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青楼艳妓
悉达多一路向前走着,可说步步都学到一些新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不但已经变了,而他对它也能透入了。他看到太阳在森林和山岳的上面升起,而后在远方的棕榈岸上降落。到了夜晚,他看到星星在长空中闪烁,而新月形的月亮则像一叶轻舟似的在碧蓝之中浮泛。他看到树木,繁星,动物,云霞,彩虹,岩石,野草,闲花,小溪与江河,清晨在灌木丛中发亮的露珠儿,远方含翠映碧的高山;鸟儿歌唱,蜂儿嗡嗡,和风轻轻吹过稻田。所有这一切五光十色、变化多端的森罗万象,一向都这样展示着;太阳和月亮一向都这样照耀着;江河一向都这样奔流着;蜜蜂一向也这样嗡嗡着。但在此之前,所有这一切,对悉达多而言,只不过是掠过眼前的无常幻影而已,皆被他以不信的眼光看走了,皆被他以不屑的心情贬斥了,皆被逐出了他的思想境域,只因为他一向认为那不是永恒的实相,只因为他一向认为实相不在可见的形象这边。但是,如今他的目光在这边流连了;而今他不但看到,而且看清这种可见的形象了,而且在寻求他在这个人间的地位了。他不再追求实相了;他的目标已不在那边了。以如此单纯的赤子之心看待这个世界而不作任何有意识的追寻,这个世界便是美好的了。月亮和星星是美好的,小溪,河岸,森林与岩石,山峰与金甲虫,花朵和蝴蝶,无不美好。只要以如此赤诚,如此觉悟,如此直接而无任何疑虑的心情阅历这个世界,它就不但美好,而且宜人了。否则的话,有的地方,太阳灼热地燃烧;有的地方,林荫之中凉快清爽;有的地方,有的是南瓜和香蕉。昼和夜都很短促,每一个时辰都过得很快,好似海上的一片轻帆,尽管其下所载的是一船的宝贝,满舱的欢乐。悉达多看到森林深处有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枝丫之间活动,听到它们发出一声声狂热的叫唤。他看到一只公羊在追逐一只母羊,而后交配。在一面长着蔺草的湖中,他看到一条梭鱼在追逐它的晚餐,而一群群小鱼则仓皇乱跳,发出闪闪的银光,避之唯恐不及。由这个恼怒的追逐者所激起的快速漩涡,反映了它的力量和意欲。
所有这一切一向如此,只是他一向视而不见:他总是心不在焉。而今,他既心有所属,也就与之不相分离了。他由他的眼睛目睹了光与影,他由他的心灵知晓了月亮和星星。
一路上,悉达多忆起了他在只陀园林里所体验到的一切,记起了圣洁的佛陀对他亲口言宣的教示,想起了他的告别戈文达和与大觉世尊的对白。他想起了他对世尊所说的每一句话,而讶异地发现他居然说了他那时并未真知的东西。他对佛陀所说:佛的智慧与境界不可测度,难以言传,而他曾于某个省悟时辰证得的那种境界,正是他现在就要经验的东西,正是他此刻开始体悟的东西。他必须亲身体验一番才行。他早就知道他的自我就是神我,与大梵的永恒之性殊无差异,但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真正找到他的自我,就因为他要以思想的网儿捕捞它。形体当然不是自我,感觉作用也不是,思维、理解也都不是,后天习得的知识和技艺更加不是,因为这些只可用来归纳结论,并从旧有的思想编织新的思想而已。这些都不是,这个思想的世界仍然未出此岸,因此,就算你摧毁了这个偶然自我的感觉,也不会达到所求的目标,只不过是以思想和学识将它喂饱而已。思想和感觉两者都是微妙的东西,究极的意义就潜藏在它俩的背面;此二者都值得谛听,值得玩味,既不高估,亦不轻视,只是凝神谛听两者的声音。他只要努力追求这个内在声音要他追求的东西,绝不滞于任何处所——除了这个声音劝勉他去的地方。翟昙佛陀为什么要在大悟的前夕端坐于那棵菩提树下,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因为那个声音在他自己心中要他到这棵树下打坐,而他既没有借助于苦行,献供,沐浴,或者祈祷,也没借助于饮食,睡眠,或者梦想。他只是聆听了那个声音,只是谛听那个声音,并准备服从它的劝勉,而不服从任何外来的命令——这是好事,这是必信必从的事。其他的一切皆无必要,皆属多余。
