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巨人的陨落1(11)
她一直都觉得很自豪。爸爸却把这一切全都破坏了!难道他想让她不好好工作吗?她是在给贵族干活。阿伯罗温的每个矿工也一样。虽说是凯尔特矿业雇用了他们,但他们挖的煤是伯爵的,而且伯爵能从矿工们挖出的每吨煤里得到与之相应的利润——她父亲从来不愿指出这一事实。如果说一个好矿工应该讲求效率多产煤,那么一个好管家何尝不是如此?
她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她马上跳了起来。来人是伯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蔼地说,“我在门外就听见了。”
“我很抱歉,阁下,我不该到这里来。”
“没关系。”他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关切,“你为什么哭呢?”
“能为国王帮忙让我非常自豪,”她悲伤地说,“但我父亲说这是一场闹剧,都是为了平息人们对凯尔特矿业的愤怒。”她气得又哭了起来。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他说,“任何人都能看出国王的关心是真诚的。王后也一样。”他从上衣的前胸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亚麻手帕。她正等着接过手帕,但他伸过手来,轻轻擦去了她脸颊的泪水。“上周一的事情,你让我很骄傲,别去在意你父亲的态度。”
“你真好。”
“好了,别哭了。”他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嘴唇。
她一下子愣住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当他直起身子,她只是不解地盯着他。
他也盯着她。“你实在太迷人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然后又去吻她。
这一次她把他推开。“主人,你在干什么?”她吃惊地小声说道。
“我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她抬头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那对绿色眼珠也一动不动凝视着她,好像在窥探她脑子里的想法。她意识到自己多么崇拜他。突然之间,她被兴奋和欲望的洪流吞没了。
“我已经由不得自已。”他说。
她愉快地叹了口气:“那就再吻我一次吧。”
第三节
1914年2月
十点半钟的光景,菲茨赫伯特伯爵的梅费尔宅邸的大厅镜子里映出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衣冠楚楚,一身英国上流绅士的日间装扮,戴着一副立领——嫌恶时下流行的软领子,银色的领带用一颗珍珠别针固定。他的一些朋友认为穿戴打扮太好反倒有损尊严。“听我说,菲茨,你看起来像一个该死的裁缝,正准备一大早打开店门迎客。”年轻的劳瑟侯爵曾这样对他说。但劳瑟是个邋遢鬼,背心上沾着面包渣,衬衣袖口上尽是雪茄烟灰,于是希望大家都跟他一样。菲茨讨厌邋遢,他喜欢打扮得整洁漂亮。
他戴上灰色礼帽。右手拿着他的拐杖,左手拿上一副崭新的灰色麂皮手套,出了家门,转弯向南。在伯克利广场,一个大约十四岁的金发女孩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给一先令就让你爽。”
他穿过皮卡迪利进入格林公园。大树根部围着一圈积雪。他经过白金汉宫,走进维多利亚车站附近的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街区。他不得不向一位警察询问去阿什利花园的路线。那条街原来是在罗马天主教大教堂的后面。的确,菲茨想,如果某人想受到某个贵族的邀约,他的办公室就应该设在一个较为体面的街区。
他是受父亲的一位老友召见,那人名叫曼斯菲尔德·史密斯-卡明。史密斯-卡明是位退休海军军官,现在陆军部从事某种少为人知的工作。他派人给菲茨送去一张相当简短的字条:“事关国家大事,最好面谈。你能否在明天上午十一点来见我?”字条是打印后签名的,只用绿色墨水写了一个“C”字。
事实上菲茨很高兴有个政府里的人愿意跟他谈谈。他十分厌恶被人当成装饰品,一个富裕的贵族,除了在社交活动上充当点缀以外一无是处。他希望有人向他征求意见,也许能谈谈他的老部队,威尔士步枪团。他或许可以完成某种与南威尔士本土部队有关的任务,他还是那儿的荣誉上校。不管怎样,被召前往陆军部这件事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完全多余。
可真的是陆军部的吗?那个地址竟是一座现代化的公寓楼。门卫把电梯指给菲茨。史密斯-卡明的公寓看来一半居住一半用作办公室,不过,一个爽快利落的年轻人用一种军人的架势告诉菲茨,C马上就见他。
C倒没有什么军人架势。他身材矮胖,有些谢顶,肉多的鼻子上夹着一副单片眼镜。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杂物:飞机模型、望远镜、指南针,还有一幅农民面对行刑队的画。菲茨的父亲一直把史密斯-卡明称作“晕船的船长”,他的海军生涯乏善可陈。他在这儿做什么呢?“这到底是个什么部门?”菲茨坐定后问道。
“这是特勤局的对外处。”C说。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一个特勤局。”
“如果有人知道,那就不是秘密了。”
“我明白了。”菲茨有些兴奋。有人提供机密信息,这的确让人大为受用。
“也许你能妥善对待,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这是在给菲茨下命令,虽然措辞十分礼貌。“当然。”他说。他很高兴,觉得自己成了当中的一员。这是否意味着C要邀请他到陆军部工作呢?
