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巨人的陨落1(33)
与往常一样,他们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交谈。“上周五召开了内阁会议。”安东说。
沃尔特知道这件事。“他们作了什么决定?”
“没什么。他们只是提出建议。最后还是由沙皇决定。”
沃尔特也了解这一点。他控制着自己的急躁情绪:“请原谅,不过他们提出了什么建议?”
“允许四个俄国军事区做好调动准备。”
“不!”沃尔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旁边唱赞美诗的人转过身来盯着他。这是进行战争的最初准备。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沙皇同意吗?”
“他昨天批准了这个决定。”
绝望之中,沃尔特问:“哪几个区?”
“莫斯科、喀山、敖德萨和基辅。”
在做祈祷的时候,沃尔特默想着俄国的版图。莫斯科和喀山是在辽阔国土的中部,距离欧洲边界起码有上千公里,但敖德萨和基辅处于西南面,靠近巴尔干。在唱下一段赞美诗的时候,他说:“他们在调兵对付奥地利。”
“不是调兵——是准备调兵。”
“我明白,”沃尔特耐心地说,“不过,昨天我们谈论奥地利攻击塞尔维亚,是巴尔干地区的小范围冲突。今天我们谈的就是奥地利和俄国,已经是一场涉及整个欧洲的战争了。”
赞美诗结束了,沃尔特焦急地等着唱下一首。他是被虔信新教的母亲抚养大的,一直为自己将礼拜作为秘密工作的掩护而良心不安。他简短祈祷了一会儿,为自己求得宽恕。
教众又开始唱歌,沃尔特说:“为什么他们急于采取这些战前准备?”
安东耸耸肩。“将军们对沙皇说:‘您每耽误一天,都会为敌人增加优势。’情况一直如此。”
“他们没有看到,这种准备更可能引发战争吗?”
“士兵只想打赢战争,而不是回避战争。”
赞美诗结束了,礼拜接近尾声。安东站了起来,沃尔特抓住他的胳膊。“我必须增加跟你见面的机会。”他说。
安东显得十分惊恐:“我们都已经说好……”
“这我不管。欧洲处在战争的边缘。你说俄国正在一些地区做战争调动。如果他们授权其他地区也做同样准备呢?他们会采取什么其他措施?什么时候这种准备成为现实?我必须每天都作出报告。每个小时一次更好。”
“我不能冒这个险。”安东使劲要抽回胳膊。
沃尔特抓得更紧了:“每天早上跟我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见面,然后你再去大使馆。在南侧耳堂的诗人之角。教堂非常大,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
“绝对不行。”
沃尔特叹了口气。他不得不使用威胁手段,他不喜欢这样做,相当重要的原因是这很冒险,会让间谍完全撤出。但他必须孤注一掷。“如果你明天不来的话,我就去你的大使馆找你。”
安东脸色苍白:“你不能这样做!他们会杀了我!”
“我必须得到信息!我要尽力阻止一场战争。”
“我盼的就是发生一场战争。”这个小职员残忍地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希望德国军队把我的国家夷为平地,彻底摧毁。”沃尔特吃惊地盯着他,“我希望沙皇被杀,让人毫不留情地弄死,还要加上他的家人。我盼着他们统统下地狱,他们活该如此。”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急匆匆走出教堂,消失在特拉法加广场的喧哗中。
星期二下午的喝茶时间,碧公主“在家”。这意思是说她的朋友们都被招来讨论参加过的聚会,展示她们白天的装扮。茉黛不得不参加,赫姆姑妈也一样,她俩都属于没钱的穷亲戚,靠菲茨的慷慨赡养过日子。茉黛觉得今天的谈话极其愚蠢无聊,她想要谈的只有一件事:是否会发生战争。