这天夜里,悉达多睡在一位摆渡人的茅舍之中,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戈文达穿着一身苦行僧的黄袍,站在他的面前,凄然地问道:“悉达多,你为什么离开我?”他看出是戈文达,立即展开两臂拥抱他,但当他将戈文达拉近自己的胸前吻他时,忽然发现戈文达已不再是戈文达,而是一个女人,而这位女人的袍子里面竟露出一只丰满的乳房,悉达多则躺在那里喝奶,他感到来自这只乳房的奶味颇佳,甜美而又浓郁。这奶既有女人和男人的味道,更有太阳和森林的气息,动物和花草的气味,每一种水果以及每一种欢乐的滋味。它真是令人陶醉。悉达多一梦醒来,只见那条苍茫的河川带着隐约的闪光流过茅舍的门前,而森林的当中则传来一阵猫头鹰的鸣声,显得深沉而又清晰。
到了这天的日子展开之时,悉达多便请摆渡人将他渡到彼岸。摆渡人将他引上他的竹筏,开始渡河。宽阔的河面映闪着淡红色的晨霞。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悉达多对摆渡人说道。
“对,”摆渡人应道,“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我很爱它,胜于一切。我经常谛听它,凝视它,总是跟它学到一些东西。一个人可以跟河学的东西多得很。”
“谢谢你了。好心的人,”悉达多一经登上彼岸,便向摆渡人说道,“我想我既没有礼物可以奉赠,也没有渡资可以缴付了。我是个出家之人,原本是个梵志之子,如今做了苦行沙门。”
“这点我可以看出,”摆渡人答道,“因此,我既没有指望你送我礼品,也没有指望你给我渡资。下次再给好了。”
“你认为会有下次吗?”悉达多高兴地问道。
“当然了。这也是我跟这条河学来的:事事物物,莫不皆有回转的时候。你这位沙门也不例外,也有转回的时候。后会有期,愿你以友谊作为给我的渡资!希望你在向诸神献供的时候想到我!”
他俩微笑着互说再见。悉达多对于这位摆渡人所表示的友好感到非常开心。他在心里想道:他跟戈文达一样,不禁暗自笑了起来。我在路上所遇到的人,个个都跟戈文达一般。每一个人都有感恩之心,而该受感谢的却是他们本身。每一个人都很谦逊,都很乐于助人,都愿做我的朋友,有求必应而无有求之想。人人皆有赤子之心。
到了晌午时分,他经过一座村落。孩子们在巷子里的泥屋前面溜来溜去。他们在以南瓜核子和贻贝壳子作赌。他们互相叫骂,且彼此扭打,但一见这个陌生的沙门来到,便都怯怯地跑了开去。到了村子的尽头,便有一条小径沿溪而行,而溪水的旁边则有一位年轻的少妇跪在那里洗涤衣裳。悉达多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她便抬起头来带着微笑向他瞄了一眼。他以行人之间常行的习惯向她祝福,而后问她此去城市的路尚有多远。她立即起身向他走来,一双湿润的双唇在那青春的脸上发着诱人的光泽。她嗲声软语地跟他交谈起来,问他有没有吃过中饭,沙门夜里是否真的在林中独宿而不许与女人共眠。接着,她将她的左脚踏在他的右脚上面,摆出一副勾引男人寻欢作乐的姿态,亦即圣书上所谓的诱引男人“上树”的神态。悉达多感到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了,而当他此时再度看出他的梦境时,他微微向那个女的倾身过去,吻了她那只褐色的奶头。他仰头看去,只见她面带微笑,一脸骚劲,而她那双半开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渴欲的祈求。
