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个魔术师的童年(1923年)(2)
我们家里还有一个外祖母,我们相当畏怯她,而对她也不十分熟悉,因为她不会讲德语,她只念法文《圣经》。我们这个家庭的生活复杂情况并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我们这个家庭的嬉游之光是多彩多姿的,生命之声是丰富而百家争鸣的。毫无疑问的,这种家庭气氛是十分美妙的,但是更美妙的则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世界,这个世界比我现实生活的游戏更为多彩多姿。现实永远是不足的,我们还需要魔术。魔术在我们家里及我个人生活中并不陌生。除了我外祖父的柜子之外,我外祖母也有她自己的箱柜,这些柜子里装满着亚洲的织物、衣服与面纱。此外,偶像的迷人笑眼里,许多老房间的神秘气息里,也都存有魔法。而我内心里有许多东西,跟这些外在事物是相互呼应的。然而,有些东西与关系,却只是单独为我而存在的。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像它一样的神秘,一样的难以捉摸,一样的超乎寻常的事实,但是似乎也没有任何东西像它一样的真实。
即使是那本巨书里出没无常的图画与故事,我亲眼目击的事物在顷刻之间的变化,其真实性亦非寻常事物所能比拟。同样的一眼,但是星期日晚上的前门、花园木棚及街景,与星期一早晨之间,其差别有多大!同样是起居室里的壁钟与基督圣像,但是在我外祖父与父亲的灵魂笼罩着它们时,其状貌却完全不同!而当我自己的灵魂伴随着它们而赐予它们以新的名称与意义之时,它们的状貌又为之全然改观!一切固定、稳定,而又经久不变的东西,是多么的渺小啊!而一切正形变化、渴求变动,随时准备消失与再生的东西,则显得多么活泼健朗啊!
但是在所有的鬼灵精里,最神奇而又最美妙的当属“小巧人”。当我第一次遇见他时,我并不认得他。这个小巧人是个细小、灰色、影状的东西,他或许是个精灵,或许是个小妖精,或许是个天使,或许是个恶鬼,他有时在我梦中走到我面前,有时则在我散步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他的服从,有甚于我对我父亲、我母亲,甚至有甚于我对理智与畏怯。当我看得见这小东西的时候,他往往单独存在着,无论他到哪里或做什么,我总想要模仿他。
他往往会在我遭遇危急的时候出现。当一只恶狗或一个比我大的小孩欺负我,而在我情况最危急的一刻,这小巧人便及时出现,他跑在我前头,为我指示方向,解救危难。他会指示我花园篱笆较为松散的地方,使我在瞬息间逃遁而去,或者,他会指示我该怎么去避难——伏在地上、转身、逃走、高声喊叫或是保持沉默。有时候,他会把我想吃的东西取走,有时候,他会引我到我掉落东西的地方。有时候,我每天皆可以看见他,但有时候,他则一连好几天未曾露面。在他不露面的一些日子里,生活往往变得十分沉闷而混乱,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似的。
有一次,小巧人跟我在市场广场上游玩,他跑在我前面,我则在后头跟着他,后来,他跑到一个大喷水池里,喷水池里有个一人高的石盆,池里四道喷水即落在这个石盆里;他蠕着身子爬上石壁,我也在后面跟着他爬上去,当他扑通一声跳下石盆之时,我也只好跟着他往下跳——结果,差点我就溺死在这里。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个漂亮的少女把我拉出来,这位少女是我们的一个邻居,但是我跟她并不熟;而经过她这次的救难之后,我们终于建立了一个长时间的快乐友谊。
有一次,我父亲因我行为不当而训斥我。我虽极力为自己辩白,但父亲似乎完全无动于衷,毕竟,小孩要取得大人们的谅解是十分不易的。经过了一场轻微的惩罚之后,父亲递给我一个漂亮的小口袋形日历,作为记取我这次教训的象征。但是我心里对这次事件始终心怀不满,而一直耿耿于怀,最后我终于决定离家出走,而当我走过一个溪桥时,这个小巧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跳到桥上的横木上,用手势叫我把父亲的礼物丢到河里。我立刻照着他的话去做;当小巧人在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会迟疑,只有当他不在或弃我而去时,我才会感到迟疑与犹豫。记得有一次,当我跟父母一道走着时,小巧人突然出现。他走在街道左边,于是我也跟着跑到左边,我父亲命令我回到另外一边,但是小巧人却拒绝跟着我,而坚持走左边,于是我又不得不回到街道的左边。这时,父亲已懒得再管我,最后还是随我喜欢走在他那一边。但是他心里十分不高兴,回到家时他便质问我为何不听话,坚持要走街道的另一边。在这时候,我往往感到十分尴尬,或甚至十分伤心,因为还有什么事情比跟人提到小巧人更困难的事呢。还有什么事情比背叛小巧人,提到他的名字,或说出他的底细,更糟糕,更可恶,甚至更罪恶的事呢?
