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雅鲁藏布江(2)
母亲从来没见过杜三晖老师,她甚至不知道那是男还是女,她也不想知道。母亲说:“你找个可靠的人,最好是老师,我把东西交给老师,老师再转交你。”于是唐必仁就说了杜三晖的名字,宣传队教他们舞蹈的老师,杜芳菲的母亲,四十来岁,总是胃疼,所以皮包骨头,但永远微昂着头,尖下巴上翘,脖子又长又细,背挺得直直的。就是从她嘴里,唐必仁听到“脖子是女人第二张脸”这句话。
那期间不时有文艺会演,全县各中小学的好节目都会聚县城,连演几天,再挑出最好的节目全县巡演。县一中只要有唐必仁参加的节目,没有不被选上的。从这个公社到那个公社,不用上课,三顿都管够,不必自己花一分钱,这样的日子几乎每个人都是欢喜的。那天巡演到唐家厝所在的公社,唐必仁发现母亲也缩在角落里,虽被一条幽暗的粗布围巾从头顶罩过大半张脸,但他还是一下子发现了她。最初他不是看到,是感觉到,像有一道隐约的光,正炽热地灼到他身上,他眼光寻去,就寻到了。
那晚他跳得特别出彩,流畅极了,胳膊大腿都轻盈得如同鸟儿的翅膀。但轻盈不是男舞蹈演员的核心精华,一棵树靠枝丫表述的只是一种假象,而支撑着纵横交错枝丫的则是树干蓬勃向上的刚劲与坚定,弥漫着不可扼制也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肌肉似铁,骨骼似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与艰涩。
他发现缩在角落的母亲,眼睛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一般死死盯住他,须臾不肯离开。他想看吧看吧看吧,他就是要跳给母亲看的啊。
但是母亲并没有喜悦。母亲后来皱着眉对他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毁掉的!”
母亲又说:“聚光灯下的风光永远都不可能长久。”
学校里虽忙着学工学农学军,又批林批孔或者学习张铁生,考试都改成开卷式的,彼此抄来抄去的,就是监考老师也只睁一眼闭一眼,没人过问。但课毕竟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每一节也终究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而宣传队的人却在这一切之外,只要排练需要,就可以既不上课,也不必考试。母亲的不满就集中在这一点上,母亲说:“知识再无用,你也必须学习!”母亲的意思是,虽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已经被批判,虽然“不学ABC,照样干革命”已经反复说了又说,虽然张铁生那样考白卷的人正红得发紫,但唐必仁却不能。不是有课本吗?即使不去上课,即使必须全县巡演,也可以自己读,反复读,不信记不住、弄不懂。母亲甚至下了通牒:如果不愿学,就退出宣传队。
唐必仁后来才明白母亲的见识有多远。几年后高考恢复,正是凭着比别人多读一点书,他考上了农林大学农经系。那是他生活的最大转折点,大学生啊,梦一样的日子。他因此离开唐家厝,离开县城,到了这座城市,毕业后又进入市委办公厅,从小科员慢慢起步,五十六岁了,原本该退二线向退休过渡,却突然被提拔,从体委副主任的虚职上,一下子升为市工商局局长,位置举足轻重。
三
要说运气唐必仁其实私底下觉得自己并不算差,大学毕业时,同学各自早早找了门路有了去向,他没人帮,无处找,恰巧市委组织部开始尝试推行选调生制度,就是在全市大学中挑选二十名品学兼优的毕业生,短期培训考查一下,输送到市直机关各单位中去。他反正闲着,就报了。条件当然也具备,一是学习成绩在班上四年都第一,还兼个学习委员,品学都够格了,但无背景,唯一的背景是躲在唐家厝与世无争的旧日舞女徐盎然。没想到,最终竟被挑上了。三个月的短期培训考查之后,直接进了市委办公厅。
按世俗标准,这真不是坏事,母亲脸却一下子黑了,厉声说:“不行,别去!”
唐必仁没有料到会这样。都说大学毕业分配是第二次投胎,所有同学拖着七大姑八大姨挽起袖子上阵,忙乎得像炸了窝的蜜蜂。他没有人帮,靠自己拼到这一步,母亲却突然劈头盖脸拦在路口。若要生气,他觉得自己也是有理由的,但他忍着。发脾气这件事在家里一直是单向性的,母亲可以,他却不可以。忍是可以成为习惯的,后来在单位对上对下,甚至在家里对柳静和锦衣,他之所以都能够平和宽广地接受她们不可理喻的一切,多半是由于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他跟母亲说起就业的艰难,张三李四王五,周围一个个同学的辛酸苦痛经历都被放大了摆出来,比一个小贩推销土特产品还急切。下意识地,他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最有效的自救法子。无论如何,母亲都不希望他颠沛流离,而除了进办公厅,他找不到其他体面工作。
母亲低头想了一阵,叹口气。“那就去吧,聊充小办事员即可,但不能当官——任何一官半职都不能要,你能答应我吗?”
