一起回家的?一路上聊了什么?我的脑袋困得迷迷糊糊,问什么答什么。他的声音就像用剪刀飞快地剪东西似的,清晰地钻进我疲倦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