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之歌(黑塞作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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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魔术师的童年(1923年)(1)

啊,生动而古远的传奇,

我又再度来到您的身边,

倾听您动人心弦的歌谣,

您的笑声,您的梦境,

以及您轻声的低泣,

是多么令人难忘。

魔术的耳语传来了您衷心的警告;

虽然我看似沉睡与酒醉,

但您仍不忘把我唤起再迷离……

儿时教导我的,不只是父母与师长而已,还有某种更高超、更奥妙且更神秘的力量,也曾指引过我。其中之一乃是牧羊神——它以跳着舞的小印度神偶的打扮,站在我祖父的玻璃柜里。跟其他神仙一样。这个神祇在我童年岁月里即已敲开了我的心扉,在我尚未读书识字之前,他们即在我的心房里填满了古老的东方形象与观念,因此在后来,当我碰上了印度和中国的传奇故事,我心中便油然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像遇到旧友、回到老家。但事实上,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欧洲人,我的生活不免习染着狂热、贪婪与难以抑制的好奇心等西方的特质。

所幸,正如大部分的小孩子一样,在我上学以前,我即学到了生活中最珍贵、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它们是苹果树、雨水与阳光、河川与森林、蜜蜂与甲虫、牧羊神以及我祖父藏室里的神像所教导予我的。我知道自己在天地间的位向,我毫无畏惧地与动物及星辰沟通。我与地上的果园及水中的鱼群,共处同一天地,我会吟咏许多首大自然之歌。我还会变魔术,我拥有了童年时期的一切传奇智慧。

后来,我开始接受了正式教育。但是学校教育并不注重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知能,它主要系侧重于一些华而不实的文字游戏,虽然如此,我还是乐于去学习它,而且,有些东西我还是终生不忘;举个例来说,至今我仍然记得许多优美而隽永的拉丁古语、诗歌、名言,以及地球上许多城市的住民,当然不是今日的住民,而是1880年代的居民。

到了13岁那年,我尚未郑重地考虑过我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干什么样的事。正像其他一般男孩一样,我羡慕着许多不同行业的人:猎人、撑船人、铁路守车员、走钢索的人或是北极探险家。然而,我当时最大的梦想还是做个魔术师。也许是出于对一般人所谓的“现实”的不满,以及对大人们的愚蠢阴谋的抗拒心理,很早以前,我对这种现实世界就持着一种强烈的排斥态度,有时出之于畏避,有时出之于轻蔑,而在内心里则存着一股炽热的希望,想用魔术去改变它、转化它、提升它。在我孩提时代,此种变魔术的愿望皆指向童式的外在目标:我希望能使苹果在冬天里长大,希望透过魔法使我的口袋里装满着金子与银子。我梦想用魔法摧毁敌人,然后宽宏大量地饶恕他们,使他们自惭不已;我希望能寻获埋藏在地下的珍宝、希望能使死人起死回生、希望自己能够隐形。而其中,我认为最珍贵且贪慕不已的魔法乃是隐形术。而在我一生当中,此种愿望一直以许多不同的形式伴随着我,虽然我自己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即使到了后来,当我长大成人并以摇笔杆为生之后,我亦时常企图在我的作品里隐形消失——此种企图时常招致其他作家的误解,引起他们的非议。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了解我的全部生命一直深受此种变魔术的欲望所影响;由于它的影响,这些变魔法的欲望乃与时而变;由于它的影响,我乃逐渐逃避外在世界,全心贯注于我自己;由于它的影响,我开始希冀以智者的隐形来取代魔术外衣的粗糙隐形,智者虽以隐形之身,但却能观照一切。我是一个活泼而快乐的男孩,我乐于与美丽而多彩多姿的世界同游,我到哪儿皆感到自在,我乐于跟动植物相处,亦乐于生活在我自身幻想与梦境里的原始森林,这种炽热的欲望一直令我陶醉不已。有时,在不知不觉中,我也会使出许多魔法,而等到我意识到时,反而使不出这么多的名堂来。

我很轻易便可赢取别人的爱,同时也善于影响他人,我既可扮个捣蛋鬼,也可以扮个令人赞赏的人或神秘人物。有一阵子,我曾使我的小朋友与小亲戚对我的魔力、对我控制魔鬼的神力,以及拥有皇冠与珍宝,深信不疑且敬畏有加。虽然我父母很早就让我结识了蛇蝎,但是长久以来,我一直生活在乐园里。

