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8)
从民政局出来,杜梅回单位交了辞职信。社长吃惊地问杜梅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辞职。杜梅疲倦地说她不是个合格的记者,她没有资格再做记者了。社长问杜梅,准备调到什么单位去?找好了接收单位没?杜梅说她是辞职,不是调动。社长说,这年头,大家都削尖脑袋往体制内走,不像九十年代,都下海,你这是为什么?
杜梅说,换个活法。
杜梅的父母听说女儿离婚,而且还办了辞职,除了生气,也没有什么办法。父亲问杜梅,打算干什么去。杜梅说她想出去走走。父亲问杜梅想去哪里走走。杜梅说没有目标,走到哪里算哪里。父亲说,哪天走累了就回家,这里是你永远的大后方。
杜梅抱着父亲哭了。
杜梅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去看望了小贩陈责我的妻子。那个黑瘦的女人依然在卖水果。杜梅采访过她,但她并未认出杜梅来。杜梅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却慌得不行,不敢上去和她打招呼。后来,杜梅取了五千元钱,假装买水果,将装有钱的信封放在小贩陈责我妻子的水果车上。杜梅提上水果快步走开,可她走了没多远,听见背后有人在大声叫,转过身,就看到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贩陈责我的妻子,那个黑瘦的女人,手里举着那装有钱的信封,大声喊,老板,你的钱。那一瞬间,杜梅无地自容,深为自己用钱来求得良心安慰的行为可耻。杜梅还去看望了城管吴用的家人,吴用的父亲依然在开出租车。吴用的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击倒了,自儿子死后,吴母就一直卧病在床。她倒是认出了杜梅是来采访过的记者,和杜梅说起儿子,细数儿子在家里的欢乐细节,眼泪无声地流淌。杜梅问起吴用的女友。吴用的母亲终是哭出了声来。在她断续的哭诉中,杜梅知道,吴用的女朋友,本是想将孩子生下来的,可她的家人不同意,她坚持了几天,去做了人流。两家人,就再没有了往来。
杜梅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无法再在这座城市待下去,哪怕一天,她都会窒息。她再次想到了逃,就像当年,她决定离开那个她深爱着、却不得不离开的男人那样。那次她逃到了国外,而这次,她失去了方向,只是想逃,却不知逃向何方。她在火车站随意买了一张车票,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再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走了很远,也走了很久。但她依然无法让自己的灵魂获得安妥。后来,她去了法官陈责我的家乡,也去了法官陈责我的家二十里之外的小贩陈责我的家。她看到了那些走三个小时山路去上学的孩子。她想,许多年前,法官陈责我和小贩陈责我,上学时比他们还要苦吧。她在法官陈责我的家乡,听到了许多关于法官陈责我的传说,在他们村的小学,法官陈责我一直是老师激励孩子们的典范。而在小贩陈责我的家乡,她听说陈责我的儿子高考落榜后出去打工了。她到过小贩陈责我的家,那三间破败的房子,门前的苦竹黄芦,让她的内心无比凄凉。她去了小贩陈责我的坟头,坟头已长出了鲜嫩的苦艾。站在他的坟前,她深深地弯下了腰。旷野无声,落日西沉,一只乌鸦落在远处的树上,看着这陌生的女子。她知道,这辈子,她都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她为自己一直在逃避而感到羞愧万分。她想明白了,这样的逃离,不是她想要的活法。她用手机拍了一张小贩陈责我坟头的照片,发给法官陈责我。这是他们离婚后,她第一次联系他。而他曾给她发过几次短信,她都没有回复。他给她打电话,她也从来没有接过。
就在杜梅发来短信的这天,法官陈责我刚审结了一桩重要的案子。因为开庭,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宣判后,他去赴了一个重要的约会。宴请他的,是这天审结案子的被告方,而从中牵线的,是律师韦工之。法官陈责我喝了许多酒,从前他是不喝酒的,自从和杜梅离婚后,他开始喝酒了。并不是因为内心痛苦而酗酒,而是应酬多了起来。过去,这类应酬他都会推掉的,但现在他推不掉了。酒后,律师韦工之开车送法官陈责我回家。路上,韦工之给了法官陈责我一张卡。法官陈责我说,你这是干什么?韦律师说,这是刘总的一点心意。法官陈责我说,韦律师,我是欠你一个人情,可是,我还你这么多次了,该还清了,往后,我们还是各走各的道吧。韦律师笑道,陈法官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说这话太见外了。咱们的合作这才刚刚开始呢,往后,还会有更多合作的机会。法官陈责我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家,才记起来开手机。他收到了杜梅发来的照片——那张夕阳下长了荒草的土堆。
法官陈责我回短信问:这是什么?
