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巨人的陨落1(35)
菲茨走了进来。他询问碧感觉如何,后者耸了耸肩。茉黛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变化,只是无心去琢磨这件事。她立刻向菲茨问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他参加了保守派的领导人在沃格雷夫的乡村宅邸举行的会议。
“F.E.带来了温斯顿的消息。”F.E.史密斯是位保守党议员,与自由党的丘吉尔是莫逆之交,“他提议自由党和保守党两党组成联合政府。”
茉黛吃了一惊。她一般都会知道自由党的圈子里发生的事情,但阿斯奎斯首相保守了这一秘密。“真是岂有此理!”她说,“这加大了战争的可能性。”
菲茨冷静得令人恼火,他从餐具柜上的盘子里取了些热香肠:“自由党的左翼比和平主义者稍好一些。我猜测,阿斯奎斯害怕被他们束手束脚。但他又没有获得自己党内足够的支持来压倒他们。他能找谁寻求帮助呢?只有保守党了。因此就有了这个联合的建议。”
茉黛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博纳·劳对此有何见解?”安德鲁·博纳·劳是保守党领袖。
“他拒绝了。”
“感谢上帝。”
“我支持他的做法。”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让博纳·劳在政府里有个位子?”
“我想要的比这更多。如果阿斯奎斯想打仗,劳埃德·乔治带领左翼反抗,自由党就会走向分裂,无法统治国家。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保守党就会接管下来,博纳·劳就会当上首相。”
茉黛气愤地说:“你发现没有,一切都像是在合力促成战争?阿斯奎斯希望跟保守党联合,因为他们更积极好战。如果劳埃德·乔治领导一场反抗阿斯奎斯的叛乱,保守党将接管政府。人人都在争夺权位,而不是去争取和平!”
“你怎么样?”菲茨说,“昨晚你去哈肯宅邸了吗?”他指的是波尚伯爵的家,那是和平派的总部。
茉黛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阿斯奎斯呼吁内阁今天上午开会,”这在星期六很不寻常,“莫利和伯恩斯想发布一个声明,英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与德国作战。”
菲茨摇了摇头。“他们不能这么预先判断。格雷会辞职的。”
“格雷一直威胁说要辞职,但他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尽管如此,但现在不能冒险让内阁出现分裂,我的那帮人正在伺机而动,等待接管政府。”
茉黛知道菲茨是对的。她感到气馁,简直想大喊大叫。
碧手里的餐刀掉了下来,发出异样的声音。
菲茨说:“你没事吧,我亲爱的?”
她站了起来,用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对不起。”说着便冲出了房间。
茉黛站了起来,关切地说:“我去看看她怎么了。”
“我去,”菲茨的话让她有些吃惊,“你留下吃完早餐。”
茉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不等菲茨出门,便问道:“碧那是妊娠反应吧?”
菲茨在门前停住脚步:“别告诉任何人。”
“恭喜你。我很为你高兴。”
“谢谢。”
“但是孩子……”茉黛的话卡在了她的嗓子眼。
“噢!”赫姆姑妈善解人意地说,“这多好啊!”
茉黛还是想把自己的话说完:“可孩子要在战争中降生到这个世界吧?”
“唉,我的天啊,”赫姆姑妈说,“我没想到这一点。”
菲茨耸耸肩:“对新生儿来说这没什么区别。”
茉黛觉得眼泪快流出来了:“孩子什么时候降生?”
“一月,”菲茨说,“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菲茨,”茉黛叹息了一声,她已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菲茨,到时候你还会活着吗?”
星期六上午,德国大使馆里乱成一团。沃尔特呆在大使的房间接电话,收电报,做笔记。如果不是一直为他跟茉黛的前景担忧,这的确算得上他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无法享受参与一场国际势力的博弈带来的快感,相反,他被恐惧折磨着,害怕他和他心爱的女人在战争中互为敌人。
威利和尼基之间已不再互发任何友好的消息。昨天下午,德国政府已经向俄国人发出一份冷冰冰的最后通牒,限他们十二小时内停止调动其规模庞大的军队。
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了,圣彼得堡那边没有答复。
不过,沃尔特依然相信战争仅仅局限于东欧,因此德国和英国可能继续保持友好关系。里希诺夫斯基大使也流露出乐观的态度。甚至连阿斯奎斯都表示法国和英国可能会袖手旁观。毕竟这两个国家并未过多介入塞尔维亚和巴尔干地区未来的问题。
法国是关键所在。柏林在昨天下午发出了第二份最后通牒,这份是发往巴黎的,它要求法国人宣布保持中立。这种希望十分渺茫,但沃尔特一心盼着出现奇迹。最后通牒到了中午就要过期。同时,总参谋长约瑟夫·霞飞曾要求立即动员法国军队,内阁今天上午开会决定。沃尔特沮丧地想,任何国家的军官们都在向政治领袖施压,以采取措施应对战争。
很难揣测法国人到底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差一刻钟十一点,也就是法国人还有七十五分钟,里希诺夫斯基接待了一位不期而至的客人:威廉·泰瑞尔爵士。这位官员是个关键人物,他长期从事外交事务,经验十分丰富,是爱德华·格雷爵士的私人秘书。沃尔特马上将他带到大使的办公室。里希诺夫斯基示意沃尔特留在旁边。
泰瑞尔说德语:“外交大臣让我通告阁下,内阁正在召开会议,因此会后他或许有能力对你作出申明。”
这话显然经过一番排练,泰瑞尔的德语十分流畅,但沃尔特还是没有明白这话的具体意思。他看了一眼里希诺夫斯基,见他也一脸困惑。
泰瑞尔接着说:“这一申明,也许对防止一场大灾难有所帮助。”
这话让人有所期望,但十分含糊。沃尔特真想催促一句:快点儿说重点!
