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河听水
悉达多游游荡荡地荡进了森林,离开那个城市已经很远了,而他现在只知道一点——他不能再走回头路了,他已混了多年的那种生活已成过去了,已经品尝过了,已经干枯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了。那会唱歌的鸣禽已经死了;他在梦中梦见它的死亡,就是他自己心中之鸟的死亡。他一直深陷生死海中;他已将各方面的憎恶和死亡吸上自身,就像会吸水的海绵一样,已经到了满盈的时候。他已被烦恼充满,被痛苦充溢,被死亡充塞了;人间已经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吸引他的注意了,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他欢乐和安慰了。
他热切地希望遗忘,希望安息,希望死掉。他但愿能有一道闪电将他击毙!但愿有只猛虎出来将他一口吞掉!但愿能有某种毒酒,某种毒药,使他湮没,使他遗忘,使他一睡不醒!世上还有什么污秽不曾被他拿来自污过?还有什么罪过和愚行他不曾犯过?他灵魂上有什么污点不是由他自己一手造成?既然如此,还有脸皮活下去么?还有脸皮再吸气吐气,再觉饥饿、再吃、再喝、再睡、再跟女人共枕么?这种轮回游戏难道对他仍未完结不成?
悉达多到了森林之中的那条长河,那是在他仍然年轻时离开大觉世尊后,由一位摆渡人渡他过来的那条大河。他在河边停住,犹豫着伫立在河岸上面。疲竭和饥渴已经使他变得虚弱不堪了。为何还要前进呢?进又进到哪里去?那又为了什么?他已不再有目标了;除了焦灼地渴望抖掉这整个迷梦、吐掉这酸腐臭酒、了结这悲痛生命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岸上有一棵树,是一棵椰子树。悉达多将身子靠着它,以一只臂膀环抱着树干,俯视着在他下面流动的碧波。他向下俯视着,内心充满着一种渴望:放开抱着的臂膀,让他自己永沉水底!水中的那一片寒空,反映了他心中那种可怖的空虚。对,他已到了尽头。对他而言,除了抹掉他自己,摧毁他的生命空壳,予以抛弃,好让诸神嘲笑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他渴望执行的,就是他所憎恶的这个形体!但愿鲨鱼一口吞食了他——这条悉达多狗!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这个腐臭的肉体!这个窝囊而又胡作非为的灵魂!但愿鳄鱼一口将他吞下肚去!但愿魔鬼将他撕得四分五裂!
他以一副扭曲的面孔凝视着河水。他看到了他那副映在河上的尊容,不屑地向它吐了一口口水;他要将抱着树干的那只臂膀挪开,微微转动身体,以便来一个倒栽葱,一下栽入水底之中。他弯下身子,闭起眼睛——面向死亡。
就在这个关口,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来自他的灵魂深处、来自他的疲惫生命深处的声音。那只是一个字,只是一个音节,他曾不假思索地随口混念,但却是古代一切婆罗门祷词起首和结束要用的一个字——神圣的“唵”字真言①,而它的含义则是“完美”或“至善”。这个“唵”就在这个当口传到悉达多的耳中,而使他那沉睡的灵魂猛然清醒过来,而使他忽然感到他这个行动的愚不可及!
