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学校生活记趣(1926年)(1)
在学校生活里,我有幸遇见了两位我所敬畏的师长。第一位是名叫席米德(Schmid)的老师,他任教于卡罗拉丁语学校,因为他性格严厉、脾气暴躁、表情吓人,所以其他一般学生并不欢喜他。我所以特别看重他是因为我是跟着他开始学习希腊文的(我们当时只有12岁)。在这所半乡下地方的小学校里,我们早已习惯于我们不是惧怕就是憎恶,不是有意逃避及欺骗就是背地里嘲笑与轻视的老师了。他们拥有极高的权威,且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们行使权力往往到达了可怖或甚至于没有人性的程度——学生手心被打得流血或耳朵被捏得出血是常有的事——但是此种道学式的权力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敌意的力量而已,它只令学生觉得可怖可惜而已。当然,一个老师之拥有大权,亦可能是由于他的地位比我们高,因为他代表着智识与人性,或是因为他曾把更高世界的事象灌输给我们,但是在我们拉丁语学校的低年级里,我们却从未遇见过这种老师。我们曾遇见过少数几位较有天良的老师,他在我们忙着彼此互抄练习题的时候,视若无睹,望向窗外,或阅读小说,以解除他们自身及我们的无聊。我们也碰到过一些邪恶而暴躁的疯老师,他们在发怒的时候,不是拉着我们的头发便是重重地敲打我们的头(其中有位老师更可算是冷酷的暴君,他经常一面讲课,一面用他的大钥匙有节奏地敲打着坏学生的头盖)。
到了四年级的时候,我遇上了席米德教授。我们这一班里共有25个学生,其中5名学生决定修习“人文学”,也就是所谓的希腊文,而其他学生则修习绘画、自然史之类的一般学科,而希腊文是由席米德任教的。这位教授并不受一般学生爱戴,他是一个身体虚弱、脸色苍白、忧思苦虑,而又一脸阴沉的人,他不留胡子,一头黑发,神情严肃而不苟言笑,即使偶尔讲出讥诮话,也往往出之于嘲讽的口吻。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没有附和全班一致的看法,我并不完全清楚。或许,这只是因为我个人对他不快乐的一种同情。他身体看起来瘦弱不堪,像是生病的样子,而他太太身体也不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且几乎从未露过面,他跟所有的老师一样,生活十分清苦。或许是某种情况,很可能是他太太健康不佳的原因,使他无法像其他老师一样以兼职的方式增加一些微薄的收入吧,而这一点也使他看来跟其他老师有所不同。
我们5位学生由于修习希腊文,因此看起来似乎比其他一般学生高级一点。我们学习希腊文的目的是为了准备从事更高深的研究,而其他学生则准备当个劳力工人或做买卖的生意人——现在,我们已开始学习这种神秘的古代语言,比拉丁文还要古老,还要神秘,而且特殊的语言,我们学习这种语言并不是为了赚钱或旅行世界,而是为了认识苏格拉底、柏拉图及荷马等伟人。当时我对世界的某些形貌,多少已有些了解,我父母及祖父母对希腊学术皆十分熟悉,而透过希瓦伯(Schwab)著的《古典世界的神话》一书,我早已认识了欧迪色斯[2]、波里费摩斯(PolyPhemus)、费顿[3]、伊卡尔斯[4]及坦塔勒斯[5]诸人。一般我们学校读本的文章,就跟乐园里的孤鸟一样平淡无奇,但是我记得其中却有一篇霍德林所写的雄奇诗文,当时虽只是一知半解,但却已令我心醉不已,而且我猜想它必然跟希腊世界有某种秘密的关联性。
