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南北朝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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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齐梁兴亡

第一节 齐武文惠猜忌杀戮

凡朝代之革易,其力有自外至者,亦有自内出者。自外至者,非敌国则乱民,往往杀人盈城,僵尸蔽野。然操政权者既悉易其人,政事之改观自易。自内出者,恒为前代之权臣。望实既归,托诸禅让。市朝无改,宗社已移。兵燹之灾,于兹可免。

然人犹是人,政犹是政,欲望其除旧布新则难矣。故以社会之安宁论,革易自内者较优,以政治之改革论,革易自外者较善也。萧齐一代之事迹,几与刘宋孝建以后无殊,则足以证吾说矣。

齐高帝代宋后,四年而崩。大子赜立,是为世祖武皇帝。

高帝十九男:长武帝。次为豫章文献王嶷。与武帝同母,且有贤名。高帝创业之际,亦尝出作方州,入参密计。

《南史·荀伯玉传》云:建元元年,为豫章王司空谘议。时武帝居东宫,自以年长,与高帝同创大业,朝事大小,悉皆专断多违制度。左右张景真,偏见任遇,又多僭侈。

武帝拜陵还,景真白服乘画舴艋坐胡床,观者咸疑是大子。内外只畏,莫敢言者。骁骑将军陈胤叔,先已陈景真及大子前后得失。伯玉因武帝拜陵之后密启之。上大怒。豫章王嶷素有宠。政以武帝长嫡,又南郡王兄弟并列,文惠大子,初封南郡王。故武帝为大子。

至是,有改易之意。武帝东还,遣文惠大子、闻喜公子良宣敕诘责。并示以景真罪状,使以大子令收杀之。胤叔因白武帝,皆言伯玉以闻。武帝忧惧,称疾月余日。上怒不解。昼卧大阳殿。王敬则直入叩头,启请往东宫以慰大子。高帝无言。

敬则因大声宣旨往东宫,命装束。又敕大官设馔。密遣人报武帝令奉迎。因呼左右索舆。高帝了无动意。敬则索衣以衣高帝,仍牵上舆。遂幸东宫。召诸王宴饮。因游玄圃园。高帝大饮,赐武帝以下酒,并大醉。尽欢,日暮乃去。

是日无敬则,则东宫殆废。高帝重伯玉尽心,愈见信使。掌军国密事,权动朝右。武帝深怨伯玉。高帝临崩,指伯玉以属。武帝即位,伯玉忧惧。上闻之,以其与垣崇祖善,崇祖田业在江西,虑相扇为乱,加意抚之,伯玉乃安。永明元年,与崇祖并见诬伏诛。而胤叔为大子左率。

《崇祖传》曰:武帝即位,为五兵尚书,领骁骑将军。初豫章王有盛宠,武帝在东宫,崇祖不自附。及破魏军,建元二年。诏使还朝,与共密议。武帝疑之,曲加礼待。酒后谓曰:“世间流言,我已豁怀抱,自今已后,富贵见付也。”崇祖拜谢。及去后,高帝复遣荀伯玉敕以边事。受旨夜发,不得辞东宫。武帝以为不尽诚,心衔之。

永明元年,诏称其与荀伯玉构扇边荒,诛之。又《江谧传》曰:齐建元元年,位侍中。既而骠骑豫章王嶷领湘州,以谧为长史。三年,为左户尚书。寻迁掌吏部。

高帝崩,谧称疾不入。众颇疑其怨不豫顾命。武帝即位,谧又不迁官,以此怨望。时武帝不豫,谧诣豫章王嶷,语间曰:“至尊非起疾,东宫又非才,公今欲何计?”武帝知之,出谧为南东海大守。未几,使御史中丞沈冲奏谧前后罪恶,请收送廷尉。诏赐死。

《嶷传》言:建元中,武帝以事失旨,帝颇有代嫡之意,而嶷事武帝,恭悌尽礼,未尝违忤颜色,故武帝友爱亦深。盖高、武同起艰难,高帝鉴于宋代之所以亡知骨肉相争,为祸至烈,故不敢轻于易储;观下以长沙王晃属武帝语可见。而嶷亦小心谨慎,初虽或有夺宗之谋,继以知难而退,无足畏忌故得以荣禄终也。

