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巨人的陨落2(21)
列兵罗宾·莫蒂默气急败坏。“真他妈的愚蠢,”他耳边全是机枪的嗒嗒声,“我们应该摸黑上来,怎么能在他妈的光天化日下进无人区。连个烟幕弹也不放。这简直是他妈的自杀。”
集散战壕里的士兵们不安起来。比利担心阿伯罗温同乡队士气低落。他们从宿营地行军赶往前线,途中经历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炮击。他们没直接挨到炮弹,但前面和后面的两组人马都惨遭屠戮。还有一件糟糕的事情,他们行军经过了一排新挖的大坑,每个深度都在一米八左右,他们猜测这就是集体葬坑,等着掩埋当天的战死者。
“因为风向不对,没法发射烟幕弹,”先知温和地说,“就因为这个,我们也没使用毒气。”
“真他妈的疯了。”莫蒂默嘀咕着。
乔治·巴罗快活地说:“那些当官的最清楚。他们天生就是统治者。要我说,还是让他们决定。”
汤米·格里菲斯不依不饶:“你怎么能相信这个?他们不是把你送进管教所了吗?”
“他们就得把我这样的人送进监牢,”乔治坚决地说,“否则,每个人都会变成窃贼。我自己也可能被抢!”
大家都笑了起来,唯独莫蒂默闷在一边,没有笑。
菲茨赫伯特少校又出现了,一脸忧郁,手里拿着一壶朗姆酒。中尉把酒给每人分了一份,倒在他们递上的饭盒里。比利喝下后,没有任何享受的感觉。烈酒给战士们壮了胆,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比利经历过类似的感觉,那是在他第一次下矿井的时候,当时里斯·普莱斯把他一个人丢在井下,矿灯又灭了。那时候,眼前的幻象让他有了勇气。不幸的是,耶稣只会出现在一个疯狂想象的小男孩的脑海里,对头脑冷静、不再幻想的成人毫无助益。今天比利只有靠他自己了。
至高无上的考验就要降临在他的头上,也许只剩下几分钟了。他能镇静自若,经受住考验吗?如果他经受不住——在地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吓得哭起来,或者掉头就跑,那他这辈子都会为此蒙羞。倒不如战死的好,他想,可等到枪响的时候,我还会这么想吗?
他们又往前移动了几步。
比利掏出身上的钱包。米尔德里德给了他一张照片——她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但他宁愿记住那天晚上在她卧室里见到她的样子。
不知她正在干什么。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她应该在曼尼·利托夫的工厂缝制军服。现在上午过半,女人们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米尔德里德会给大家讲那些好笑的故事。
他心里一直在记挂着她。那天晚上和她待在一起,大大丰富了他的接吻经验。她教会他不去莽撞行事,而是慢慢享受,种种爱抚竟然那样细腻、那样令人愉快,大大超乎他的预料。她亲吻他的小鸡鸡,随后让他对自己做同样的事。她教他到底该怎么做,直到让她兴奋得叫出声来。最后,她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安全套。他从没见过这东西,尽管听男孩们说起过,大家都管它叫胶皮套头。她给他套上,连这一举动都让他激动不已。
这就像是一场白日梦,他得时时提醒自己这真的发生过。他对米尔德里德自由、积极追求肉体享受的态度毫无准备,这些让他大开眼界。他的父母,还有阿伯罗温的大部分人都会认为她“不适婚”,带着两个孩子,却没有丈夫的踪影。但哪怕她有六个孩子比利也不会介意。她为他打开了天堂之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再次体会那种感觉。他要活下来,要再次见到米尔德里德,再跟她共度一晚,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同乡队磕磕绊绊向前移动着,慢慢接近前沿的战壕,比利发觉自己在流汗。
欧文·贝文哭了起来。比利呵斥道:“振作一点儿,听见没有,贝文列兵。哭也没用,是不是?”
那男孩说:“我想回家。”
“我也想,孩子,我也想。”
“求你了,下士,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多大了?”
“十六。”
“见鬼,”比利说,“你怎么当的兵?”