“为什么?”这个唐必仁不明白。
母亲眉皱起来,眼凝在前方某处,像在自言自语:“那地方能有馅饼轻易往头上丢吗?一旦去争去抢,就必须龇起牙张大嘴,丑态百出。后退一步,不争寸土,安分守己才能洁身自好啊,你能做到吗?”
唐必仁不假思索马上点点头。
所谓的官职,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不是他仰望的。在舞台上跳炊事班长或者夸大寨亚克西的新疆老头时,他奔放热情得能融化任何人,但那都是扮演的角色,卸了妆后他马上沉默安静得判若两人。从小这个世界就没有给过他安全感,只有缩到角落默默面对自己,才能减几分恐惧与不安。何况,即使他流着口水仰望,所有官职对他而言也都在远山远水的缥缈中,遥不可及。
去市委办公厅报到的前一夜,母亲又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话题归结起来,都落实到欲望上。母亲说这个世界不好,症结在于哪里都不清心寡欲了。寡欲是向善的起点,而各种欲望中,最丑恶的就是权力欲——无论哪朝哪代,权力欲太盛的人,往往人品都偏低。母亲的意思是,既然唐必仁一定要去那地方,只好随他,但不要混同他人;要站着,不要跪着。母亲说,即使委到泥里,膝盖也仍是尊贵的,别活到对不起膝盖的份上。
他嗯嗯应承着,他想母亲说的其实就是她自己。这几十年,从城里到唐家厝,从“春江好”头牌舞女到唐大弟的妻子,母亲有无数的苦,却把所有的苦都结结实实地垒在心里,垒得像座山,一点一点把自己支撑了起来。
在个人档案里,他一直填写着为保护集体财产而献身的唐大弟,所以他自我定位仍是烈属。但心是虚的,仿佛终日足踏薄冰。与他同一天去市委办公厅报到的是师大毕业的贺俭光,分在同一科室,住同一套单元房子,一切看似类似,却是天壤之别的。贺俭光是本市人,有时周末会邀他去家中吃饭,他拒绝了,总是拒绝。为什么?贺俭光一次次问理由,唐必仁一次次不给出理由。
有一句话他始终没说出口过,他不喜欢贺俭光。同住的那套房子不大,五十平方米左右,两房一小厅一小卫一小厨,门一关,一起卸下外壳,袒胳膊露腿,听得到彼此的呼噜与小便声,跟一家人似的,唐必仁却一直相信他们是两类不同的人。贺俭光的父亲是南下干部,省报副总,母亲是妇幼保健院护士长,好歹都算得上知识分子了,唐必仁那时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生长于那种家庭的贺俭光,已经丰衣足食,原该傲骨纵横,对权力竟渴望至满地流哈喇子,每一个细胞都憋足了劲要往上钻营。“这辈子没当到正厅都他妈的冤啊!”这是贺俭光一次陪上面来人喝醉酒,回房间大吐一场后说的。厅级!这座城市的书记、市长也不过这个级别,唐必仁至今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吃惊,他那时连科级都未丝毫指望,贺俭光却已经眺望到厅级了。即使没有母亲徐盎然的告诫,唐必仁也对这类人退避三舍。但很奇怪,贺俭光却始终友善待他,结婚时强行拉他当伴郎,之后又把柳静介绍给他。
柳静是新娘李荔枝的中学同学,在贺俭光婚礼上一打照面,唐必仁心里就猛地咯噔一下。娴静,这是他对柳静的第一印象;然后是洁净、矜持。女人要静起来并不太难,但后面两条却似两座高山,几分天性之下,更要靠骨子里日积月累的高傲,这一点正合唐必仁的胃口。婚礼后贺俭光要拉他相亲,他没有犹豫,心跳如鼓地去了,然后就成了。
其实是李荔枝当的红娘,但第一次见面那天,贺俭光也到场了,跑前跑后地张罗营造气氛。“哈,整个办公厅我们小唐最老实了!”他是这么向柳静介绍的。这话也对也不对,但贺俭光是以褒义来说的。唐必仁与柳静成了,李荔枝很开心,贺俭光看上去同样高兴,夫妻俩搂成一团以高调打情骂俏共祝初当媒人就马到成功。夜深人静时唐必仁曾有几分内疚,觉得愧对贺俭光,但重新面对时,对其仍不改暗暗排斥。
没想到最终贺俭光竟从仕途上半路退去,而他却走到了今天。