事实上,我根本未去拜访他,或希望他在我身边。如果他在的话,那最好,我会毫无条件地跟着他走;如果他不在的话,那么他就仿佛未曾存在过似的。小巧人没有名字。然而,一旦小巧人出现了,我便非得跟随着他不可,什么东西都阻止不了我。无论他到那里,我总要跟着他走,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然而,并不是他命令或劝告我做这个做那个的。实际上,要不模仿他做的一些事情,就如同阳光下我的影子不追随我的动作一样的困难。也许我就是小巧人的影子或镜子影像吧,再不然,他就是我的影子或镜子影像;或许,当我想起我正在模仿着他时,我就正在他面前行动,或跟着他一起行动吧。
但是可叹的是,他并不是经常在我身边,当他不在时,我的行动便失去了天真与必要性,一切事情皆似乎走了样,我每采取一步行动都感迟疑。也许,所谓自由的领域也就是幻象的领域吧。
那位把我从喷水池里拉出来的快乐女郎,终于变成我的好朋友。她活泼、开朗、年轻、漂亮,又显得傻里傻气,一种近乎天才的温柔的傻气。她耐心地听着我叙述有关强盗与魔术师的故事,有时候她似乎十分相信,有时则半信半疑,但是她至少认为我是来自东方的智者之一,这一点倒是颇能迎合我心。她十分赞赏我。如果我告诉她一些有趣的事,她往往在尚未了解重点时,便大声,甚至失态地笑出来。对于这一点,我经常板起脸孔跟她说:“听着,安娜小姐,如果你根本不懂得一个笑话,你怎么可以笑出来呢?这不是愚不可及吗?再说,这对我也是一种侮辱啊。除非你能了解我的笑话,否则的话,你便不应该随便笑出来——你不应该装出笑容,表示你懂得,不是吗?”但她还是继续笑着。“不,”她叫道,“你是我所见最聪明的小孩子。你真了不起。将来你一定会当上教授、大使或医生。至于我的笑,请千万不要见怪。我之所以笑,只是因为我欣赏你,因为你是我们这里最聪明的人。好,现在接下去解释你的笑话给我听吧。”于是,我又一五一十地对她解释一遍,但是她仍然问东问西,最后总算真懂了。如果说,她刚才笑得十分开朗、十分大方的话,那么她现在应该说笑得近乎疯狂,而且甚具感染性,以至于我也抑制不住地跟着笑出来!
有些比较困难的绕口令,我必须一行作三次地,很快地对她叙述。例如:Wiener W.scher Waschen weisse W.sche——维也纳的洗衣工人洗着白色的亚麻衣衫。我坚持她也必须跟着绕口令,她开始只是笑着,接着她试着把3个字带在一起念,但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念不出来,最后她还是大声地笑了出来。安娜小姐是我认识中最快活的人。在我孩子气的想象中,我觉得她实在很笨,而她确实是有点傻里傻气,但是她却是个快乐的人儿,有时候我倒觉得,快乐的人乃是大智若愚的人,虽然这种智者看似很笨。的确,愚笨往往比聪明更能使人快活。
随着岁月的逝去,我跟安娜小姐的友谊已开始慢慢中止,我已是一个入学的学童了,已开始能感觉到种种诱惑、悲愁与聪明的危险性……此时,这个小巧人再度引导我去接近她。曾有一段时间,我拼命地在想着有关两性差别与孩子起源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使我觉得心焦如焚,有一天在心焦创痛之余,我下了决心,除非这个可怕的谜题能够获得解答,否则的话,我宁愿一死了之。
由于脑子盘旋着挥之不去的疑团,我郁郁不乐自学校穿过市场广场回家,一路上我一直阴阴沉沉地把双眼瞪着地上,但突然间小巧人出现了!他已变成一个稀客了,好久以来,我觉得他已不真实了或他觉得我不真实了——现在,我突然再度看到他,小巧而伶俐的身影匆匆地跑到我跟前;他只在我面前出现一瞬间便冲进安娜小姐的房子里。之后,他突然消失了,但是我却已跟着他跑进房里,当我突如其来地冲进安娜小姐的房间时,她立即大惊失色地叫出来,因为她正行卸下衣服,但是她并没有赶我走,不久之后,我终于了解我当时急于想知道的一切事情。如果不是当时我年纪太小的话,那件事很可能会演成一场风流艳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