杜梅回:
陈责我之墓。
再说复活之难 王十月
很高兴能获得国内唯一由读者投票产生的文学奖“百花文学奖”。
读者的喜爱,证明了这部作品借由《小说月报》的影响,打动了众多读者,也给了我莫大的激励。这篇小说写出来后,我并没有信心。我从来不是一个信心十足的写作者,从未奢望自己的写作能走进文学史,也不觉得写进文学史有什么重要。我甚至并不觉得文学是一门艺术。写作于我,只是一种表达的需要。有些事,窝在心里许多年,对社会,对人生,有一些感悟与看法,有自己的思考,想要找个人说说,又不能如祥林嫂一样逮谁都说,于是就写出来。小说这种形式是我比较喜欢的,写了这么多年,算熟练工,反正是表达的需要,什么形式顺手就用什么形式。
对于文学,或者说对于小说,我从来没有高深的理论,我觉得,小说不需要高深的理论,只要有一些朴素的想法,老老实实,用一个有良知的人的思维去思考,说人话。我不喜欢那些不说人话的小说。不喜欢很像小说的小说。不喜欢很像作家的作家。我的写作,写的都是我所关心的东西,最纠结的东西,内心过不去的坎,瞎琢磨出来的一些道理。我喜欢写人的困境。精神的,生活的,生存的。人到世上来,就要面临各式各样的困境。《人罪》写的困境,是我们的困境。
小说发表后,有读者问我,小说题目很怪,只听说过“罪人”,没听说过“人罪”,“人罪”几个意思?!人罪是个司法用语,原为“出入人罪”,法官不依律断罪,把有罪断为无罪或重罪断为轻罪,叫“出罪”,把无罪断为有罪或轻罪断为重罪,是“入罪”。这个小说,写城管被杀,写冒名顶替上大学,这些,都是社会热点,雷达老师表扬这个小说,说是将社会热点新闻入小说的成功范例,当然,也有批评,说社会热点入小说不好。其实,我写作的时候,倒并没有想这是社会热点。大约四年前,我遇见了一个小老乡。当年我在农村种地时,是个特立独行的农民,不老实种地,喜欢搞所谓的农业科研,琢磨怎样不费力把地种好,当然,我的科研并不成功,成了懒汉种地的反面典型。我还在门前屋后的树上挂木牌,写“禁止打鸟”,再有就是喜欢读书,放牛时,总是拿本书,结果牛吃了人家的稻子。我在乡村是个怪胎。村里有个孩子却是我的粉丝,我唯一的粉丝。他比我小几岁,喜欢和我玩,借我的书看。他是个好孩子,有教养,害羞,文质彬彬。一个有理想的孩子!一个心里有别样世界的孩子!一个读书很用功的孩子!后来,我出门打工,再没见过他。一晃二十年过去,却在他乡重逢,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书生气,害羞,爱读书,大学毕业又读了名校的研,先是在著名国企工作,后来自己出来干,文凭什么的,倒没什么用了。改了名字,连姓都改了。后来我从别的渠道得知,他当年是冒名顶替了别人上大学,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我就能理解,他算一个成功人士了,为何那样心事重重。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活得不轻松。因为他是个好人,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有着深重罪感的人。这事触动了我,让我心里放不下。我想到了托尔斯泰笔下的涅赫留朵夫。其实,不只是他,我自己,不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罪恶吗?《圣经》里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罪的,可以拿起石头砸她。我能拿起石头砸向我的老乡吗?谁又能拿起石头来砸向我?除了我们自省、自责,并勇敢用行动完成自我救赎,没人能这样做,也没人逼我们这样做。可为什么,我们这片土地上却产生不了涅赫留朵夫?这才是我这个小说要追究的问题。小说中,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涅赫留朵夫,但终究没有人能成。我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自我的救赎如此之艰难。救赎于文学,是个老掉牙的主题,如同爱情之于文学。我无意追这个时髦,只是遇到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而这人,纠结了,不安了,将心比心,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文章的末尾,我安排了一个镜头,萧瑟中的陈责我之墓。这个墓里,埋葬的是冷漠,懦弱……是谁的冷漠和懦弱呢?