“恭喜你那次乡间王室宴会的成功。我知道你聚集了一批出身名门的年轻人让陛下接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谢谢你。严格说来,那是个十分安静的社交场合,但我担心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现在你要带妻子去俄国?”
“公主是俄国人。她想去看望自己的哥哥。这次出行一推再推。”
“格斯·杜瓦也会跟你一起去。”
C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在周游世界,”菲茨说,“我们的计划碰巧吻合。”
C身子靠在椅背上,很是健谈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派阿列克谢耶夫上将掌管俄国军队跟日本作战?他根本不了解在陆地上怎么打仗。”
菲茨在俄国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也经历了1904年至1905年的日俄战争,了解战争进展,但他不知道这段插曲。“你讲讲看。”
“嗯,当时好像是亚历克西斯大公在马赛的一家妓院参与了一起斗殴事件,被法国警方逮捕。阿列克谢耶夫前来救援,跟宪兵说打架的是他,而不是行为不端的大公。两人的名字相近,警方相信了这种说辞,大公也就被放出监狱了。作为奖赏,阿列克谢耶夫便掌管了军权。”
“难怪他们打了败仗。”
“尽管如此,俄国部署了世界上最庞大的兵力——整整六百万人,有些考证说他们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储备。不管它的领导人多么无能,兵力本身也足够强大了。但是,如果打一场欧洲战争的话,他们会发挥多大效力?”
“我结婚后就一直没有回去,”菲茨说,“这我没把握。”
“我们也一样。因此就请你来了。我想请你在那儿的时候做一些调查。”
菲茨十分惊讶。“可我们的使馆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不错。”C耸了耸肩,“但是,外交官们一般更热衷于政治,而不是军事问题。”
“那他们还有武官呢。”
“一个像你这样的局外人可以提供全新的视角——就像你在泰-格温召集的那些人,他们能提供给国王无法从外交部得到的东西。但是如果你觉得你无法……”
“我并不是拒绝。”菲茨急忙说。相反,他很高兴要他为自己的国家效力。“我只是吃惊需要使用这种方法。”
“我们是个新成立的部门,资源有限。我最好的线人是聪明机智、有足够军事背景的人,知道自己的着眼点是什么。”
“明白。”
“我很想知道你对俄国军官阶层在1905年后动向的看法。他们的观念是有所改进,还是依然因循守旧?你在圣彼得堡会遇到所有的达官显贵,你妻子跟其中半数有亲戚关系。”
菲茨联想着俄国最近一次发动的战争。“他们对日本战败的主要原因是,俄国铁路无法运送他们的军队。”
“但自从那时起,他们就在尽力完善自己的铁路网,使用从他们的盟友法国那里借来的大笔资金。”
“不知他们是否取得了很大进展?”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坐火车的时候看看是不是正点运行,时刻睁大眼睛。看看铁道线是单轨还是双轨?德国将军们的应急作战计划就是基于计算俄国军队需要多长的动员时间。如果打起仗来,这种时间表的准确性至关重要。”
菲茨心里兴奋得像一个小学生,但他强迫自己说话沉稳持重。“我会尽我所能去了解这些。”
“谢谢。”C看了看手表。
菲茨站了起来,两人握了握手。
“你具体什么时候走?”C问。
“我们明天动身,”菲茨说,“再见。”
格雷戈里·别斯科夫看着他的弟弟列夫从大个儿美国人身上弄钱。列夫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童稚的急切表情,似乎他的主要目的是显示身手。格雷戈里的心里感到一种十分熟悉的焦虑。他担心有一天列夫的魅力再也无法让他摆脱困境。
“这是记忆测试。”列夫用英语说。他把这几个单词死记下来。“随便拿一张牌。”他提高嗓门,压过工厂那边的噪音——重型机械的叮当声、蒸汽的咝咝声,还有人们大呼小叫的指令和问话声。
来客的名字是格斯·杜瓦。他穿着一件短上衣、背心和长裤,全都是同一种精细的灰呢子布做的。格雷戈里对他很感兴趣,因为他是从布法罗来的。
杜瓦是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他一耸肩膀,随便从列夫手上抽出一张牌,看了看。
列夫说:“把牌放在凳子上,正面朝下。”
杜瓦把牌放在粗糙的木台子上。
列夫从他衣袋里掏出一张一个卢布的纸币,放在牌上。“现在你把一块美元放在上面。”这种把戏只能跟有钱的游客玩。
格雷戈里知道列夫已经把扑克牌换掉了。他把另一张牌藏在他的手心里,用卢布遮着。这种技巧列夫练习了四个钟头,关键在于要在放下卢布和那张新牌后快速拿起第一张牌,马上把它藏在手心里。
“你确定你能输得起一块钱吗,杜瓦先生?”列夫说。
杜瓦笑了,就像所有被骗的人:“我觉得可以。”
“你还记得你的牌吗?”列夫重复着死记下来的句子。他还可以用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说这句话。
“黑桃5。”杜瓦说。
“错了。”
“我敢肯定。”
“翻过来。”
杜瓦把牌翻过来。是一张梅花皇后。
列夫收起一美元的钞票,也拿走了自己的一个卢布。
格雷戈里屏住了呼吸。这是个危险的时刻。美国人会不会嚷着说他被人抢劫了,说列夫是强盗?