这位席米德先生并没有使我们学校的生活好过一些。事实上,他往往加添我们的麻烦,而且经常是不必要的麻烦。他对我们要求极多,至少对我们“人文学”的学生是如此,他不仅严厉,而且经常是粗暴的;他突然发起脾气时,神情相当恐怖,我们这几个学生往往如惊弓之鸟般地处于难以言状的恐惧之中。但是这一切我们在其他老师的淫威之下早已领受过了。而在席米德的教导之下,我则经验过某些新的东西。在他身上,除了领教过恐惧之外,我还经验过敬重,我发现到,即使在你敌人身上,你亦可经验到敬爱。有时候,在他闷闷不乐时,眼看他黑发下那张憔悴的脸显得那么悲戚,那么无奈,那么恶意重重之时,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心情郁闷时的扫罗王(Saul)。但是当他心情好转时,他的脸立即显得开朗起来,接着他会在黑板上写几个希腊字母,并讲一些希腊文法与语言,但是我内心所感觉到的不只是学究式的枯燥言语而已。我深深地爱上希腊文,虽然希腊语的课堂颇令我畏惧,我常喜欢在练习簿上涂一些希腊字母,我觉得它们似乎是一种魔术符号。
在我学习人文学的第一年里,我突然生病了。这种病我至今仍然不太清楚,但是那时候医生通常称之为“成长病”。我服用了鳘鱼肝油及甲酸,有一阵子,我双膝也用鱼油精加以按摩。这一场病使我的生活变得好过多了,虽然我喜欢人文学,但是学校令我太讨厌太恐惧了,我不得不承认这场病对我无异是一种恩赐、一种解脱。我在床上卧了很长一段日子,由于我床边是一道白壁,因此我便在这个方便的表面上画上水彩画,记得我当时画的是一幅代表着7个斯华比亚人的画,这使我兄弟姐妹都觉得十分好笑。但是过了两三个星期以后我还卧病在床,我内心突然担心我的希腊文可能会跟不上了。记得当时班上有一位同学被派来告诉我学校的上课情形,这时我才知道席米德先生的人文学在希腊文法上已前进了好多页了。这些我必须立即设法弥补过来,在7个斯华比亚人的陪伴之下,我花了许多个钟头对抗自己的怠惰,努力克服希腊语连接词的问题。有时父亲也来帮助我,但是在我病好可以自由走动之时,我的希腊文仍然落后许多,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求助于席米德先生的私人授课。他愿意私下给我补课,因此在一段时期里,我每隔一天便必须前去他那阴暗而了无生气的住所,席米德苍白而沉默寡言的太太便住在这里跟她的重病搏斗着。我很少看到她,而她不久之后便死了。
席米德先生这所房子阴阴沉沉的,给人很重的压迫感,像是鬼魂附在里面一样,每当我跨进他家门槛时,我总觉得像是踏入一个完全不同,不真实的恐怖世界,我发现这个可敬的聪明人,这个在学校里令人畏惧的暴君,突然神奇而古怪地改变。我开始直觉地了解到他痛苦的表情,我也为他感到痛苦,因他的感染而感到痛苦,因为他的情绪一向十分恶劣。
记得,他曾两次带我外出散步,在没有文法或希腊文负担的空旷气息里信步而行,在这两次短暂的散步里,他的态度显得十分优雅,对我很友善;他平静得近乎温和地问我有关我的嗜好及未来的希望等问题,从那时候开始我逐渐喜欢他了,虽然回到课堂之后,他似乎把我们曾一起散步过的事全忘光了。我记得在他太太入土之后,他将垂在前额的长发摆回后头的性格动作,似乎愈来愈多见,且更突然。他确是一个十分难以相处的老师,我相信我是唯一喜欢他的学生,尽管他性情暴躁,脾气反复无常。
在修完席米德的课程不久,我首次离开了我的家乡及这所学校。我是因为纪律的原因而离开那所学校的,因为在那时候,我已变成一个十分不听话而任性的孩子了,我父母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我才好。此外,我还必须尽可能地准备好“区域性”的考试。此一官方性的考试每年夏天为整个奥腾堡省举行一次会考,任何通过此次考试的学生皆可获得一笔奖学金,以进入神学院进修。父母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我进入神学院,而我们这一地区有好几所学校是专门培养学生进入这类神学院的,因此父母便把我送到这种专门学校就读。我进入的是戈宾根(G.ppingen)的一家拉丁学校,该校的老牧师鲍尔(Bauer)素以督导学生应付省区会考著名,每年都有一大堆学生来自渥腾省各地,前来接受他的督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