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巨人的陨落2(34)
艾瑟尔观察到,他说话时并非对着讲台上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周围,热切的目光扫视着全体听众,让他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比利直直地盯着菲茨,刻意强调着,“因为这些都不是真的。”听众中发出低声的赞同。
艾瑟尔见菲茨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知道,对于菲茨这个阶层的人来说,被指控说谎是最重的侮辱。比利也了解这一点。
比利说:“我们跑进枪林弹雨里,发现德国的战场并没有被摧毁。”
听众不再沉默无声,有人喊了一句:“可耻!”
菲茨站起来要说话,但伯尼说:“请稍等一下,菲茨赫伯特伯爵,先让发言的人说完。”菲茨坐了下来,使劲摇着头。
比利提高了嗓门:“我们派出过空中或是地面巡逻兵去检查德军阵地的情况吗?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
菲茨再次站了起来。下面有人欢呼着,也有人发出嘘声。他说:“你根本不理解!”
但比利的声音占了上风。他大声喊道:“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为什么告诉我们的情况正好相反?”
菲茨喊叫起来,半数听众都在叫嚷,但比利的声音还是能被听得清清楚楚。“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吼道,“我们的军官是傻子,还是骗子?”
艾瑟尔收到菲茨的信,带纹章的昂贵信纸上,他的字迹大而自信,他没有提起阿尔德盖特的事,只是邀请她第二天,也就是12月19日星期二到威斯敏斯特宫,在下议院的旁听席上听劳埃德·乔治担任首相后的第一次演讲。她十分兴奋。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去威斯敏斯特宫,更别说听她崇拜的英雄讲演了。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邀请你?”当天晚上伯尼说,他的问题总是一语中的。
艾瑟尔想不出合适的回答。纯粹的善意从来不是菲茨会做的事。当他觉得合适的时候,他就会十分慷慨。伯尼很机灵,怀疑他有所图。
虽然伯尼的个人直觉不如他的聪明头脑,但他已经察觉到菲茨和艾瑟尔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作为回应,他的举止开始变得亲密起来。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因为伯尼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时间稍稍长了一点,靠得比舒适的距离近一些,说话时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走下台阶时托着她的胳膊肘。突然的不安让伯尼本能地做出昭示所有权的动作。不幸的是,每次他一这样,她便发现自己很难不退缩。菲茨已经冷酷地提醒过,她对伯尼并没有感觉。
星期二上午十点半,茉黛走进办公室,整个上午她们都一块儿工作。茉黛无法在劳埃德·乔治发表演说前拟定下一期的头版,但还有不少其他东西需要刊出:招工信息、托儿广告、格林沃德医生有关妇女和儿童健康的建议、菜谱,以及读者来信。
“参加了那天的会议以后,菲茨都快气疯了。”茉黛说。
“我告诉过你,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那他倒不介意,”她说,“只是,比利称他是个骗子。”
“难道你不觉得是因为比利说得更有根有据吗?”
茉黛苦笑了一下:“也许吧。”
“我只希望他不会让比利吃苦头。”
“他不会,”茉黛确定无疑,“那就破坏了他的承诺。”
“好。”
她们在米尔恩德路的一家咖啡馆吃了午餐,招牌上写着“司机们用餐的好去处”,里面也的确坐满了卡车司机。柜台后面的招待员对茉黛笑脸相迎。她们要了牛肉牡蛎饼,便宜的牡蛎用来弥补牛肉的不足。
随后她们搭公交车横穿伦敦去西区。艾瑟尔抬头望着大本钟的巨型表盘,时间是三点半。劳埃德·乔治将在四点钟演讲。他现在掌握着结束战争、挽救数百万生命的权力。他会这么做吗?
劳埃德·乔治一直在为工人阶级的权益战斗。早在战前他就与上议院和国王斗争,争取实行养老金制度。艾瑟尔很清楚这对身无分文的老人们意味着什么。支付养老金的头一天,她亲眼见到那些曾经身强力壮,如今弓腰驼背的退休矿工走出阿伯罗温的邮局,一个个喜极而泣,因为他们再也不用受穷了。劳埃德·乔治从此成了工人阶级的英雄。上议院本来打算把这些钱花在皇家海军上的。
我可以为他写今天的讲稿,她想。我会说:“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在某个时刻,都有权利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因此我将不再继续,而是选择其他道路。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里我已经命令我们在法国的部队全线停火,先生们,枪炮已经沉寂。”
这是可以做到的。法国人会异常愤怒,但他们不得不加入停火,否则,如果英国单独讲和,他们孤军奋战必然会失败。和平解决对法国和比利时来说难以接受,但与损失几百万人的生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这项使命需要卓越的政治才能。这也将是劳埃德·乔治政治生涯的结束——选民不会推选输掉战争的人。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离职啊!