杜瓦沮丧地笑了笑,说:“算你厉害。”
“我还会玩另一种。”列夫说。
这已经够了。可列夫还想再碰碰运气。尽管他已经二十岁了,可格雷戈里还得时时保护他。“别跟我弟弟玩,”格雷戈里用俄语对杜瓦说,“他总是赢。”
杜瓦面带微笑,用不流利的俄语回答:“这建议不错。”
杜瓦是那一小拨参观普梯洛夫机械厂的游客中第一个来这边的。这是圣彼得堡最大的工厂,雇佣了三万工人,有男有女,还有不少孩子。格雷戈里的任务是带他们游览自己的工作区,一个虽小但十分重要的部门。工厂生产机车车头等大型钢材构件。格雷戈里是车间领班,他们负责加工机车车轮。
格雷戈里一心想跟杜瓦谈谈布法罗的事。他还没来得及提什么问题,铸造部的监察员卡宁就出现了。这人是个有执照的工程师,又高又瘦,前额上方没有几根头发。
跟他一道来的是第二位到访者。格雷戈里从他的衣着上就能看出这人一定是个英国勋爵。他穿得像个俄国贵族,一身燕尾服,头上戴了顶大礼帽。也许全世界的统治阶级都是这种穿戴打扮。
格雷戈里被告知那位贵族的名字是菲茨赫伯特伯爵。格雷戈里头一次见到如此英俊潇洒的男人,他一头黑发,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制轮车间的女人盯着他,就像见了上帝一般。
卡宁跟菲茨赫伯特说俄语。“我们这里每周能生产两辆机车。”他自豪地说。
“真了不起。”勋爵用英语说。
格雷戈里心里清楚为什么这些外国人对此很感兴趣。他读报,还参加圣彼得堡布尔什维克委员会举办的讲座和讨论会。这里生产的机车对俄国的防卫至关重要。参观者们会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东探西问,实际上却在搜集军事情报。
卡宁介绍格雷戈里:“别斯科夫是厂里的国际象棋冠军。”卡宁是管理人员,但他人很不错。
菲茨赫伯特很讨人喜欢。他转身跟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戴着头巾的女人搭话,她叫瓦莉娅。“让我们参观你们的车间实在太好了。”他乐呵呵地说,流利的俄语带着很重的口音。
瓦莉娅身材高大,十分强壮,胸脯高耸,听了这话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笑起来。
演示已经准备完毕。格雷戈里把钢锭放入料斗,往炉子里填好煤,金属开始熔化。不过还有一位参观者要来——伯爵的妻子,据说她是俄国人——所以他才会说俄语,这在外国人里头很少见。
格雷戈里本打算向杜瓦打听一下布法罗的事,但不等他找到机会,伯爵的妻子就进了制轮车间。她的拖地长裙像扫帚似的扫过她面前的金属碎屑和灰尘。她在裙装外面穿了一件短外套,身后跟着一个拿皮毛大衣的男仆和一个拿手袋的女佣,还有一位厂里的董事马克拉柯夫伯爵——一个穿着与菲茨赫伯不相上下的年轻人。马克拉柯夫对他的客人十分殷勤,一路面带微笑,低声交谈,毫无必要地挽着她的手臂。她非常漂亮,金色卷发斜向一边,显得十分妖艳迷人。
格雷戈里一眼就认出这人是碧公主。
他的心往下一沉,感到一阵恶心。他使劲压下那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忆。接着,像每次出现紧急情况时那样,他审视地看了看他的弟弟。列夫还记得吗?当时他还只有六岁。列夫正在好奇地看着公主,好像在琢磨着什么。随后格雷戈里看到列夫的脸色变了,他想起来了。他显得苍白,极不自然,紧接着便一下子气得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