① “唵”(Om)字真言,此词已在前面第一章“婆罗门之子”译注④中做过不少解释,但仍然不见其妙,而它却是本书一个重要的关键字,不可一笔带过。今试补充说明之。先补释“真言”或“神”(mantra or dhā-rani or rddhi-mantra)的意思。《佛学大辞典》释云:梵语曼怛罗,是如来三密中语密也。总谓法身佛之说法,别云陀罗尼,简称:意谓总持,总持一切法也;又名神,为神秘之呪语也:亦称密,为秘密之神也:又称密言,密语,咒明,等等,其意可知。《大日经疏》一曰:“真言者,梵言漫怛罗,即是真语、如语、不妄、不异之音。龙树释论谓之秘密号,旧译曰,非正翻也。”是《释摩诃衍论》中所说五种言语之第五如义语也。显教谓真如言语道断,而依前四种之语,则真言即以如义语真如上说也。然则真语者,说真如之语也(是日本台密之义),真实之语也,又真率正直之语也(是日本东密之义)如语者,又说真如也。真实如常之语也。此二者对于显教之假名语而言。不妄者,诚实不虚之语;不异者,决定不二之语。此二者对于凡夫之虚语两舌而言。《大日经》二曰:“一切法界力,随顺众生,如其种类,开示真言教法。”《同经疏》七曰:“如来一切言说,无非真言故。”又曰:“二声、字,即是入法界门故,得名为真言法教也。至论真言法教,应遍一切随方诸趣名言,但以如来出世之始迹于天竺,传法者且约梵文作一途明义耳。”而显教诸宗依印度古来相传,以为梵语系大梵天创造者,然密教就之立三重之秘密释以解之。第一秘密释,大日如来释之。大日如来于色究竟天成道,始于此说阿字真言,后梵天降世说之,世人不知其本,以为梵天创造也。第二秘密中之秘释,阿字自说之。第三秘密中之秘释,真如理智自说之。《大日经供养疏》下曰:“问:谁说阿字?答:秘密释,毗虑遮那佛说,本不生故。二秘中秘密释,阿字自说,本不生故。秘密中秘密释,本不生理自有理智自觉,本不生故。”《大日经》一曰:“此真言相非一切诸佛所作,不令他作,亦不随喜,何以故?是诸法法尔如是故。若诸如来出现,若诸如来不出现,诸法法尔如是住,谓诸真言真言法尔故。”《同疏》七曰:“此真言相,声、字皆常,常故不流,无有变易,法尔如是,非造作所成。”东密依此文谓梵文为本有常住云。又显教称佛、菩萨之言教,亦谓之真言。《安乐集》上曰:“采集真言,助修往业。”真言通分五种:一、如来说;二、菩萨金刚说;三、二乘说;四、诸天说;五、地居天说。又通前三种名为圣者真言,第四名为为诸天众真言,第五名为地居天(龙、鸟、修罗之类)真言,亦可通名为诸神真言,但有浅深相违耳。见大日经疏七。又,陀罗尼条云:又曰陀罗那,陀邻尼,译作“持”“总持”“能持”“能遮”。以名持善法不使善。持恶法不使起之力用。分之为四种:一、法陀罗尼,于佛之教法闻持而不忘也,又名闻陀罗尼。二、义陀罗尼,于诸法之义总持而不忘也。三、咒陀罗尼,依禅定发秘密语,有不测之神验,谓之呪。陀罗尼者,于总持而不失也。四、忍陀罗尼,于法之实相安住谓之忍,持忍名为忍陀罗尼。闻、义、呪、忍之四者为所持之法也。由能持之体言之,法、义二者以念与慧为体,咒以定为体,忍以无分别智为体。见智度论五法界次第下之下,及瑜伽略纂十二。又释陀罗尼云:此乃四种陀罗尼之一,真言教之所谓陀罗尼也,佛、菩萨从禅定所发之秘密言句也。陀罗尼者,总持之义。总持有二释:一就人,一就法。就人释者,佛、菩萨之定力,能持佛之功德,故名持,如上四种释中所释者是也。见大乘义章。就法释者,神之言句,总持无量之文义,无尽之功德,故名持。《佛地论》五曰:“于一法中持一切法,于一文中持一切文,于一义中持一切义,摄藏无量功德,故名无尽藏。”发无量陀罗尼之禅定,名为陀罗尼三昧。《智度论》四十七曰:“得是三昧故,闻、持等陀罗尼皆自然得。”诸经中显此陀罗尼有五名:一、陀罗尼;二、明;三、呪;四、密语;五、真言。此中后四者为义翻也。见秘藏记本。以上补释“真言”或“神呪”,取材自《佛教辞典》,也许比较间接;以下补释“唵”字本身,取材自印度古奥义书,也许比较直接。下引数语出自《圣都格耶奥义书》(Chandogya Upanisad),似乎是“唵”字的“起源”故事造物主安息于赋生的禅定之中,暝观他所创造的诸种世界,而从这些世界之中生出三种吠陀。他安于禅观之中,而从这些吠陀之中生出三种音声:地(BHUR),风(BHUVAS),空(SVAR)。他安于禅观,而从这些音声之中生出“唵”这个声音。正如一切树叶出自树枝一样,一切语言出自“唵”这个声音。“唵”就是这整个宇宙。真的,“唵”就是这整个宇宙。