高帝第三子临川献王映,史称其善骑射,解声律,应接宾客,风韵韶美,其性质盖近乎文,亦不足忌。

第四子长沙威王晃,少有武力。为豫州刺史,尝执杀其典签。史称高帝临崩,以晃属武帝,“处以辇毂近蕃,勿令远出”。

永明元年,以晃为南徐州刺史。入为中书监。时诸王蓄仗,在京都者,惟置捉刀左右四十人。晃爱武饰,罢徐州还,私载数百人仗。为禁司所觉,投之江中。帝闻之,大怒。将纠以法。豫章王嶷稽首流涕曰:“晃罪诚不足宥,陛下当忆先朝念白象。”白象,晃小字也。上亦垂泣。

高帝大渐时,戒武帝曰:“宋氏若不骨肉相屠,他族岂得乘其衰弊?汝深戒之。”故武帝终无异意。然晃亦不被亲宠。当时论者,以武帝优于魏文,减于汉明。自此以下诸弟,年皆幼,更不足忌矣。

然当时待藩邸颇严急。诸王不得读异书,五经之外,惟得看孝子图而已。又制诸王年未三十,不得娶妾,皆见《南史·齐高帝诸子传》。其为纳之轨物邪?抑节其蕃育?未可知也。要之一时之人心,不易骤变,故武帝虽鉴于宋氏之灭亡,勉自抑制,然其于诸弟,终不能泯其猜忌之心也。

武帝之猜忌,亦见之于异姓之臣。垣崇祖既死,复杀张敬儿。永明元年,五月。

案敬儿在南北朝武人中,最为贪残好杀,沈攸之反,遣使报敬儿。敬儿劳接周至,为设酒食。谓之曰:“沈公那忽使君来?君殊可念。”乃列仗于听事前斩之。

及攸之败,其留府司马边荣见敬儿。敬儿问曰:“边公何不早来?”荣曰:“沈公见留守,而委城求活,所不忍也。本不蕲生,何须见问?”敬儿曰:“死何难得?”命斩之。泰山程邕之,素依随荣,至是,抱持荣曰:“与边公周旋,不忍见边公前死,乞见杀。”兵不得行戮,以告敬儿。敬儿曰:“求死甚易,何为不许?”先杀邕之,然后及荣。其至江陵也,诛攸之亲党,没入其财物数十万,悉以入私。在雍贪残。人间一物堪用,莫不夺取。于襄阳城西起宅聚物货,宅大小殆侔襄阳。又欲移羊叔子堕泪碑,于其处置台。纲纪谏曰:“羊大傅遗德,不宜迁动。”敬儿曰:“大傅是谁?我不识也。”以此等人莅民,民之受其荼毒,不待言矣。

至此死晚矣。然武帝谓其招扇群蛮,规扰樊、夏,敬儿时为内任。妄设征祥,潜图问鼎:则莫须有之辞也。

高、武艰难创业,所期望于后嗣者至深。武帝子文惠大子长懋,当武帝镇盆城时,即使之劳接将帅。时年二十。事宁遣还都,高帝又命通文武宾客。敕出行日城中军悉受节度。将受禅,以襄阳兵马重地,不欲处他族,出为雍州刺史。

会北虏南侵,上虑当出樊、沔,建元二年,乃征为中军将军,置府,镇石头。武帝即位,立为大子。

大子善立名尚。礼接文士,蓄养武人,皆亲近左右,布在省闼。与同母弟竟陵文宣王子良,俱好释氏,立六疾馆以养穷民。而性颇奢丽。宫内殿堂,皆雕饰精绮,过于上宫。开拓玄圃园,与台城北堑等。其中起土山、地阁。楼观、塔宇,穷极奇丽。费以千万。多聚奇石,妙极山水。

虑上宫望见,乃傍门列修竹,内施高鄣。造游墙数百间,施诸机巧,宜须鄣蔽,须臾成立,若应毁彻,应手迁徙。善制珍玩之物。织孔雀毛为裘,光采金翠,过于雉头远矣。以晋明帝为大子时立西池,乃启武帝,引前例,求于东田起小苑。上许之。

永明中,二宫兵力全实,大子使宫中将吏,更番役作。营城包巷,制度之盛,观者倾都。上性虽严,多布耳目,大子所为,无敢启者。后上幸豫章王宅,还过大子东田,见其弥互华远,壮丽极目。大怒,收监作主帅。大子惧,皆藏匿之。由是见责。

大子素多疾,体又过壮,常在宫内,简于遨游。玩弄羽仪,多所僭拟。虽咫尺宫禁,而上终不知。十一年,薨。年三十六。武帝履行东宫,见大子服玩过制,大怒,敕有司随事毁除,以东田殿堂为崇虚馆。