里希诺夫斯基以同样保守的外交语言答复他:“是否可以就这一声明的主题稍作暗示,威廉爵士?”
我的老天爷!沃尔特暗暗叫苦:我们这是在谈论生死攸关的大事啊!
这位官员的答话措辞严谨:“是这样的,如果德国人保持克制,不去进攻法国,那么法国和英国可能会考虑他们是否真正有义务干预欧洲东部的冲突。”
沃尔特倍感震惊,连手里的铅笔都掉在了地上。法国和英国置于战争之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盯着里希诺夫斯基。大使本人也显得既吃惊又兴奋。“这非常有希望。”他说。
泰瑞尔警示般举起一只手:“请理解,我并未作任何承诺。”
好吧,沃尔特想,但你并不是来这儿闲聊的。
里希诺夫斯基说:“那我也简单表态——威廉皇帝陛下和德国政府非常愿意考虑将战争局限于东部。”
“谢谢你。”泰瑞尔站了起来。“我会回去报告给爱德华爵士。”
沃尔特送泰瑞尔出去。他兴奋极了。如果法国和英国不参加战争,那就再没有什么能阻碍他跟茉黛结婚了。这不会是一场梦吧?
他返回大使的办公室。还没等他们开始讨论泰瑞尔的申明,电话就响了起来。沃尔特拿起听筒,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是格雷。我可以跟大使阁下说话吗?”
“当然,先生。”沃尔特把电话递给大使,“是爱德华·格雷爵士。”
“我是里希诺夫斯基。早上好……是的,威廉爵士刚刚离开……”
沃尔特盯着大使,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单边谈话,试图从他脸上读出整个对话的意思。
“这个建议很有意思……请允许我阐明我们的立场。德国无论是跟法国还是英国都没有发生争吵。”
听上去好像格雷打算强调泰瑞尔所表示出的立场。显然,英国人对这件事情非常认真。
里希诺夫斯基说:“俄国调兵是一种威胁,显然不能忽视,但这一威胁针对的是我们的东部边境;那里有我们的盟友奥匈帝国。我们已要求法国保证持中立立场。如果法国给了我们保证——或者,如果英国能保证法国的中立,那就没有理由在西欧发动战争……谢谢您,外相先生。很好——我会在下午三点半钟拜访您。”他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沃尔特。两个人得胜般笑了笑。“好啊,”里希诺夫斯基说,“我真没有想到!”
茉黛去了苏塞克斯宅邸,那儿聚集了一群有影响力的保守党议员和地位相当的贵族,当他们在公爵夫人的晨间起居室喝茶的时候,菲茨怒冲冲地走了进来。“阿斯奎斯和格雷动摇了!”他说,指着银糕饼托盘,“就像这块倒霉的烤饼一样,一碰就碎。他们打算背叛我们的朋友。我真是愧为英国人。”
茉黛一直在担心这个。菲茨遇事不会妥协,他认为英国一发号施令,全世界就会俯首听从。政府与他国以平等姿态相互协商让他厌恶至极。令人苦恼的是,很多人都认同这一点。
公爵夫人开口道:“冷静点,菲茨,亲爱的,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
菲茨说:“阿斯奎斯今天上午致函道格拉斯。”茉黛推测他说的是查尔斯·道格拉斯爵士,帝国总参谋长,“我们的首相希望公开表明立场,政府从未承诺在出现战争的情况下派遣英国军队到法国!”