悉达多打从心底吃了一惊。原来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真是太迷惘,太混乱,太没有理性了,居然起了寻死的念头!这种念头,这种孩子气的想法,以摧毁肉体的办法求得心灵的安静,居然已在他的心中变得这样牢固了!这些时日所遭受的痛苦,所面对的幻灭,以及整个的绝望,对他的影响,居然没有在这一刹那间传到他的心中、而使他顿然警觉自己将犯邪恶罪过的“唵”字来得重大而又深切!
“唵。”他在心里朗诵道,于是他觉知了梵,觉知了生命的不灭;他忆起了他所忘失的一切,忆起了那神圣的一切。
但那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只是雷电一闪的时候。悉达多被一阵疲乏所控驭,颓然倒在那棵椰树的根上。他将头枕在树根上面,口里喃喃念着“唵”字真言,逐渐沉入了睡乡。
他睡得很熟很深,而且没有扰人的梦魇,他已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睡了许多时辰,到他一觉醒来时,他感到好像已经过了十年的时光了。他听到了柔和的流水声,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晓得是什么风将他吹到这里的。他翘首仰视,讶异地看到树木和蓝天在他的上空。他记起他身在何处以及如何来到此处的了。他想他已在这里停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在他看来,过去的往事而今已被一道轻纱遮住,而变得极其遥远,微不足道了。他只知道他以前的生活(在他刚刚觉醒的那一刹那,他以前的生活仿佛一个远古的化身,好像他现在自我的一种前生)已经完结了,只知道它曾充满可憎和邪恶,以致使他想要将它毁灭,他只知道他在一条河边醒来,在一棵椰树下面醒来,口里念着这神圣的“唵”字真言。接着他又沉入了睡乡,而醒来时再看这个世界,犹如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他轻柔地对着自己念诵这个“唵”字,他曾在念着它的时候沉入睡乡,使他感到他这整个的睡眠好似都在深深地长念着这个“唵”字,思维着这个“唵”字,透入这个“唵”字,揳入这个无名之名,揳入这个神圣之中。
这是一次多么美妙的睡眠!从来没有一次睡眠使他这样清醒,使他这样振奋,使他这样充满青春活力!或许是他已经真的死过,或许是他已被淹死过了,而后又投胎转生。没有,他认得他自己,他认得他的手和脚,他认得他睡着的这个地方和他心中的这个自我,这个任性的个人主义者悉达多。不过,这个悉达多似乎已经改变了,已经更生了。他睡了一次奇欤妙哉的大觉。而他十分的清醒,快乐,而又充满好奇。
悉达多爬起身来,只见一个身着黄袍的光头僧侣,像一个沉思者似的坐在他的面前。他向他看去,见他既没有头发,也没有胡须,但他没看多久,就看出了这个僧侣,是他年轻时的好友戈文达,是已经皈依大觉世尊的戈文达。看来戈文达也上年纪了,但他的眉宇之间仍然流露原有的特性——热切,忠诚,好奇而又急躁。但当戈文达发觉到他在注视他而举目向他看去时,悉达多看出戈文达并没有看出他是谁。戈文达见他睡醒了,显得非常高兴。显而易见,他坐在这里等他醒来,已经等了很久一段时间了——虽然他并没有认出他。