菲茨正在中央大厅等着她们。格斯·杜瓦跟他在一起。毫无疑问,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急于了解劳埃德·乔治将会对和平倡议作出何种回应。
他们经过长长的楼梯进入旁听席,坐在可以俯瞰整个辩论室的位子上。艾瑟尔的右边是菲茨,左边坐着格斯。在他们下面,两边的绿皮椅子里已经坐满了国会议员,除了前排少数几个位子空着,那通常是留给内阁成员的。
“所有议员都是男人。”茉黛大声说。
一位穿着宫廷制服、配了过膝天鹅绒马裤和白色长袜的引座员,热心地发出嘘声:“请安静!”
一位后座议员[3]站了起来,但没人关心他说了什么。大家都在等着新首相发言。菲茨悄悄对艾瑟尔说:“你弟弟侮辱了我。”
“可怜的人,”艾瑟尔挖苦道,“你感情受到伤害了?”
“要是以前,决斗是少不了的。”
“现在是二十世纪了,有更明智的办法。”
他没有因为她的轻蔑而动摇:“你弟弟知道谁是劳埃德的父亲吗?”
艾瑟尔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告诉他,但又不愿撒谎。
见她欲言又止,他便猜出了答案。“我明白了,”他说,“看来他侮辱我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不用找其他理由,”她说,“索姆河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士兵们愤怒,你不觉得吗?”
“他傲慢无礼,应该受到军法审判。”
“可你答应过不会……”
“是的,”他生气地说,“不幸的是,我答应过。”
劳埃德·乔治走进了辩论室。
他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礼服,过长的头发有点蓬乱,浓密的胡子现在已经全白了。他今年五十三岁,但步子轻快有力。他坐下来对后座议员说了句话,艾瑟尔看见了他那种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熟悉微笑。
四点十分,劳埃德·乔治开始演讲。他解释自己声音沙哑是因为喉咙痛。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今天来到下议院,肩上担负着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所能承担的最为可怕的责任。”
这是个不错的开场,艾瑟尔想。至少他不会像法国和俄国那样,将德国的建议看作无关紧要的把戏或是干扰。
“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放纵这场冲突,或者是在没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肆意延长这场可怕的冲突,那么他灵魂所担负的罪孽就连大洋之水都无法洗清。”
他用了圣经般的词句,艾瑟尔想,犹如在一个浸礼仪式上提及洗刷罪恶。
不过,像所有布道者一样,他随即作出相反的陈述:“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如果出于疲惫和绝望,而不是崇高目标,放弃我们因理想而投身的事业,而且这项事业已经接近完成,那将会是任何一位政治家所能犯下的损失最为惨重的怯懦之罪。”
艾瑟尔感到如坐针毡。他到底会倒向哪边?她想到了阿伯罗温接到电报的那一天,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张张丧亲的面孔。劳埃德·乔治,以及所有的政治家,如果他们做得到,应该不会让这种令人心碎的情景继续吧?否则,作为政治家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引用亚伯拉罕·林肯的话说:“我们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而接受这场战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目的达到了,战争也就随之结束。”
这是个不祥之兆。艾瑟尔真想问他这目标是什么。伍德罗·威尔逊问过这个问题,直到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复。现在给不出答案。劳埃德·乔治说:“我们是否有可能通过接受德国总理的邀请来实现这一目的?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唯一问题。”
艾瑟尔感到沮丧。如果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那将如何讨论这个问题呢?
劳埃德·乔治抬高了嗓门,以一种布道者讲述地狱般的口吻说道:“如果在德国宣称胜利,而我们不清楚其提议内容的情况下,接受了德国的邀请展开协商……”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扫视全场,先是身后的自由党,再转向右边,然后朝向对面的保守党,“那就是把脑袋伸进德国人手上牵着的套索之中!”
议员们发出一阵赞同的呼声。
他拒绝了和平建议。
坐在艾瑟尔旁边的格斯·杜瓦,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里。
艾瑟尔大声说:“多少像阿伦·普里查德那样的年轻人在索姆河被杀,有人关心过这个吗?”
引座员说道:“那边,安静!”
艾瑟尔站了起来:“先知·琼斯中士,战死!”她大喊着。
菲茨说:“安静,快坐下来,我的老天!”