那年因为没有顺利升为办公厅副主任,贺俭光一气之下辞职离去,若不走,会不会真的已经居高位掌大权了呢?很难说。不一定。贺俭光有官场欲望,却未必真有官场智慧,他太喜欢冒头了,恨不得被聚光灯每时每刻追着打,这其实就是大忌。从小日子过得太顺的人,头顶有大伞撑着,没有风袭没有雨淋,壮大起来的往往都只是脾气,身子却脆似玻璃,被外力一击,便迅速碎成一地。从这一点上看,唐必仁觉得,贺俭光跟自己也是陌路人。
进市委办公厅不到三个月,贺俭光就成了厅团支部宣传委员。国庆节机关办联欢,由贺俭光组织节目,在贺俭光就是第一场硬仗,起劲地动员这个唱歌那个奏乐,还有人跳,六个年轻女干部的舞蹈《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某个中午她们在会议室排练时,唐必仁路过,犹豫了一下,拐进去坐到角落。当时贺俭光也在,挺起劲地招呼女干部一遍遍练习,额上一层油亮的汗。见唐必仁进来了,忙得顾不过来,草草点个头算礼貌性招呼过了。
唐必仁坐下不到半分钟,肚皮里那群器官就开始一耸一耸地扭成一团。六个女干部有瘦有较瘦,都不难看,皮肤像所有年轻女子一样光滑红润,放在平时,她们的青春与柔美使僵硬的办公室顿时温润有光,可这会在三拍子快节奏的音乐背景下,她们的手脚、腰肢、眉眼竟比赛似的与办公室气氛高度协调一致起来,一旋转,一个个都笨拙得像个孕妇。另外,哪一个新疆舞蹈避得开扭脖子呢?双肩端平了,左一下右一下搬动脑袋,身子却与之完全脱节似的僵持不动——就是这个动作,她们全部缴械了,仅草率地以象征性摇头顶替。
贺俭光在女干部歇息的间隙走到唐必仁边上坐下,几分气恼之下,却有更多的兴奋与得意交相辉映,从他脸上可以判断出此时他根本不知道唐必仁是怎么想的,或者他也没在乎唐必仁怎么想。“怎么样?”他问。唐必仁微微一笑,唇动了动。他知道贺俭光其实并非真需要一个评价,而只是想勾来一个赞美。如果是现在,他肯定可以把违心话说得比唱还好听,可是那时他还嫩,一口气硬是鼓鼓地堵在那里,他由衷觉得贺俭光应该撤掉这个节目,唱一唱奏一奏就行了,别贪大,别不切实际。当然,机关自娱自乐的联欢会倒也没必要强求,一点舞蹈基础都没有的女干部敢挺身出来跳舞,这在市委机关已经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了,但你贺俭光是当成政绩来高标准严要求的,在台上出洋相闹笑话不是初衷。唐必仁突然心里热了一下,他想要是自己来排这个节目呢?是的,他来排。旋转时只要以前脚掌支撑地面,控制好重心,身子就轻盈自如了;而扭脖子也不是特别难,以前杜芳菲她们一个个被杜三晖夹到门板后,一人帮着用门板夹紧身子,一人用手抱住脑袋搬左边再搬右边……还有个更简易的方法:双手高举夹紧,平移脑袋,以两耳触碰两臂,随时可练,即练即见效。
他进一步往下想,若是他成了那个遥远雪山哨卡上的塔里木呢?边种葡萄边想念情郎的果园姑娘阿娜尔罕本来只有一个,贺俭光却叫来六个女干部一起跳,那么参军去边塞的塔里木也完全能够以情、以韵、以形隔空起舞,舞蹈语言本来就可以如此宣情达欢的啊。
但他最终忍住了。他想了,但没说。
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的每个脚指头其实早已随着音乐节拍蹦跳不止,所有毛孔都像被甩上岸的鱼,急切地张大嘴一呼一吸,恨不得猛地潜入水中酣畅旋转遨游。
但他仍然忍住了。
贺俭光一到机关就能说会道招惹眼球,迅速被委以团支部宣传委员之任,翻江倒海筹备起国庆联欢会试图技惊全机关,可是贺俭光其实除了一张嘴,并无任何文艺特长,无一样乐器可上手,简谱也不会,更遑论唱与跳了。唐必仁从未对此羡慕或嫉妒过,但心事隐动了一下又一下。他一直等着,等着有人来招呼他,独舞都不是问题,就是混在这几个僵硬的女干部丛中,当个不起眼的陪衬也不嫌弃,可是,始终没有。他相信不是故意的,贺俭光也不是。一个终日沉默寡言、木讷迟钝、暮气四溢的人,是与生机勃勃打着聚光灯的舞台相去甚远的,没有人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去。
有一些沮丧,但转念又平静了。他想起母亲的话,母亲让他别与其他人一样。那就不一样吧,别人珍惜每个出头露脸的机会,机会属于别人,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