关于这篇小说,我曾写过一篇创作谈叫《复活之难》,现在再说一遍这些车轱辘话,因此叫《再说复活之难》。除此之外,实在说不出什么高深的创作感想了。
感谢读者喜欢,把票投给了这篇有许多缺陷的作品。
感谢《江南》杂志的李慧萍女士,是她最初肯定了这个小说。
感谢《小说月报》,我少年时期骑在牛背上能读到的有限的书中就有她。我至今还记得少年时期在《小说月报》上读到的一些小说,一些作家。
嗨,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却依稀在眼前,那样美好。
再也找不回骑在牛背上读书的时光和心境了。也找不回那个少年了。
所有路的尽头 弋舟
弋舟小传
弋舟,男,1972年生。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等。作品曾获多种文学奖项。现居兰州,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博尔赫斯
一
四十岁生日是邢志平陪我一起过的。我们俩的生日相差无几,几乎可以算作是同一天。这样也可以说成是我陪他过的生日。四十一岁的生日,还是我们俩一起过的。今年我四十二了,邢志平却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喝杯酒,继续接着往下长。他死了。
接到这个消息后,我独自出了门。天已经黑下来了,空气滞重,有股沉甸甸的分量。遁入夜色,我有种挤进什么里面去的感觉。步行十多分钟,我走进了那家小酒馆。
酒馆的老板以前是位拳击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给自己的酒馆取名叫“咸亨”。他可能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混熟后,有次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他:不如叫“泰森”。这家小酒馆卖散装的白酒,下酒菜除了驴肉板肠,就只是些花生米、拌黄瓜之类的小菜。酒才是这里的主题。现在兰城这种馆子不少,在我眼里,算是中式的酒吧。我出国十多年了,几年前加入了新西兰国籍,但国内的身份一直还在。这肯定不合法,好在暂时没人追究。我是位画家,以前还做过大学教师,但这几年回到国内,却喜欢和小酒馆老板这样的人结交,个中缘由,连我自己也难以说明。
酒馆老板总是说我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个搞艺术的,上辈子可能也开了家小酒馆。这说法有些宿命的味道,我乐于接受。
进门后酒馆的老板娘朝我点点头。我知道她叫小戴——老板总这么喊她。她并不小了,实际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些。但她被叫作“小戴”,却也不显得勉强。她还算是风韵犹存吧。这么说有点儿庸俗,但我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说法。
老板坐在老位子上。小酒馆里没有吧台,他有把自己的专座,放在墙角最昏暗的角落里。稀奇的是,这把椅子你永远无法搬动,在装修的时候,它的四条腿就被水泥固定住了。酒馆老板说,这样做,不过是为了给他自己强调出一种“稳固感”,坐在上面,他就会打消出门鬼混的念头。我觉得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
看到我他显得很高兴,向我摆手说:“先别急着喝酒,我们来喝会儿茶。”
我就手拉了把椅子,到他对面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松木方凳,上面有电磁炉。炉子上,是一把日式的铁壶——这个黝黑的家伙现在值点儿钱,好像是明治时期的。据说如今中国人已经买光了日本人的老铁壶。
“外面儿还能吸气吗?说是已经启动雾霾红色预警了。”他说。
“不知道。”我说,“天黑了,眼不见心不烦。好像我们是用眼睛呼吸,而不是用鼻子。”
“说得好,对空气这种玩意儿,人其实都是用眼睛来估量的。我还可以靠手感,外面儿这空气,我都不知道是该呼吸,还是该当沙袋练几拳。怎么样,你看起来不大好。”
“你记得我那位朋友吗?就是跟我来喝过几次酒的那位。”
“记得,就他跟你来过。”
“他今天下午死了。”我说。但口气不对。除非死了的这个人真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否则说到他的死,我的口气不可能对。邢志平真的不能算是我的朋友吗?这事儿以前我没琢磨过,现在说到他的死,口气暴露了我的真实感受。但我又的确觉得有点儿不对,实际上此刻我绝非是无动于衷的。“听说是跳楼了。”我说,“我跟他也好久没联系了,正巧今天突然想起点儿事,找别人问他的下落,结果就得到个死讯。”
“真是巧。”他说,“算了,咱们别喝茶了,我陪你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