“我一直在睡觉,”悉达多说道,“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你一直在睡觉,”戈文达答道,“而这里属于森林地带,是虎狼和毒蛇出没的地方,睡在这里,实在太不妥当了。在下是大觉世尊释迦牟尼佛②的一个随从弟子,刚才与一班游学参访的兄弟经过此地,见你躺在这样一个地方睡觉,十分危险,就想将你叫醒,但看你睡得很甜,于心不忍,于是就独自一人留下来守护你,等你睡醒。结果好像是守护的人自己也睡着了。我实是疲惫不堪,未能善尽守护之责,实在太糟了。不过,你现在既然醒了,我也就可上路追赶我的师兄弟了。”
② 释迦牟尼佛(The Buddha of Sakyamuni),释迦为佛陀的族名,意为“能仁”牟尼是圣者的称号,释为“寂默”合为“能仁寂默”是大觉世尊的称号,亦作释迦文尼,禅伽文,释迦尊,简称释尊,世称“儒、释、道”三家之释字,即由此而来。佛在金刚经中对须菩提说:“若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貌三菩提(无上正等正觉)者,然灯佛则不与我授记:‘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释迦牟尼。’以实无法得阿耨多罗三貌三菩提,是故然灯佛与我授记,作是言:‘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释迦牟尼。’何以故?如来者,即诸法如意……”参见本书第二章“入山苦修”译注②, ③, ④, ⑤, ⑥各条所述。
“好心的沙门,守护着我睡觉,谢谢你了。大觉世尊的弟子都很慈悲,不过,你现在可以赶路了。”
“我就要走了。愿你多多保重!”
“谢谢你了,沙门。”
戈文达欠身说道:“再见。”
“再见,戈文达。”悉达多说道。
这位僧人惊住了。
“对不起,这位先生,请问你是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的?”
悉达多听了戈文达的问话,不禁笑了起来。
“我认识你,戈文达,我认识你,在你在家的时候,在你上婆罗门学堂的时候,在你向神献祭的时候,在我俩入山向苦行沙门学道的时候,以及在你在只陀林园发誓皈依世尊的时候。”
“噢,你是悉达多!”戈文达禁不住大声叫道,“现在我认出你了,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竟没有一眼认出你来。你好,悉达多,能够与你重逢,使我感到真是太高兴了!”
“我也很高兴能够与你再度重逢。你在我睡着的时候一直守护着我。我要再谢谢你——虽然我用不着守护。老弟,你要到哪里去?”
“我无处可去。除了雨季之外,我们僧人总是在行脚途中。我们总是不住地移动,今日此处,明日彼处。我们总是依戒修行,随宜说法,化缘,而后继续前进。说来天天在变,实际上一成不变。不过,悉达多,我倒要问问你,你要到哪里去?”
悉达多答道:“老弟,我跟你一样,也是无处可去。我才上路而已。我也要来一次行脚。”
戈文达说道:“你说你也要来一次行脚,这我相信。但请原谅,悉达多,可是看来你并不像一个行脚僧。你身上穿的是有钱人的衣服,你脚上着的是时髦人的鞋子,你留的是搽了香膏的头发——既不是苦行沙门的长发披肩,也不是行脚僧的童山濯濯。”
“老弟,你看得非常真切;你的眼光非常锐利,看得可谓巨细靡遗。但我并没有对你说我是一个苦行沙门,我只是说我也要来一次行脚而已。”
“你说你要来一次行脚,”戈文达说道,“可是没见过要行脚的人穿着这样的衣服,穿着这样的鞋子,留着这样的头发。在下浪迹多年,还没有见过这样一位行脚人。”
“戈文达,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语,实语,如语,一点不假。可是你今天却见到一个身着此种衣履的行脚人。戈文达,我的好友,不要忘了,现象世界变幻无常。服饰和发式尤其变幻无常。我们的头发和形体就是无常的本身。你说得很对,我是穿着富人的衣服。我之所以穿着富人的衣服,因为我不久之前还是一个富人;而我之所以留着时髦的头发,也是因为我不久之前曾是一个时髦的俗人。”
“那么,悉达多,你现在是个什么人呢?”