辩论室下面,劳埃德·乔治继续说着,但有一两个议员仰头朝旁听席上看过来。
“克莱夫·皮尤!”她使出全力大声喊道。
两个引座员朝她走过去,左右一边一个。
“斑点·卢埃林!”
引座员抓起她的胳膊,连推带搡把她赶了出去。
“乔伊·庞蒂!”她尖叫着,被他们拉到了门外。
第二十二节
1917年1月至2月
沃尔特·乌尔里希梦见他坐着马车去见茉黛。在一段下坡路上,马车越跑越快,危险地随着崎岖的路面颠簸。他喊道:“慢点!慢下来!”可车夫根本听不见,马蹄轰鸣,那声音十分奇怪,听上去就像汽车发动机在隆隆作响。尽管情况异常,沃尔特仍然害怕失控的马车会撞毁,他再也无法赶到茉黛身边。他再次责令车夫减速,乱喊乱叫着把自己惊醒了。
实际上他正坐在一辆汽车上,是由司机驾驶的奔驰3/95双座弗顿轿车,正以适中的速度在西里西亚的一条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行驶着。他父亲坐在旁边,抽着一支雪茄。他们一大早便离开了柏林,两人身上都裹着皮大衣——因为这是一辆敞篷车——正在赶往最高统帅部所在的东部指挥部。
这场梦很容易找到解释。协约国轻蔑地拒绝了沃尔特辛苦推动的和平提议。德军随即加强了军事力量,并打算恢复无限制潜艇战。战区的每艘舰船,不管是军用还是民用,载的是旅客还是货物,属于交战国还是中立国,全部击沉,用饥饿来迫使英国和法国投降。政客们,尤其是德国总理,担心这一招能否打败敌人,因为这有可能会把美国拉入战争,但潜艇部队占了上风。德皇提拔了好战的阿瑟·齐默尔曼担任外交部长,以此表明他到底倾向于哪一方。因而沃尔特梦见自己跌入了一场灾难。
沃尔特认为德国面临的最大危险是美国。德国的战略目标应该是让美国置身事外。没错,因为协约国的海上封锁,德国正在忍饥挨饿。但俄国人坚持不了多久,一旦他们投降,德国就能迅速占据沙俄帝国富饶的西部和南部地区,那里有广袤的玉米田和蕴藏丰富的油井。随后,整个德国军队便可以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西部战线。这是唯一的希望。
但皇帝能否认识到这一点呢?
最后的决定就在今天。
阴冷的冬日阳光铺洒在点缀着片片白雪的乡间田野上。沃尔特觉得自己远离战场,真有些像个开小差的士兵。“几周前我就该返回前线的。”他说。
“军队显然想让你留在德国,”奥托说,“你的价值是做一个情报分析师。”
“德国有的是年纪大的人做这份工作,干得至少不比我差。是不是你在背后做了什么?”
奥托耸耸肩:“我认为,如果你打算结婚,有了一个儿子,那你愿意调到什么地方都行。”
沃尔特怀疑地问:“你让我待在柏林,就是为了让我跟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结婚?”
“我还没有这种权力。不过,最高统帅部里有些人可能觉得有必要延续高贵的血统。”
这简直虚伪透顶。沃尔特正要表示抗议,这时汽车拐出了大路,穿过一个精心修饰的大门,上了一条长长的车道,两侧是光秃秃的树木和积雪覆盖的草坪。车道尽头是一座大房子,沃尔特还是头一次在德国见到如此巨大的建筑。“这就是普勒斯城堡?”他问。
“对。”
“这么大。”
“一共三百间客房。”
他们下了车,走进火车站般的前厅。墙壁上装饰着一只只用红丝绸衬着的野猪头,一段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通往楼上的高级套房。沃尔特半辈子都在各种豪华的房子里度过,但这里是他前所未见的。
一位将军朝他们走了过来,沃尔特认出他是冯·亨舍尔,他父亲的一位密友。“你们如果动作麻利的话,还来得及梳洗一下,”他和蔼可亲地催促着,“四十分钟后在大餐厅见。”他看着沃尔特,“这就是你的儿子吧。”
奥托说:“他在情报部门工作。”
沃尔特朝他敬了个礼。
“知道了。我把他的名字记在名单上。”将军转过来对沃尔特说,“你应该了解美国吧。”
“我在驻华盛顿的大使馆待了三年,先生。”
“好的。我从来没去过美国。你父亲也没有。实际上,这儿的大多数人都没去过。我们新任的外交部长倒是个例外。”
二十年前,阿瑟·齐默尔曼从中国经由美国返回德国,从旧金山坐火车到达纽约。他因为这次经历就被认为是美国方面的专家。沃尔特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