悉达多也感到了一阵渴求和性的冲动;但由于他从未碰过女人,因而犹豫了一下,将要伸出抓她的手缩了回来。因为,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听到了他那内在的声音喝道:“不可以!”于是这整个幻术便从这位少妇的笑脸上面消失不见了。他轻轻摸了摸她的面孔,立即转身钻进竹林之中,离开了那个失望的妇人。
他在天黑之前到达了一座大城,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正有了一种与人厮混的欲望。他在林中已经住了很久一段时间,他昨天过夜所住的那间渡口茅屋,只是他长久以来所住的第一个有屋顶的居处。
这位行脚的沙门,在市郊一座未设围栏的林园旁边,遇见了一群携箱肩笼的男女仆人。在这群男女的前呼后拥之下,在一只由四名男人抬着的华丽肩舆上面有一个女人——他们的女主人,坐在一些上有七彩顶篷的红色座垫之上。悉达多不声不响地站在这座林园的入门旁边,静静地瞧着这个由男仆、女佣,以及箱笼所组成的行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只肩舆和坐在其中的那位女土。在一片挽起的黑发之下,有一副非常明媚、非常甜美、十分聪慧的面庞;一张鲜红的小口,好似刚刚切开的无花果一般;一双柔美的眉毛,描成弯弯的弧状;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显出聪明而又机灵的模样;以及一个白皙而又细长的颈子,伸出在她那身翠金的长袍之上。她的两手颇为修长,看来坚定有力,光滑而又柔嫩,腕间戴着一副宽阔的金色手镯。
悉达多目睹如此美丽的艳妇,内心感到一阵莫名的欣喜。他在这只肩舆从他面前经过的当儿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抬起头来注视那副娇美的面孔,并在一刹那间,透入那双弧状的秀目,吸入了一种他从未闻过的香水的芬芳。在那一刹那间,这位美妇人微微点了点头,并隐约地微笑了一下,接着,便在她的仆从簇拥之下进入园中而消失不见了。
如此看来,悉达多心下想道,我是在福星高照之下来到此城了。他感到一阵冲动,禁不住要立即跟上前去,但他沉吟了一下,觉得未免有欠妥当,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男女仆从瞥视他的眼神显得多么不屑,多么嫉护,多么绝情!
我仍是一个沙门,他在心里想,仍是一个苦行僧,仍是一个乞者。我不能这样下去;我不能以这副模样进入园中。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
他向他碰到的第一个人探问那个女人名叫什么,结果得知她是名妓渴慕乐①,除了拥有这座林园之外,城里还有一幢住宅。
① 渴慕乐(Kamala),此字如果写成Kāmalā,则读“迦摩罗”或“迦末罗”,意为“黄疸”(jaundice),在此似乎无甚关联。作者用意,显系取其前面两个音节,亦即Kāma,含有“欲”(desire),“爱”(love),“意愿”(wish)之意,又为“饿鬼”(a hungry spirit)之专称,在此或取色欲之爱之意。后加la音,或求稍变,以免太显,或作肋语,以便称呼,待考。此字与dhātu连用,则成“欲界”(Kāmadhātu),读作“迦摩驮都”,意为欲的境界(the redlm of desire),感官满足的世界(The realm of sensuous gratification),包括我们这个世界与六欲天(This world and the six devaloKas),亦指欲的要素未能克制或消除的任何世界(any world in which the elements of desire have not been suppressed),由上可知这个人物所代表的意义,译作“渴慕乐”取其音、义略相近似之处。