茉黛是在座的人中唯一一个自由派,她觉得有义务为政府辩解几句。“但这是事实,菲茨。阿斯奎斯只是清楚地表明我们的所有选择都是不受限制的。”
“那我们跟法国军队进行的所有会谈又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探索各种可能!为了做好应急预案!会谈并不是合约,尤其是在国际政治上。”
“朋友就是朋友。英国是世界的先导。这些事情女人不一定理解,但人们期望我们去支持我们的邻居。作为有身份的绅士,我们对哪怕一丁点儿的欺骗都深恶痛绝,作为一个国家我们也应该这样做。”
想到这种言论有可能让英国卷入战争,茉黛不免打了个寒战。她简直无法让她的哥哥明白这种风险。他们对彼此的爱显然超过他们之间的政治分歧,但现在大家都在气头上,完全有可能酿成一场激烈的争吵。如果菲茨跟谁吵翻了,他就再不会去补救。然而,他却愿意参战,哪怕战死,死于枪弹、刺刀或被炸成碎片——菲茨这样,沃尔特也是如此。为什么菲茨看不清这一点呢?她简直想大声喊叫。
她正想着回应的措辞,旁边一位客人说话了。茉黛认出这人是《泰晤士报》的外国版编辑,名叫斯蒂德。“我可以告诉诸位,德国犹太人对国际金融心怀不轨,威胁我的报纸鼓吹中立。”他说。
公爵夫人噘起嘴——她很讨厌这种黄色小报式的语言。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茉黛冷冷地对斯蒂德说。
“罗斯柴尔德勋爵昨天跟我们的金融版主编谈过话,”这位报人说,“他希望缓和我们文章中的反德倾向,以利和平。”
茉黛认识纳蒂·罗斯柴尔德,他属于自由党。她说:“那么,诺思克利夫勋爵怎样看待罗斯柴尔德的要求呢?”诺思克利夫是《泰晤士报》的拥有者。
斯蒂德轻轻一笑。“他命令我们今天刊印一篇措辞更加强硬的社论。”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份报纸,晃了晃,“‘和平不是我们最为关注的利益’。”他引述道。
茉黛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刻意鼓动战争更加卑鄙。她能看出连菲茨都对这位报人的轻浮态度感到厌烦。她正要说些什么,这时,菲茨带着那种甚至对粗鄙之人也一视同仁的彬彬有礼掉转了话题。“我刚刚跟法国大使保罗·康朋见了面,他正好从外交部出来,”他说,“他的脸白得像块桌布。他说‘他们打算放任不管’‘他们要让我们失望了’。他刚跟格雷谈过话。”
公爵夫人问:“格雷说了什么才让康朋先生如此灰心丧气,你知道吗?”
“是的,康朋告诉我了。德国不会对法国发兵,如果法国承诺置身战争之外的话——但如果法国拒绝这一提议,英国也不会觉得有责任协防法国。”
茉黛为法国大使感到难过,但英国可能不参与战争,这又让她心里一动,有了希望。
“但法国必须拒绝这个提议,”公爵夫人说,“它跟俄国互有条约,根据上面的规定,双方有义务在战时援助对方。”
“正是这样!”菲茨生气地说,“如果国际联盟在危急时刻会被打破,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胡说,”茉黛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但她已经顾不得了,“只要方便,国际联盟随时可以打破。这并不是问题。”
“那么问题是什么,请说?”菲茨冷峻地说。
“我认为阿斯奎斯和格雷只是想拿现实情况吓唬法国。没有我们的帮助,法国无法打败德国。如果他们认为自己不得不单干,也许法国人就会成为和平缔造者,施压他们的俄国盟友撤出同德国的战争。”
“那塞尔维亚怎么办呢?”
茉黛说:“即使在现阶段,让俄国跟奥地利坐到一张桌上谈判也不晚,就巴尔干地区制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随后菲茨说:“我不太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
“可是,我们难道不该……”连茉黛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们不该继续保持希望吗?”
茉黛在自己房间里坐着,拿不出气力去换衣服吃晚餐。她的女仆已经把衣服和几件首饰取出来摆在那儿,茉黛只是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
在伦敦的社交季节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聚会,因为许多让她着迷的政治和外交上的学问大多都是在这种社交场合掌握的。但今晚她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她不再光彩照人,不能诱惑有权势的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也无法不知不觉地改变他们的想法。
如果沃尔特参战,他会穿上制服,带着枪,敌方军队的迫击炮和机关枪会对着他射击,杀死他,或者让他身负重伤,再也无法站起来。她发觉自己很难去想别的什么,总是想哭。她甚至跟自己心爱的哥哥也没好气,说话刻薄无情。
有人敲门。格洛特站在门外说:“冯·乌尔里希先生来了,我的小姐。”
茉黛吃惊不小。她没想到沃尔特会来。他为何而来?
格洛特注意到她很惊讶,便补充说:“我说主人不在家,他便说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