“我不太清楚,我所知的不比你多。我在途中。我曾是一个富人,而今不是了;而明天是个什么,我还不太清楚。”
“你已失去财富了?”
“我已失去财富了,也许是财富已经失去我了——孰是孰非,我也无法确定。戈文达,现象的轮子转得很快。婆罗门的悉达多而今安在?苦行沙门的悉达多而今安在?富人的悉达多而今安在、戈文达,无常迅速,时不待人。这点你是明白的。”
戈文达疑惑地凝视着他这位年轻时代的好友,久久无法离开。最后,他终于向悉达多鞠了一躬,好像他是达官贵人似的,然后,便转身上路了。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这位好友离去。他仍然喜爱这位忠实而又性急的朋友。当此之际,在他睡完这个微妙的大觉之后,在他完全与“唵”字冥合的这个灿烂时刻,他怎么禁得住不爱人、不爱物呢?这正是在他睡着而为此“唵”所充满时所发生的法力——他爱一切,对于他所见所闻的一切无不充满喜悦的爱心。而这在他看来,正是他以前何以那样有欠健全的道理——因为他既不爱人,更不爱物。
悉达多带着微笑望着那个飘然离去的僧人。他这一觉使他恢复了精神,但也使他感到非常的饥饿,因为他已有两天没进饮食了,而他能够轻易打发饥饿的时代也早已成为过去了。说来虽然不免有些烦恼,但他仍然带着微笑回忆了这个已成过去的往事。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曾对渴慕乐吹嘘他的三件法宝:断食,等待,以及思索,并说它们是战胜一切的高尚技艺。这些东西曾经一度是他的财宝,是他的本领,是他的气力,是他的贴身拄杖。他在勤勉苦修的青年时代所学的东西,就只三件法宝。如今这些功夫已经完全失去,一样也没有保住:断食固然很难,等待更乏能耐,而思索更是不知从何做起。他已将它们换成了邪恶之极的东西,换成了虚幻之极的无常,换成了感官的欲乐,换成了高等的生活程度和财富。他所走的是一条怪异的道路,而且走了很久。而今看来,他似乎已经真的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了。
悉达多想了想他这种处境,发现他已经变得难于思索了;实在说来,他已没有思索的意愿了,但他还是勉强逼自己好好思索一番。
如今,他在心里想道,所有这一切变幻无常的物事又皆离我而去了,我又像幼时一样站在太阳之下了。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我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学。奇哉,奇哉!而今,当我不再年轻时,当黑发渐灰时,当气力渐衰时,而今,我却又开始变得像个孩童了。他禁不住又笑了起来。对,他的命运太奇怪了!他在倒退,而今,他又立足世间,空空如也,寸丝不挂,一物不晓。但他并未因此感到悲哀,相反的,他却直想大笑,笑他自己,笑这个人间的怪诞愚痴!
万物皆在与你一起倒退哩,他对自己说道,不觉笑了起来。而他在如此说的当儿瞥了一下河水,看到河水也在不断地倒流着,愉快地吟唱着。这使他高兴极了,高兴得直是向着河水点头微笑。难道这不就是他要淹死自己的那条河么——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还是他在梦中梦到的幻象?