“我告诉大夫我多大了,他就说,‘走吧,等明天早上再来。按你的年龄个子够高,明早你就十八岁了’。他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就明白我得撒谎。”
“混账东西。”比利说。他看了看欧文。这男孩在战场上不会有任何用处。他浑身哆嗦,不停地抽泣。
比利跟卡尔顿-史密斯说:“长官,贝文只有十六岁。”
“老天爷。”中尉说。
“应该送他回去。他会变成负担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卡尔顿-史密斯一脸茫然。
比利想起先知·琼斯怎样跟莫蒂默结为盟友。先知是个出色的领导者,他提前想到问题,主动采取措施。相比之下,卡尔顿-史密斯就毫无可取之处,却是他的上级军官。爸爸会说,这就是所谓的等级制度。
一分钟后,卡尔顿-史密斯走到菲茨赫伯特那里,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少校摇摇头表示否定,卡尔顿-史密斯无奈地耸了耸肩。
比利自小就懂得不能对残酷行为袖手旁观:“这孩子只有十六岁,长官!”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菲茨赫伯特说,“没跟你说话就不要插嘴,下士。”
比利知道菲茨赫伯特没认出他来。他只是几百个在伯爵的矿井干活的工人之一。菲茨赫伯特不知道他是艾瑟尔的弟弟。尽管如此,这样随便被驳回仍激怒了比利。“这是违法的。”他倔强地说。在其他场合下,菲茨赫伯特本来会是第一个维护法律尊严的人。
“这由我来评断,”菲茨暴躁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军官。”
比利的血液开始沸腾。菲茨赫伯特和卡尔顿-史密斯,这两个人穿着量身定制的军服站在那儿,眼睛瞪着身穿令人发痒的卡其布军装的比利,觉得他们想干什么都行。“法律就是法律。”比利说。
先知轻声说:“今早我看见您忘了带手杖,菲茨赫伯特少校。要不要我给您把手杖拿过来,顺便把贝文送回指挥部?”
这是顾全面子的妥协办法,比利想。干得好,先知。
但菲茨赫伯特并不买账:“不要自作主张。”
突然之间贝文蹿了出去。他钻进后面的人群,这让大家吃了一惊,有几个笑了起来。
“他不会跑远,”菲茨赫伯特说,“等他被人追上,就一点儿也不可笑了。”
“他是个孩子!”
菲茨赫伯特盯了比利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姆斯,长官。”
菲茨赫伯特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这儿有好几百个威廉姆斯,”他说,“你的本名叫什么?”
“威廉,先生。大家都叫我‘比利乘二’。”
菲茨赫伯特使劲看了看他。
他知道了,比利想。他知道艾瑟尔有一个名叫比利·威廉姆斯的弟弟。他直直地回视过去。
菲茨赫伯特说:“如果你再说一个字,威廉·威廉姆斯列兵,我就会拿你问罪。”
一声呼啸从头顶飞过,让比利猛地缩了一下身子。他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周围立刻掀起一阵飓风——土块和护板碎片四处乱飞。他听见有人叫喊。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趴在地上,不知是被气浪掀翻还是自己扑倒的。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他的头上,他骂了一句。接着,一只靴子踏在他脑袋边上。靴子上边是一条腿,其他的部分则都不见了。“天啊!”他叫道。
比利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并没受伤。他看着四周自己排里的人:汤米、乔治·巴罗、莫蒂默……他们一个个都爬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往前跑,突然间大家觉得前线的方向是一条逃生之路。
菲茨赫伯特少校喊道:“站在原地别动,战士们!”
先知·琼斯说:“待在原地,待在原地。”
向前涌动的浪潮停住了。比利刚想甩掉身上的泥巴,又一颗炸弹落在了他们身后。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这颗炸弹落在后面更远的地方,但结果相差不大。又是一声巨响,一股飓风,随后是急雨般的碎屑和残肢断体。人们连滚带爬从前面逃出集散战壕向两边跑去。比利和他们排的其他人也跟着跑。菲茨赫伯特、卡尔顿-史密斯和罗兰·摩根大声喊着让战士留在原地,但谁也没听他们的。
大家往前跑着,尽量离炮弹的落点远些。一直跑到英军的铁丝网附近才慢了下来,停在无人区的边上,都意识到再往前就危险了,跟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不相上下。
军官们跟了上来,想办法尽可能应对。“列队!”菲茨赫伯特喊道。
比利看了看先知。中尉显得有些犹豫,随后附和着命令道:“排好队,排好队!”
“你看那边。”汤米对比利说。
“什么?”
“铁丝网外边。”
比利往那边看去。
“都是尸体。”汤米说。
正如他所说,地上到处躺着穿卡其布的尸体,有些残缺不全,十分可怕。有的静静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还有的像恋人那样,互相纠缠在一起。
尸体遍地都是,成千上万。
“上帝,帮帮我们吧。”比利低声说。
他感到一阵恶心。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上帝为什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A连一字排开,比利跟随B连拖着步子跟在后面。
比利的恐惧变成了愤怒。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和那帮军官一道策划了这一切。他们是指挥官,该为这场屠杀承担罪责。他们该被枪毙,他愤怒地想,这帮该死的,一个个都该用枪崩了。
摩根中尉吹响了哨子,A连像橄榄球前锋那样朝前冲去。卡尔顿-史密斯也吹起哨子,比利慢跑起来。
接着,德国人的机枪开火了。
A连的人开始倒下,摩根是第一个。他们还没来得及举枪射击。这不是战斗,是屠杀。比利看着他身边的人。他心里涌起一股抗拒的力量。军官全都指望不上。战士们不得不自己作决定。让命令见鬼去吧。“他妈的!”他喊道,“隐蔽!”他猛地一扑,趴进一个弹坑里。
弹坑四周尽是稀泥,坑底有一摊臭水,但他紧贴着湿冷的泥巴,庆幸躲过一颗颗飞过头顶的子弹。片刻过后,汤米卧倒在他旁边,接着排里的其他人也跳了进来。其他排的人也都学着比利的样子。
菲茨赫伯特从他们的大坑旁边跑过去,喊道:“你们,继续前进!”