《唯识论》五曰:“云何为欲?于所乐境希望为性,勤依为业。”杂阿舍曰:“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故有“少欲知是”之戒。有“三欲”“五欲”“六欲”等等名目。“三欲”者:一、形貌欲;二、姿态欲;三、细触欲。见涅经十二。“五欲”者:色、声、香、味、触是也。能起人之贪欲之心,故称欲。“六欲”者:一、色欲;二、形貌欲;三、威仪姿态欲:四、言语音声欲;五、细滑欲;六、人想欲。此六法能引起人之贪欲心,故称欲,见智度论二十一。
于是他进入城中。他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于是四下巡察这个城市,他在迷宫样的大街小巷之间钻来钻去,到处止步观望一下,而后坐下在通往河边的石阶上面休息。到了黄昏时分,他与理发师的一个助手搭上了关系,他曾看到他在拱门的阴凉下面工作。之后又看到他在毗纽②神庙里面祈祷,并在庙里听他讲述毗纽天神和吉祥天女③的故事。到了夜里,他睡在那里河上的一艘小船之中。而到了次日清晨,在第一批顾客来到理发铺之前,他就要理发师的助手将他的胡子刮掉,并在他的头发上面抹了一些香油。然后便到河中沐浴,洗了一次澡。
② 毗瑟殁(Vishnu or Visnu),亦译“韦纽天”“毗糅天”“违纽天”“征瑟纽”“毗纽天”“毗瑟纽”“毗瘦纽”“毗瘦纽”“毗瑟怒”,为自在天或那罗延天之别名,有“无所不遍”及包容一切之意,在印度教的创造者梵王(Brahma)、保存者毗纽(Visnu)、及破坏者湿婆(Siva)三体(The Trimūrti)中为第二位。他的配偶是吉祥天女(见本章译注③)。中国学者对他的描述是:于劫初出生于水,有一千个头和两千只手;他的肚脐中出现一朵莲花,而梵天则由此莲花发展而成。
③ 吉祥天女(Laksmi or Sri),亦称“功德天”,音译“落吃涟弭”,在印度的后期神话中,常被视为掌运气和美貌的女神,也是毗瑟纽天或那罗延天神的配偶,据说是出于海洋,因手持莲花,故亦被称为“莲花”,更以种种方式与莲花连在一起。据考,这位女神之所以与观音菩萨有些混淆不清,可能系因人们将此印度女神的此一特性归于观音大士而起。
薄暮时分,当美丽的渴慕乐坐着她的肩舆来到她的林园时,悉达多已在那座园子的门口等着她了。他向这位妓女鞠躬行礼,也得到了她的回敬。他向走在行列末尾的一个仆人招手示意,要他向他的女主人通报:有一位婆罗门青年渴望与她交谈。隔了一会,那位仆人走了回来,要悉达多跟着他走,不声不响地将他引入一座天篷之中,接着便转身走了开去,而美丽的渴慕乐已躺在篷下的一张卧榻之上了。
“你昨天不是在外面向我敬礼的吗?”渴慕乐问道。
“一点不错,我昨天看到你时曾向你敬礼。”
“但你昨天不是有一脸胡子和一头长发,而且发上满是灰尘的吗?”
“你的眼睛真是厉害,可说看得巨细靡遗。你看到的是婆罗门之子悉达多,他为了入山苦修而出家,结果做了三年的苦行沙门。不过现在我已离开那条道路而来到了这个城市,而我在入城之前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渴慕乐,我来这里是要向你报告:你是悉达多不敢举目相看的第一个女人。从此以后,我遇到任何漂亮女人,再也不会不敢举目相视了。”
渴慕乐听了颇为高兴,微笑着摆弄手中的孔雀羽扇,问道:“悉达多来到这里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吗?”