他的生活曾是多么奇怪啊,他如是想道。他曾在种种奇怪的路上徘徊。儿童时代,我专诚于诸神和祭礼。少年时代,我致力于苦行,致志于思索和禅定。我追求过大梵,礼敬过神我中的永恒。青年时代我被赎罪的观念吸引。我生活在林莽里面,忍受酷热和严寒之苦。我学过断食,我学过征服自己肉体的功夫。而后,我又惊异地发现大觉世尊的教理。我不但曾经感到人间的知识与融和像我自己的血液一样周流我的全身,而且亦曾感到不得不离开伟大的佛陀和他的大智。我离开世尊,去向渴慕乐学习爱的艺术,向渴慕斯华美学习经商赚钱的门路。我曾聚过不少钱财,我曾耗掉大把金钱,我曾学过品尝美味,我曾学过刺激我的感官。我得像那样花费多年的时光,才能丢开我的机智,才能放开思索的能力,才能忘掉万法归一的观念。我要经过那样迂缓而又曲折的歧途,才能从一个成人变成一个童子,才能由一个思想家化成一个平常人,可不是么?然而这条路并没有走错,而我心中的那只鸟也没有死去。可是,这曾是一条多么奇怪的道路啊!我得经历那么多的蠢事,那么多的邪恶,那么多的谬误,那么多的憎恶,幻灭,以及痛苦,这才能够复归童真而开始更生。然而这条路并没有走错;我的眼目和心灵都在为此欢呼。我得经历绝望,我得沉入心灵的最深处,生起自杀的念头,才能体验慈悲的精神,才能复闻“唵”字的妙义,才能再度大睡一觉而精神勃勃地醒来。我得重做一次愚人,才能发现我自己心中的神我。我得沉沦,才能复活。我的这条道路将把我带向何处?这是一条愚蠢的道路,它以迂回的方式进行,甚或只是绕着圈子转来转去,但不论它究竟怎么走法,我都要依而行之,追随到底。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喜乐在他的心中升起。
这种喜乐从何而来呢?他如此自问道。为何会有如此大乐之感?是出自对我有益的充足睡眠么?还是出自我念的“唵”字真言?抑或是因为我的逃逸,因为我的完成出离,因为我终于又得自由自在而像一个童子一般立足于苍穹之下?啊,这种出离,这种解脱,真是太好了!在我离开的那种地方,总是充塞着发油,香料,奢侈而又怠惰的气息。我是多么憎恶那种吃喝玩乐的金钱世界!我竟然在那种地方滞留了那么久的时间,实在可恨!我曾多么憎恶我自己,我曾横阻,毒害,折磨我自己,使我自己变得又老又丑。我怎么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愚蠢地把悉达多看作一个聪明人了。不过,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这使我非常高兴,使我不得不予赞美——而这便是我已结束了那种自我憎恶的心境,结束了那种愚痴的空虚生活。悉达多,我推奖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蠢事之后,你终于又有了一种善念,你终于完成了某种事情,你终于又听到了你那心中之鸟的吟唱,并且追随它的引导了。
因此,他赞赏他自己,对他自己表示满意,因而好奇地听了他那隆隆作响的饥肠。他觉得他已在过去那段时间中彻底品尝,同时也舍弃了那份苦恼,彻底品尝同时也舍弃了那份不幸,他觉得他那时已经耗损到绝望与致命的程度。不过,现在那些皆已过去了,一切都已好转了。假如没有发生这种情形,假如没有那种完全绝望的时刻,假如没有俯身那条河流上面、准备自杀的紧张关头,他如今也许还跟渴慕斯华美在一起厮混,也许还在拼命谋财,大把花钱,弄得脑满肠肥而心虚灵弱哩,他也许还要在那种装饰美丽而又柔软舒适的地狱里住上一段很长的时间哩。不过,他曾经历的那种绝望之情,他曾面对的那种思心之境,并没有折服他,并没有压垮他。那只会唱的鸣禽,那道清澈的源头活水和声音,仍然活在他的心中——这就是他何以那样高兴的原因,这就是他何以那样大笑的原因,这就是他那一头灰发下面的那张面孔何以显得光彩洋溢的原因。
凡事亲身体验一番,确是一件好事,他在心里说。我自幼就听人家说,享受世俗的快乐和财富,都不是好事。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直到最近我才有了切身的体验。而今我对此点之所以有了确实的认识,并非用我的头脑和知识,而是用我的眼睛,用我的心灵,用我的胃肠。我能明白此点,真的是一件好事。
他将他内心的这种转变想了很久,听到那只鸣禽在他的心中快快活活地歌唱着。假如他心中这只鸟儿已经死掉的话,他自己是不是也会灭亡呢?不会,他心中以外的某种东西已经死掉了,他曾久久渴求的某种东西当会消灭。这岂不就是他在热烈苦修的那几年里曾经想要摧毁的那个东西么?这岂不就是他的自我么?岂不就是他那渺小、胆怯而又自负的自我么?且不就是他与之苦斗多年,总是将他打败,每次总是一再抬头,劫去他的快乐而使他满怀畏惧的那个自我么?这岂不就是今天终于在这快乐的河边林中死去的那个东西么?他如今之所以能够像个童子似的满怀信心与快乐而无所畏惧,岂不就是因为它的败亡么?
