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1)
作者自序
本书一共收录十八篇小说。在陆续创作这些小说的二十五年间,航天技术已由神奇的梦想转变为几乎有些乏味的现实。当我于1948年完成《岗哨》的时候,我还很难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我也很难相信,在有生之年,我能亲眼目睹人类登月的全过程。
二十年后,斯坦利·库布里克以《岗哨》这篇小说为蓝本,创作了电影《2001:太空漫游》。小说的主题——“在月球或其他行星发现早期太空访客的遗迹或遗物”——如今已成为许多科学家严肃对待的话题。
电影《2001:太空漫游》还借鉴了本书中《相会于黎明》这一篇的主要思路。
根据我的想法,尽管《黎明不再来临》中出现了世界末日,可它依然只是一则幽默小品。如有其他作者完成了同样的“壮举”,我也非常有兴趣拜读一下。
一般情况下,我很少会记得我是在何时何地得到了某篇小说的灵感,但《被遗忘的敌人》是个例外。那是三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一场暴风雪席卷了伦敦,我正在楼顶看雪景,突然,一个糟糕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这场大雪永远也停不了,那该怎么办?”结果,多年以后,这篇小说出炉了,我却因此搬到了赤道地区居住……
《绿手指》创作于1957年,它的点子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阿波罗11号带回的“月尘”样品给了我们一些有趣的发现,反而让小说的主题更加可信了。通过检测,人们发现,月球土壤中各类植物的元素增长率正在显著上升,目前这一现象还未得到更好的解释。也许到本世纪末,我们就可以在月球上开辟花园了——但我希望,我们在月球栽培植物,理由不要跟《“地球啊,我若忘记你……”》一样。
《追逐彗星》和《神的九十亿个名字》讲的都是计算机以及它们给我们造成的麻烦。写这篇序言时,我有幸问候了我的家用电脑——惠普9100A,名叫“小哈尔”——请它回答一个有趣的问题。根据记录,我发现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写了一百篇短篇小说,这部小说集只收录了十八篇——如果以后每部集子也收录十八篇,那么,我一共可以出版多少部短篇小说集呢?答案嘛,相信你很快就能算出来——是100×99……×84×83除以18×17×16……×2×1。换算过来很惊人——“小哈尔”告诉我,结果应该是20772733124605000000。这样,我就可以在很长时间内不停地出书了——可有个问题很难办,我该为它们取什么书名呢?(我之前也出过几本短篇集,根据记录,书名都取自集子中收录的小说,比如:《远征地球》《抵达明天》《白鹿酒吧的故事》《天穹的另一边》《太阳风》……)
最后,请允许我怀着极大敬意感谢普利斯特里先生。尽管有许多著名的英国作家(比如说,H.G.威尔斯、鲁德亚德·吉卜林、阿瑟·柯南·道尔爵士、E.M.福斯特、阿道司·赫胥黎、乔治·奥威尔等等)都出版过优秀的科幻小说,但在文学出版领域,依然存在着一种令人遗憾的趋势,人们往往会轻视科幻小说。幸运的是,这种倾向(比如“两种文化”的产生原因及其造成的影响)似乎已渐渐式微。希望普利斯特先生独具慧眼的工作可以加速这一进程。
阿瑟·C.克拉克
于锡兰,科伦坡
1972年3月
难以入乡随俗(1)
飞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越云层,垂直下降,直到距离地面五十英尺处才猛然刹住,然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这才降落在一片星星点点长着几丛荒草的野地里。
“着陆技术太差劲儿了!”威斯克特普托船长说道。当然,他说的不是地球上的语言。在人类听来,他的声音就像只愤怒的小母鸡在咯咯叫。驾驶员克特克拉格将三根触手从控制面板上挪开,抻开四条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又不是我的错,谁叫自动驾驶又罢工了?”他抱怨道,“这艘破船五千年前就该报废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是母星上那些见钱眼开的……”
“行了行了!能完完整整地着陆,我已经很知足了。叫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进来,出发以前我有话说。”
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进来了,显然,他们俩和机组其他成员并非同类物种。他们只有两条腿和两只手臂,后脑勺没长眼睛,还有其他一些生理缺陷——他们的同事在进化过程中早已将这些缺陷摒除了。但正是因为有了瑕疵,才让他们成为此次特殊任务的不二人选。只需简单地化化妆,他们就能伪装成人类,甚至能骗过最严密的检查。
船长问他们:“你们真的清楚这次任务的内容吗?”