我儿时的梦想——天地皆是我家,我周遭一切皆是一个有趣的游戏——一直长存在我内心,历久不衰。有时,偶尔心中的不快或渴念,使原本快乐的世界现出一片阴霾与蒙混,但是我通常能找到一条出路,走向其他较自由、更可塑的幻想世界,而当我从这个世界回来之时,我往往会发现,外在世界已再度迷人起来,再度值得我爱。长久以来,我一直生活在乐园里。

我父亲的小花园里有一个木棚,我在那儿饲养了几只兔子与一只乌鸦。我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陪伴着它们;兔子们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气息,我在它们身上可以嗅到杂草、牛奶、血液,以及生育的气息;而乌鸦那乌黑的黑眼珠则闪耀着永恒生命的灯光。在同一个地方,我花费了无数的晨夜,单独或在一个朋友的陪伴之下,守着融流的蜡烛,草拟着种种惊天动地的计划——发现广大的财宝,寻找曼陀罗花的根,发动常胜的十字军横扫全球,我将挥起正义之剑处死强盗,开释可怜的俘虏,歼灭强盗的据点,将叛徒钉在十字架上,饶恕逃离的奴仆,赢得公主的爱情,并能了解动物间的言语。

我的外祖父的大图书室里有一本相当厚重的书,我经常在这儿看书。这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古书包含着许多神奇的老图片——有时候当你首度开卷时,你便可发觉到它们,而当你随手翻动书页时,它们往往显得耀眼夺目;但是有时候,你花上老半天去寻找它们,但却老是找不到,它们早已隐身遁走了,就好像它们根本就未曾存在过似的。这本书里也有一个故事,一个美丽但不容易了解的故事,因此我一次又一次地阅读它。而这个故事也不是经常可以找得到的,有时花上个把钟头已算是不错的了,它经常会彻底地消失,然后隐藏起来,就好像连住所与地址皆已改变了似的;但是有的时候,当你读起它时,它却显得十分友善,而且很容易了解;而另外一些时候,它则显得一片漆黑而门禁森严,就像阁楼里的一扇门一样,有时在天黑的时候,门后往往会传来鬼魂的呻吟或低叫声。总之,它看来就跟现实一模一样,而有时它却变成魔术的奇幻世界,这两个世界并存地交织着,但它们对我却同样地熟悉,它们同属于我的世界。

而放在我外祖父那珍贵的玻璃柜里的跳舞状的偶像,也会发生同样的情事,它并不是经常保持原状的——它并非一成不变地保持着同样的面孔,或跳同样的舞。有时,它看来的确像个神像,一个在陌生而难以了解的国度里所塑造,且为陌生而难以理解的居民所膜拜的奇妙而古怪的形象。但是,另外一些时候,它却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它意义无穷、十分凶恶、粗鲁不堪、冥顽不灵、难以信赖而又嘲俗讽世似的——它似乎在设法诱我发笑,以便随后对我施展报复。虽然它是由黄色金属铸成的,但却可以改变表情;可是,它会恶意地使我一笑。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它看来却全然像个象征——只是个木然的象征而已,既不美亦不丑,既不善亦不恶,既不发笑也不可怕,只是像神秘符号般地令人不解其奥秘所在,犹如石块上的地衣(青苔)、圆石上的细纹;但是在它的神秘外形之后,在它的脸庞与形象之后,却潜藏着无限之物——神明——后来,我以湿婆(即大自在天Shiva)、维湿奴(即护持神Vishnu)、上帝、生命、道、婆罗门(Brahman)、阿特曼(Atman)或永恒之母名之;但是我对它的敬意未曾或减。它既是父亲亦是母亲,既是男人亦是女人,既是太阳亦是月亮。

而在神像旁边及我外祖父的其他柜子里还放置着其他许多宝贵的东西,有的是木质的念珠,有的是一卷一卷的刻着古印度文字的掌叶,有的是绿冻石雕成的乌龟,还有用木头、玻璃、石英及黏土做成的小神像,上面盖着刺绣的丝布与麻布,还有一些铜制的杯子与碗、盘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皆来自印度与锡兰,来自盛产羊齿、海岸呈掌状的极乐之岛,来自泰国与缅甸……我们从这些珍异的宝物里,皆可嗅出海岸的气息、嗅出远方的气息、嗅出香料味与肉桂香、嗅出檀木的幽香……这些东西皆经过热带雨与恒河之水的浸渍、原始森林的遮荫,以及赤道阳光的照晒。

而这些东西全都是我外祖父的,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他蓄着白胡子,满腹经纶,无所不知,他才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我父亲与母亲皆对他敬畏有加;他不只拥有这些魔法附身的印度神像与雕像,杏仁壳做的杯子,檀木造的箱柜,偌大的图书室与大厅,他还是个魔术师、智者、哲人。