梅费尔宅邸的晨间起居室非常现代。碧十分留意装饰潮流。配套的竹椅和沙发围出一个个小聊天区,其间留出大块空地供人们来回走动。室内的针织饰物带着安静的淡紫色花纹,地毯是浅褐色的。墙上没贴壁纸,但涂成了让人舒服的米色。房间里也没有维多利亚式的杂乱装饰——镶镜框的照片、摆设、靠垫和花瓶。时髦的人认为,一个人没必要把屋子塞满,以此炫耀自己的财富。茉黛赞成这种观点。
碧正在跟苏塞克斯公爵夫人聊天,议论着首相情妇维尼希娅斯·斯丹利的闲话。碧其实应该担心的,茉黛想,如果俄国加入战争,她的哥哥安德烈王子就必须参战。可碧显得无忧无虑。实际上她今天格外漂亮。也许她有个情人。这在上流社会并不罕见,因为许多人的婚姻都是安排的。有些人不赞成婚外情——公爵夫人会永久性地把这种女人从她的邀请名单上划掉——但另一些人就对这种事视而不见。不过,茉黛并不觉得碧是这种人。
菲茨进来喝茶,他一小时前从上议院溜了出来,沃尔特紧跟其后。他们都穿着灰色外套和双排扣背心,显得尤为雅致。茉黛看着他们,不由得想象着他们穿军装的样子。如果战争蔓延开来,他们就有可能参战——几乎可以肯定是交战对方。他们会成为军官,但都不会狡猾地在总部混一个安全的工作,而是会带领士兵冲锋陷阵。这两个她爱的男人最终可能互相射击。她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茉黛回避着沃尔特的目光。她有种感觉,碧那个圈子里的女人直觉很敏锐,已经注意到她花了多少时间跟他说话。她并不在乎自己被怀疑——她们很快就会了解真相的。不过,她不想让菲茨在被正式告知前听到任何流言蜚语。那样他会非常生气。因此,她尽量不让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
菲茨在她旁边坐下。她掂量着说些什么才能不涉及沃尔特,想到了泰-格温,便问道:“你那个威尔士女管家出什么事了?那个威廉姆斯,她突然消失了,我问其他仆人,他们一个个支支吾吾,谁也说不清楚。”
“我不得不让她离开。”菲茨说。
“哦!”茉黛很惊讶,“可我一直觉得你挺喜欢她的。”
“那倒说不上。”他显得有些尴尬。
“她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了?”
“她遭受了不贞的恶果。”
“菲茨,快别咬文嚼字了!”茉黛笑了起来,“你是说她怀孕了?”
“快小声点!你知道公爵夫人最忌讳这个。”
“可怜的威廉姆斯。谁是孩子的父亲?”
“亲爱的,你觉得我会去盘问吗?”
“不,当然不会。我希望这个人会对她负责,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她是个仆人,拜托。”
“你平常对自己的仆人没这么冷酷无情啊。”
“不道德的行为不能受到鼓励。”
“我很喜欢威廉姆斯。她比大多数上流女性都聪明,也更有趣。”
“别说傻话了。”
茉黛不再说什么了。出于某种原因,菲茨在假装他并不在乎威廉姆斯。但他从来不愿意解释自己的想法,逼他也没有用。沃尔特走了过来,平衡着手上托着的茶杯茶碟和蛋糕盘子,冲着茉黛笑了笑,但话是对菲茨说的:“你认识丘吉尔吧?”
“小温斯顿吗?”菲茨说,“当然认识。他一开始在我们队伍里,后来改归自由党。我觉得他骨子里还是倾向于我们保守党的。”
“上周五他跟阿尔伯特·巴林一块吃了饭。我很想知道巴林说了什么。”
“我可以给你透露点消息。实际上温斯顿跟所有人都说了。如果发生战争,巴林说,如果英国不去插手的话,德国会答应让法国最终保持完整无缺,不会夺取额外的领土——这是跟上次的情况相比较而言,那次他们拿走了阿尔萨斯和洛林。”
“噢,”沃尔特满意地哼了一声,“谢谢你。几天来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弄清楚。”
“你们大使馆不知道吗?”
“很显然,这个消息在有意绕过正常的外交渠道。”
茉黛一下子来了兴趣。这种模式看来有希望让英国置身任何欧洲战争之外。或许最终菲茨和沃尔特可以避免兵戎相见。她说:“温斯顿是怎么回应的?”