“当然。”克里斯蒂尔回答,他有些生气,“我又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原始物种了。我在人类学方面的训练……”
“很好。语言方面呢?”
“那个……这是达斯特的专长,但我现在说得也很流利。他们的语言很简单,况且,我们研究他们的广播已有两三年了。”
“出发之前,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呃,只有一件事。”克里斯蒂尔迟疑了一下,“从他们的广播内容来看,很明显,他们的社会体制非常原始,犯罪和不法行为相当普遍。许多有钱人会雇用所谓的‘侦探’或‘保镖’来保护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我知道,这个要求会违反规定,但我们还是想……”
“想什么?”
“这么说吧,如果能带上两把马克Ⅲ型分解枪,我们会很有安全感。”
“那我就没有安全感了!要是母星上有人知道了,我会被军事法庭起诉的。如果你们不小心杀了几个原住民,星际政治局、原住民保护委员会,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组织都会来找我的麻烦。”
“如果我们被杀了,不是一样麻烦?”克里斯蒂尔的情绪有些激动,“别忘了,你要为我们的安全负责。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广播剧吗?那是一户典型的人类家庭,结果故事发展不到半个小时,就出现了两名杀人犯!”
“哦,好吧,但你们只能带马克Ⅱ型——就算遇上麻烦,我也不希望你们把事情搞得太糟。”
“非常感谢,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按照计划,我会每三十分钟向你报告一次,整个任务时间不会超过几个小时。”
威斯克特普托船长目送他俩的身影消失在山脊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说,“船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只能选他们两个?”
“没办法呀。”驾驶员回答,“那些原始物种见到任何异类都会大受惊吓。如果看到我们,他们只会恐慌,接着炸弹就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直接落到我们头上。你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吧?”
威斯克特普托船长心神不宁地将所有触手拧成一团,焦虑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干。
“当然。”他说,“如果他们回不来,我就马上离开,然后报告说这地方很危险。”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没错,这样还会省去好多麻烦。”
“那我们几个月的研究就全白费了。”驾驶员不满地说。
“怎么会白费呢?”船长一边回答,一边迅速地解开纠缠的触手——动作太快了,人眼根本看不清,“我们的报告会让下一艘考察船受益匪浅,我还会建议再过——嗯,就算五千年吧——再回来。到那时,这地方应该会变得更文明——但坦率地讲,我对此深表怀疑。”
塞缪尔·希金斯·博萨姆正在享用干奶酪和苹果酒,这时他看到两个人影沿着小路越走越近。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把酒瓶小心地放到码得整整齐齐的工具边上,然后用略带惊奇的目光看着两人走到近前。
“早上好。”他愉快地打着招呼,嘴里塞满了奶酪。
两个陌生人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位偷偷摸摸地掏出一本小册子,山姆当然不知道,上面写满了诸如此类的词语和短句:“在天气预报之前,插播一条大风警告。”“不许动——把手举起来!”以及“呼叫所有车辆!”
达斯特却不需要这些东西做提醒,他立刻上前回答道:“各位听众早上好。”他用的是最标准的BBC腔调,“请问你能告诉我们最近的村落、乡镇、集市或其他人类聚居地在哪里吗?”
“啥?”山姆疑惑地看着两个陌生人,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衣着有些奇怪。其中一位还算正常,他心中暗想,那人穿着一件翻领羊毛套衫,外面是时髦的条纹外套,现在的城里人很喜欢这种款式;另一位仍然手忙脚乱地翻阅着小册子,他头戴礼帽,身穿一套夸张的晚礼服,打扮得一丝不苟,还扎着一条醒目的红绿相间的领带,脚下穿着钉头皮靴。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在服装上下足了功夫,可惜他们只能跟电视剧学。体谅一下吧,在没有其他信息来源的情况下,能把衣服穿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山姆挠了挠头。他们是从外国来的吧,他心想,就算城里人也没有这么打扮的嘛。
他用手指路,告诉他们具体该怎么走。他的口音很奇怪,除非你住在英国西部地区,否则,三句话里有两句别想听懂。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居住的星球距地球非常遥远,就连马可尼的第一声无线信号至今都未能抵达,他们更不可能听到BBC专为西部地区广播的节目了。他们只听懂了大概意思,便彬彬有礼地败下阵来。两人都在想,我们的英文能力果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啊。
就这样,人类与外星生命的第一次会晤平安无事地结束了,没能载入任何史册。
“依我看,”达斯特认真想了想,却没什么把握地说,“他是不想帮忙吧?这倒让我们省去不少口舌。”
“恐怕不是。看他身上的衣服,还有从事的工作,我猜他不是一个很有知识和地位的人。我甚至怀疑,他连我们的身份都没搞清楚。”
“那边还有一个!”达斯特伸手指向前方。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小心吓着他。慢慢走过去,自然点儿,让他先说话。”
那人急匆匆地迎面走来,明显是要去办什么事,一眼都没看向他们。没等两人缓过神,他已经走远了。
“这下可好!”达斯特说。
“没关系。”克里斯蒂尔用哲学家的口吻说,“或许他也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明明就是没礼貌,干吗还要找借口?”