比利说:“他要是再不闭嘴,我就一枪崩了这个狗娘养的。”
紧接着,菲茨赫伯特就被机枪打中了。一股鲜血从他脸颊上喷出来,一条腿瘫软下来,他扑倒在地。
军官们跟士兵一样身处险境。比利的怒气消了。相反,他为英国军队感到羞耻。怎么会这么没用?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金钱和时间之后,大突击成了大失败。这真是个奇耻大辱。
比利环顾四周。菲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失去了知觉。眼前既看不见卡尔顿-史密斯中尉,也没有琼斯军士的影子。排里的其他人看着比利。他只是个下士,但大家都在等着听他的吩咐。
他转向列兵莫蒂默,后者以前当过军官:“你觉得……”
“别看我,威尔士佬。”莫蒂默没好气地说,“你是那个他妈的下士。”
比利不得不拿出个计划。
他不会带着他们往回跑。他几乎没有考虑这种选择。这样的话,那些死去的生命就白白浪费了。我们一定要得到点什么,他想,我们必须做出点样子来给自己瞧瞧。
另一方面,他又不打算迎着开火机枪往前冲。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现场勘察清楚。
他摘下钢盔,伸直胳膊把这个诱饵举过弹坑的边沿,看看是否有德国人正在观察这个弹坑。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把脑袋探出坑边,想着随时会有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脑壳。但这次也一样,他毫发无伤。
他望着分界线那边的山坡,越过德军铁丝网观察后面山上挖出的前沿阵地。他能看见护墙缺口上探出的步枪枪筒。“哪儿才是他妈的机枪?”他跟汤米说。
“说不准。”
C连跑了过去。一部分人掩护,其他人成排向前冲。机枪又开火了,朝这排人扫射过去,他们像保龄球柱一样倒下。比利不再感到震惊。他在寻找子弹的来处。
“明白了。”汤米说。
“在哪儿?”
“从这儿一直往那边看,山顶上那片树丛。”
“对。”
“看见那条线穿过德军战壕没有?”
“看见了。”
“然后再稍稍往右一点儿。”
“太远了……没关系,我看见那帮畜生了。”在比利正前方偏右的地方,护墙上插了一块看似用作防护的铁板,一支与众不同的机枪枪筒从里面探出来。比利似乎看见机枪旁边有三个德军头盔,但这很难确定。
他们大概在集中瞄准英军铁丝网的缺口,比利想。他们一次次朝着从那里冲出来的士兵射击。要想攻下他们,必须选择另一个角度。如果他这个排想办法斜着穿过无人区,他们就可以从德国人的左侧,趁着他们朝前看的时候袭击这挺机枪。
他计划利用三个大弹坑来完成这次突袭,第三个大坑正好越过一片被压平的德军铁丝网。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军事战略。但正确的战略这天一早已经让数千人丧生,所以,管他的呢。
他缩回身子,看了看旁边的人。乔治·巴罗虽说年纪轻,但步枪打得很准。“下次机枪开火的时候,准备好射击。等它一停你就开枪。幸运的话他们就会隐蔽起来。我要往那个弹坑那边跑。打枪要平稳,把弹夹打光。你有十发子弹,要让射击持续半分钟。等德国人抬起头来,我就已经跑到下一个坑里了。”他又去看其他人,“到了下一个停顿,你们就一起跑,让汤米掩护你们。第三次的时候,我会掩护汤米,让他跑出来。”
D连冲进了无人区。机枪又响了起来。步枪和战壕里的迫击炮也同时开火。这一次流血较少,因为大部分人依靠弹坑作掩护,而不是迎着枪林弹雨往前冲。
我随时准备冲出去,比利想。他已经跟大家说了他要做什么,绝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就太丢脸了。他咬紧牙关。就是死也比当胆小鬼强,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机枪停止了扫射。
瞬间的工夫比利跳了出来。现在他成了一个非常显眼的目标。他弯腰开始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