《南史·豫章王嶷传》云:嶷薨后,忽见形于沈文季,曰:“我未应便死,皇大子加膏中十一种药,使我痈不瘥;汤中复加药一种,使利不断。吾已诉先帝,先帝许还东邸,当判此事。”因胸中出青纸文书示文季,曰:“与卿少旧,因卿呈上。”俄失所在。

文季秘而不传,甚惧此事。少时,大子薨。据《本纪》:嶷薨于永明十年四月,大子薨于十一年正月。说虽不经,亦可见大子之猜忌矣,而鱼服侯子响之事,遂为亡齐之本。

子响,武帝第四子。豫章王嶷无子,养子响。后有子,表留为嫡。有司奏子响宜还本。乃封巴东郡王。子响勇力绝人。初为豫州刺史,后为江州,永明七年,迁荆州。

子响少好武。居西豫时,自选带仗左右六十人,皆有胆干。至镇,数在斋内杀牛、置酒,与之聚乐。令内人私作锦袍、绛袄,欲饷蛮交易器仗。长史刘寅等连名密启。上敕精检。寅等惧,欲秘之。子响闻台使至,不见敕,召寅及司马席恭穆,谘议参军江愈、殷昙粲,中兵参军周彦,典签吴修之、王贤宗、魏景渊杀之。

上闻之,怒。遣卫尉胡谐之,游击将军尹略,中书舍人茹法亮领斋仗数百人,此据《宋书》。《南史》作羽林三千。检捕群小。敕子响:“若束手自归,可全其性命。”

《齐书》云:谐之等至江津,筑城燕尾洲。胡三省曰:在江津西,江水至此合灵溪水。遣传诏石伯儿入城慰劳。子响曰:“我不作贼,长史等见负,今政当受杀人罪耳。”乃杀牛、具酒馔响台军。而谐之等疑畏,执录其吏。

子响怒,遣所养数十人收集府州器仗。令二千人从灵溪西渡,刻明旦与台军对阵南岸。子响自与百余人袍骑将万钧弩三四张宿江堤上。明日,凶党与台军战。子响于堤上放弩,亡命王冲天等蒙楯陵城。台军大败。尹略死之。官军引退。上又遣丹阳尹萧顺之领兵继至。子响部下恐惧,各逃散。子响乃白服降。赐死。时年二十二。

《南史》则云:谐之等至江津,筑城燕尾洲。子响白服登城,频遣信与相闻,曰:“天下岂有儿反?身不作贼,直是粗疏,今便单舸还阙,何筑城见捉邪?”尹略独答曰:“谁将汝反父人共语?”子响闻之,惟洒泣。又送牛数十头,酒二百石,果馔三十舆。略弃之江流。子响胆力之士王冲天不胜忿,乃率党渡洲攻台军,斩略,而谐之、法亮,单艇奔逸。

上又遣丹阳尹萧顺之领兵继之。子响即日将白衣左右三十人乘舴艋中流下都。初顺之将发,文惠大子素忌子响,密遣不许还,令便为之所。子响及见顺之,欲自申明,顺之不许,于射堂缢之。及顺之还,上心甚怪恨。百日于华林为子响作斋,上自行香,对诸朝士蹙。及见顺之,呜咽移时。左右莫不掩涕。

他日,出景阳山,见一猿,透掷悲鸣。问后堂丞:“此猨何意?”答曰:“猨子前日堕崖致死,其母求之不见,故尔。”上因忆子响,歔欷良久不自胜。顺之惭惧成病,遂以忧卒。案子响击败台军之事,恐当以《齐书》之言为真。

《茹法亮传》云:子响杀僚佐,上遣军西上,使法亮宣旨慰劳,安抚子响。法亮至江津,子响呼法亮,法亮疑畏不肯往。又求见传诏,法亮又不遣。故子响怒,遣兵破尹略军。然则激变之咎,实在法亮,特尹略已死,无可质证,乃以罪归之耳。至于遣破台军,则发踪指示,自由子响,《南史》举其罪而蔽诸王冲天,又讳饰之辞也。

《齐书》亦云:上怜子响死,后游华林园,见猿对跳子鸣啸,上留目久之,因呜咽流涕,则《南史》所云上有憾于萧顺之者自真。顺之盖非良死?梁武篡齐,固与报父仇无涉,然其助明帝以倾武帝之嗣,则不能谓非复仇一念使然也。争夺相杀之祸,推波助澜,至于如此,可惊,亦可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