现在,悉达多同时体会到,他在做婆罗门和苦行沙门时与此自我苦斗,何以白费功夫的原因了。太多的知识妨碍了他的真智:他读了太多圣诗,做了太多的祭仪,做了太多的苦行,做了太多的作为和努力。他曾妄自尊大,一直认为自己聪明绝顶,是最急切的真理追求者——总是认为比人领先一步,总是以为自己是个饱学的智者,总是以为自己是个卓越的祭司或圣人,而不知这正是他的障碍。他的自我已经钻进了此种祭司里面,钻进了此种傲慢里面,钻进了此种知解里面。他自以为已用断食和忏悔的办法将它摧毁了,实际上却在其中潜滋暗长。而今他不但已经明白,而且实实在在体会到,他那内在的声音一向没错,任何导师都没法使他得救,给他解脱。这就是他何以要进入世间、随俗浮沉,纵身于权势、女人,以及金钱的原因;这就是他何以要做一个商人,要做一名赌徒,要做一个醉鬼和财主,直到在他心中的祭司和沙门亡故的原因。这就是他何以要经历那些可怖的岁月,忍受令他憎恨的恶心,接受空虚无益之疯狂生活教训,直到终点,直到他抵达痛苦绝望的顶点,以使享乐贩子的悉达多和身为财主的悉达多得以死亡的原因。而今他不但已经死过了,而且,一个新的悉达多也已从他的睡梦之中醒过来了。虽然,他也会衰老,也会死亡,因为,悉达多也是无常不实的,一切万法悉皆无常不实,然而今天他是年轻的,他是一个童子——他是新生的悉达多——因此,他非常快乐。
这些念头掠过了他的心头。他微笑着倾听他的饥肠辘辘,他感激地倾听着蜜蜂的嗡嗡。他愉快地注视着那条流动的长河。从来没有一条河对他有过如此的吸引力。
他从未发现过流水的声音和面貌如此美丽。他感到这条河似乎要对他透露某种特殊的消息,要对他透露他仍未知道的某种东西——仍在等待着他的某种东西。悉达多曾要将他自己淹死在这条河里:而今,那个疲惫而又绝望的旧悉达多果真淹死在它里面了;新悉达多如今对这道流水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感情,因而决定不再像以前那样匆匆离它而去了。
下引数语出自《曼都克耶奥义书》(Mandakya Upanisad),似乎诠释了“唵”字的内在“密意”:唵!整个宇宙就是这个“唵”字。下面是这“唵”字的解释。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都是这个“唵”字。超越时间,空间,以及因果的那个,也是这个“唵”字。
所有这一切,见于此处,彼处,以及一切处的,无论什么,莫不是梵。这就是自我,神我,大梵,绝对的实相。这个自我有四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梵斯梵那罗(Vaisvauara),为清醒状态。在此状态之中,意识转向外境,以它的七种工具和九个管道经验现象世界。
第二个层面是塔迦娑(toijasa)。为做梦状态。在此状态之中,意识转向内部,亦以其七种工具和九个管道体验精微的心理印象。
第三个层面是般若(Prājna),为熟眠状态。在这个状态之中,既无欲望,亦无梦想,所有一切的感受都融入了无分别智的完整合一之中。其人不但满怀喜悦,受用妙乐,而且可以认识上述两种状态。