“不置可否,”菲茨说,“他把谈话内容汇报给内阁,但并未对之进行讨论。”
茉黛正要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不讨论,罗伯特·冯·乌尔里希突然出现了,他一脸惊慌,就像刚刚获悉某个他所爱的人的死讯。“罗伯特到底是怎么啦?”茉黛看着他朝碧鞠躬。
他转过身来跟房间里所有人说话:“奥地利对塞尔维亚宣战了。”他通报说。
有那么一刻,茉黛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人们一动不动,谁都没有说话。她盯着罗伯特卷曲胡子下面的嘴巴,希望他收回刚才的话。随后,壁炉上的时钟敲响了,屋子里的男男女女开始发出一片惊愕的嗡嗡声。
茉黛满眼是泪。沃尔特递给她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亚麻手帕。她对罗伯特说:“你不得不去参战。”
“我肯定会的。”罗伯特说。他的语气轻快,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仍显得很害怕。
菲茨站了起来:“我最好赶回上议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也离开了。趁着周遭一片嘈杂,沃尔特悄悄对茉黛说:“阿尔伯特·巴林的建议突然变得比以前重要十倍。”茉黛也这样认为。
“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我需要知道英国政府对这件事的真实态度。”
“我会想办法弄清楚。”她很高兴能有机会做点事情。
“我得回使馆了。”
茉黛看着沃尔特离去,很想跟他吻别。大部分客人也在这时离开了,茉黛溜上楼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脱掉衣服躺下。一想到沃尔特要去打仗,眼泪就失去了控制。过了一会儿,她便哭着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该出门了。她受到邀请,要去参加格伦康纳夫人的音乐晚会。她很想留在家里,但她突然想到可能有一两个政府大臣会去格伦康纳家做客。她或许能为沃尔特探听些有用的东西。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
她和赫姆姑妈坐上菲茨的马车穿过海德公园来到安妮女王大门,格伦康纳家就在那里。客人中有茉黛的朋友约翰尼·雷马克,一位陆军部的副部长。但更重要的是,爱德华·格雷爵士也在。她打定主意,要跟他谈谈阿尔伯特·巴林的事。
还没等她找到机会,音乐就开始了,她坐下欣赏。坎贝尔·麦克因斯唱了几首亨德尔的作品——这位德国作曲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英国度过的,茉黛悻悻地想。
她一边听着演唱,一边偷偷观察着爱德华爵士。她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他属于一个自由帝国主义者的政治团体,比多数党派更为传统和保守。然而,她又对他很是同情。他从来没有特别高兴过,今晚他苍白的脸色更显铁青,好像他肩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当然,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麦克因斯唱得很好,茉黛遗憾沃尔特太忙没有来,否则他肯定会大为欣赏的。
音乐一结束,她便缠住了外交大臣。“丘吉尔告诉我,他向您转交了一份来自阿尔伯特·巴林的有趣消息。”她说。她看出格雷的脸变得僵硬,但她不依不饶。“如果我们不插手任何欧洲战争,德国就会承诺不去抢夺任何一块法国领土。”
“大概是这样。”格雷冷冷地说。
显然她提起了一个让人反感的话题。出于礼仪她本该立刻止住。但这不仅仅是一个外交策略的问题——它关系到菲茨和沃尔特是否要上战场打仗。她继续说道:“我理解我们主要关心的是欧洲的势力均衡不受干扰,但我觉得巴林先生的建议恰好合乎我们的要求。难道我错了吗?”
“你肯定错了,”他说,“这个建议无耻至极。”他显得有些冲动。
茉黛觉得很沮丧。他为什么拒不接受这个建议?这里有一线希望啊!她说:“作为一个女人我恐怕无法像您那样,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能解释一下您为什么这么确信吗?”
“如果按巴林的建议,等于是为德国入侵法国铺平了道路。我们会变成同谋。这是对一个盟友的肮脏背叛。”
“噢,”她说,“我明白了。这就好像有个人说‘我要去偷你的邻居,但如果你不干扰,我保证不烧你的房子,也不烧他的’。是这回事吧?”
格雷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这是个很好的比喻,”他骨骼崚嶒的脸上有了笑意,“我会记得引用它的。”
“谢谢你。”茉黛说。她失望极了,知道自己把这种情绪流露了出来,但她实在无法控制。她沮丧地说:“不幸的是,这让我们危险地站在了大战边缘。”
“恐怕是这样。”外交大臣说。
像世界上多数国家一样,英国议会分上下两院。菲茨属于上议院,其中包括更高等级的贵族、主教,以及高级法官。下议院是由被称为议会议员的当选代表组成,两院在威斯敏斯特宫举行会议,这是一座为特定目的建造的维多利亚哥特式建筑,带有一座钟塔。那座钟被称为“大本钟”,菲茨很乐于指出这实际上就是钟的名字。
7月29日,星期三正午,大本钟敲了十二下,菲茨和沃尔特在气味难闻的泰晤士河旁的露台上要了餐前雪利酒。菲茨像往常一样满足地望着这座宫殿——它富丽堂皇,硕大无朋,坚不可摧,就像由里面的议会所统治的帝国一样。这座建筑看上去会屹立千年不倒——但帝国真的可以延续下去吗?想到它所面临的威胁,菲茨不免打了个冷战:蛊惑人心的工会成员,正在罢工的矿工,德国皇帝,工党,爱尔兰人,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里面甚至还包括自己的妹妹。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种烦忧付诸言辞,尤其他的客人还是个外国人。“这地方就像一个夜总会,”他很随意地说,“里面有酒吧、餐厅,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图书馆,只允许一部分够资格的人进去。”这时,一个工党议员跟一个自由党同伴走了过去,菲茨随口补充说:“尽管有时会有乌合之众混过门卫的检查。”
沃尔特有不少新闻急于相告。“你听说了吗,德国皇帝完全转变了态度。”
菲茨没有听说。“具体是指什么?”
“他说,塞尔维亚的答复并不成为战争的理由,奥地利人必须停止进攻贝尔格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