费茨西蒙教授穿着一套老式运动服,全神贯注地看着一篇有关原子物理的深奥论文。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有些气愤地看着老教授的背影沿着小路渐行渐远。克里斯蒂尔第一次不安地感觉到,接触人类或许真的没那么简单,他以前过于乐观了。
小米尔顿是一座典型的英国乡村,坐落于群山脚下,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周围的高山已被封锁起来。现在正值夏日的清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男人干活儿去了,女人伺候一家之主吃完早饭,把他们送出家门,又开始马不停蹄地整理家务,因此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一直走到村子中央才见到第一个人。那是村里的邮递员,送完信件后正骑着自行车返回邮局。他现在心情很坏,因为他刚刚跑了好几英里去道奇森的农场,只为送一张一便士的明信片。还有,岗纳·埃文斯每周寄给他老妈的换洗衣物又比平时重了好多,自从这小子从饭店厨房里偷出四听牛肉罐头以后,他已经不止一次顺手牵羊了。
“打扰一下。”达斯特有礼貌地问。
“没空儿。”邮递员没有心情停下来聊天,“忙着呢。”说完便扬长而去。
“我实在受不了了。”达斯特抗议道,“他们怎么都这样?”
“你要有点儿耐心。”克里斯蒂尔说,“记住,他们的习惯跟我们很不一样,可能还要再花点儿时间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以前我与这种原始物种打交道时就遇上过麻烦,每个人类学家都要习惯这一点。”
“嗯……”达斯特说,“我建议咱们到他们家里去,这样他们就不会走开了吧。”
“是个好主意。”克里斯蒂尔勉强同意,“但千万不要进入任何教堂模样的建筑,不然还是会惹麻烦的。”
就算是最没经验的外星人探险家,也不会认错老寡妇汤姆金斯的房子,它实在太特别了。老太太看到两位绅士站在家门口,兴奋得不得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衣服有什么不对劲儿。她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对方应该是报社记者,他们是来就她百岁大寿的事(其实她只有九十五岁,但她不打算坦白)做采访的,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呵。她愉快地迎出门,摘下挂在门上的小黑板,向两位访客打招呼。
“你们可以写字。”她笑着递上小黑板,“我耳朵聋,已经有二十年了。”
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失望地面面相觑。他们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他俩只在电视节目预告中见过手写的文字,而且根本看不懂。幸好达斯特记忆力相当好,还善于随机应变。他笨手笨脚地抓过粉笔,写下一行文字。他相信,当交流遇到障碍时,这么写肯定没错。
两位神秘客人已经沮丧地走远了,老汤姆金斯夫人还在困惑地看着小黑板上的涂鸦。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认出这句话——达斯特把好几处都写错了——就算没错,老太太也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
“信号中断,随时恢复。”
达斯特已经竭尽全力了,老太太却只好永远被蒙在鼓里了。
他们敲开第二扇门。这次还算幸运,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咯咯地笑着,但没说几句话就马上闭嘴并摔上了门。克里斯蒂尔和达斯特听着门内含糊不清却异常兴奋的笑声,心中均是一沉,他们开始怀疑自己伪装成人类的效果不如预期的那么有效。
第三家则恰好相反,史密斯夫人那张嘴就跟连珠炮似的,一分钟能吐出120个单词,可她的口音跟山姆·希金斯·博萨姆一样,他们根本听不懂。达斯特好不容易才插进话去说了声抱歉,两人赶紧告辞。
“为什么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跟广播里不一样?”他叹了口气,“如果他们都这么说话,他们又是怎么听懂广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