他几乎懂得人类的所有语言,差不多三十多种,或许他也了解诸神的语言,也许连星辰的语言,他也能了解,他会说也会写巴利文(Pali)与梵文,虽然他是个基督徒,同时亦深信三位一体的真神;好几十年来,他一直住在炎热而危险重重的东方古国,他曾乘坐舟船、牛车、马匹与骡子远游各地,我们这地方几乎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有学问的人,毕竟,我们这个国家只是地球上的一小部分而已;还有上亿以上的人有他们不同的信仰、习俗、语言、肤色、膜拜对象、美德与恶习。我爱他、尊敬他、畏惧他,几乎什么事情我都求之于他,仰之于他,从他身上以及从牧羊神偶像上,我不断地学习东西。这个人便是我母亲的父亲,他个人一直潜藏在神秘的森林里,正如他的脸庞大半潜隐在他胡子的白色森林里一样;他的眼神流露着悲天悯人之色,亦流露着咄咄逼人的智慧光芒,许多国家的人都十分仰慕他,他们不远千里前来拜访他,这些人分别用不同的语言:英语、法语、印度语、意大利语、马来亚南语,跟他交谈,而在一席长谈之后,他们便默然离去,并不留下身份,这些人或许是他的朋友,也许是他的密使、信差或代理人。从他这个莫测高深的身上,我得悉我母亲的一些秘密,原来她也曾在印度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会说马来亚南语与康拿里土语(Kanarese),并会唱一些这两种语言的歌曲,她往往用一些奇怪的魔术般腔调跟她年迈的父亲交谈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她也跟她父亲一样,挂着一种异乡人的微笑,一种隐秘不宣的智者之笑。

而我的父亲则不同,他孤立地站在一旁,既不属于我外祖父的偶像世界,也不属于城市的世俗世界。他像一个受苦者与追寻者般地傲然而立,他饱学而良善,且一点也不虚假,他只是全神贯注地服务真理,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高贵、祥和而正经的笑容——且不带有一丝神秘感。这并不是说他脸上没有慈祥之色或聪敏之相,而是说他从未消失于笼罩着我外祖父的那股神秘的阴影里,他的脸孔从未消融于童稚与神似般的气息中——这两种气息相互作动的结果,有时看起来像一团愁云惨雾,有时看起来却像一出优雅的笑剧,有时看起来又像一个沉哑而凝然内敛的神明面孔。

我父亲从未跟我母亲用印度语交谈过,但会说一口漂亮的英语,以及微微带着波罗的海腔的纯正、清晰的德语。他这口标准的德语尤其令我着迷,而他也乐于教我;有时,我也满怀敬意与热忱地,拼命想去模仿,虽然我明知我的根已深入于我母亲的土壤里,深入于乌黑眼睛的一团神秘之中。我母亲充满着音乐气息,而父亲则不然,他根本不会唱歌。

跟我一起长大的还有我的姐妹与两个年长的哥哥。我们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一个古老而驼背的城市,而它周围则是林木遍野的山脉,山势虽不雄奇,但山林却十分阴暗,山间里流出了一条美丽的河川,河状弯弯,水波缓缓,我热爱这一切并以之为家,我对山林与河川的一切生物与上帝皆十分熟悉,我乐于与石头及洞穴为伴,乐于与小鸟、松鼠、狐狸及鱼儿为友。

这一切皆属于我的,都是我的家——除此之外,还有玻璃柜、图书室,还有我外祖父的慈祥笑脸以及我母亲幽暗而温暖的眼神、乌龟玩偶、神像、印度歌曲与名言……还有那些引导我走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更大的家园,以及更古远的祖先的东西。

高挂着的铁丝笼里有一只聪明的老鹦鹉,它有一副学究型的脸孔及一张尖嘴,它会唱歌,也会说话,它来自远方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嘴上挂着丛林的语言,身上散发着赤道的气息。

我们的家是一所古老的大宅邸,宅内有许多空房间,有地窖,也有会传出回音的长廊。来自许多世界的光线皆曾交汇在这所大宅里。有些人来此祈祷、朗诵《圣经》,有些人来此研习印度语言学,许多美妙的音乐在此演奏,佛陀与老子的智慧之光在此绽放光芒,来自许多国家的宾客,衣服散发着陌生与宽恕的气息,穷人在此不虞温饱,假日在此皆有盛会庆祝,科学与神话在此并行不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