这些意识境界的体验者是一切之主。这个能知一切,从内指导一切:这个是万法的子宫,一切万法皆从此出,皆归其中。第四个层次是都利耶(Turiya)。在这个状态中,意识既不向外,亦不向内。它没有分化,没有分别,超于认知与不知的限域。这个境界既不可以感官知觉予以体验,亦不可以比喻或推论而知:它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不可描述。这是“净识”(Pure Consciousness)。这是“真我”(the real self)。它是一切梦象的归处,它是寂静,是极乐,独一无二。这个真我应予体现。
这个曾被形容含有四种状态的“净识”,不可分割。它就是“唵”(Om,读作Aum)。A-U-M(ah, ou, mm)音与A, U, M字,即是清醒,作梦以及熟睡的三种状态,而这三种状态就是这三个音声和字母。但这第四种状态,是隐藏而不可知的境界,只能在寂静中默默体认。
在清醒状态体验的意识,是构成“唵”字的第一个字母“阿”(A)。此“阿”遍布其他一切音声,如果没有这第一个字母“阿”你就无法念出“唵”字,同样的,如果没有此种清醒状态,你就无法明白其他意境。了知这个真相的人,有愿皆成,功不浪施。
在做梦状态体验的意识,是构成“唵”字的第二个字母“乌”(U)。此系界于清醒与熟眠状态之间的一种高等境界。了知这个精微境界的人,其本身优于他人,其家所生之人可通于梵。
在熟睡状态体验的意识,是构成“唵”字的第三个字母“姆”(M)。达到这个微妙境界的人,能够了悟其内在的一切。
这个不可以一般心识和感觉得而知之的意识层次,是“唵”的无声层面,是消融一切现象乃至苦乐之感的境界,是独一无二(advaita or advaya)的境界,名为真我,亦称第四境界。到达这个境界的人,他的自我意识便扩展而成宇宙意识(The Universal Conscious-ness)。
下面所引各节(亦出《曼都格耶奥义书》),似乎是观想“”字真言的“妙用”:
优笈多赞歌说,应该观想“唵”字,因为,吟诵优笈多赞歌的人,从“唵”开始。下面是解释:
一切众生的实质是土;土的实质是水;水的实质是植物;植物的实质是人;人的实质是语言;语言的实质是梨俱,梨俱的实质是娑摩;娑摩的实质是优笈多,亦即是“唵”。
“唵”是八种实质的顶点,至高无上。
梨俱是什么?娑摩是什么?优笈多是什么?梨俱是语言,娑摩是气息,优笈多是“唵”。语言与气息,梨俱与娑摩,各成一对。它们在“唵”中结合。它们在结合时满足彼此的需要。明白此理并观想“唵”字的人,就成了得以满足的人。“唵”字表示同意,同意某件事情就说“唵”。因为同意就是予以满足。明白此理并观想“唵”字的人,就成了意愿的满足者。“唵”字发动三件事:主持祭司命令行祭时先念“唵”字,赞颂祭司朗诵赞歌时先念“唵”字,歌咏祭司吟诵娑摩时先念“唵”字。所有这些,都是以“唵”字的至高实质来推崇不朽的原人。这就是“唵”字的妙用。由以上可知,“唵”字的修法有念诵和观想之二种(或加手印合为三种”本书所指,似为念诵法。有一个译本解释云:……持续不断地念“唵”使“A”与“U”合成一音(O)而融入“M”,复从“M”放射而出,将“唵”念成“OMOMOMOM”(或唵唵唵唵——读作“唵——”或“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