“我来这里就是要向你说这些,同时也要大大感谢你,因为你长得太美了。并且,渴慕乐,假如不太拂逆尊意的话,我还要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兼老师,因为我对你所拿手的艺术还一窍不通哩。”
渴慕乐听了这话,禁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从没见过一个苦行沙门从森林里面到这里来拜我为师。从没见过一个满头长发的苦行沙门围着一条破旧的腰布来我这里。到我这里来的不但多是青年人——其中不乏婆罗门的子弟——而且都穿着上好的衣装,上好的鞋子,并且他们的头发上面还散发着发油的芳香,荷包里面都携带着金钱。啊,沙门,那些青年人都这样装扮一通才来我这里。”
悉达多说道:“我已在开始向你领教了。昨天我就已经学到一些东西了。我已经刮掉了我的胡子,梳洗了我的头发,并且还搽了一些香油。我的女士阁下,所缺实在并不很多,只不过是上好衣服,漂亮鞋子,跟荷包充实而已。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悉达多完成过比这要困难多多的事儿。我没有理由不能达到我昨天决定达到的目标——做你的朋友,向你求教爱的艺术。渴慕乐,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可教的英才。比你要教我的课程,我曾学过更为难学的东西。如此说来,对你而言,悉达多除了头上搽油还不够格,只是欠缺衣装,欠缺鞋子,欠缺金钱而已!”
渴慕乐笑着说道:“不错,他还不够格。他不但要有衣服,而且要有上好的衣服;不但要有鞋子,而且要有漂亮的鞋子;不但要有金钱,而且要有很多的金钱;并且,还要送些礼物给渴慕乐——这才像话。你这来自林野的沙门,知道么?明白么?”
“非常明白!”悉达多叫道,“出自这样一张美丽嘴巴的话,我怎会不明白。渴慕乐,你的嘴巴像一枚刚刚剖开的无花果。我的双唇也还鲜红,一定可以配你的,不久你就会看出。不过,美丽的渴慕乐,我问你:你对一个从林野来学爱艺的沙门,难道一点都不害怕么?”
“一个来自丛莽,原与虎狼为伍,对于女人毫无所知的愚笨沙门,有什么好怕的!”
“哦,这个沙门不但非常凶悍,而且毫不惧怕哩!美丽的女士,他会逼迫你,他会打劫你,他会伤害你哟!”
“啊,沙门,我才不怕这些!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沙门或婆罗门怕人家会来袭击他?怕人家会来打劫他的知识?抢去他的虔诚?夺走他那深思冥想的本事?没有。为什么?因为,所有这些东西完全属于他自己,因此,只有他愿意传授的人才可以得到,而这完全要看他是否愿意而定。对于渴慕乐,对于爱的快乐,也是这样。渴慕乐的双唇确是漂亮,可爱,但假如你要违反渴慕乐的意愿去亲它们的话,那你一点甜头也不会尝到——虽然,它们非常善于施与甜蜜。悉达多,孺子可教,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学子,那就也来求求这门学问吧。一个人可以在街上乞求,购买,以及受赠而得爱情,但永远偷它不到。不要误会。对了,像你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如果发生误会,那就非常可惜了。”
悉达多欠身微笑说道:“你说得很对,渴慕乐,发生那样的误解,确实可惜,非常可惜!你的双唇绝对不会失去一滴甜蜜,一滴也不会,我的亦然。那么,悉达多一旦具备了他所缺少的资格——衣服,鞋子,金钱——就再来拜见了。不过,聪慧的渴慕乐,请问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儿指示?”
“指示吗?有何不可!对于一个贫穷无知,来自山野狼群的苦行沙门有谁不愿提供一些指示?”
“那么,亲爱的渴慕乐,我要尽快地求得这三样东西,请问我该到哪里去求才好呢?”
“我的朋友,想要知道这点的人很多。你只有以你所会的专长去做事赚钱,拿钱去买衣服和鞋子。一个穷人,只有如此,否则是得不到钱的。”
“我会思索,我会等待,我会断食——这是我的专长。”
“别无长处了?”
“别无长处了。啊,对了,我会做诗。我献给你一首诗,你赐给我一个吻,如何?”
“可以,但你的诗要合我的意才行。你的诗怎么说?”
悉达多略一思索,即席吟道:
有美人兮渴慕乐,
翩翩来到林园角。
黑沙门兮悉达多,
惊见青莲把揖作!
笑可掬兮渴慕乐,
青年沙门心思索:
与其献供于诸神,
不如献身渴慕乐!
渴慕乐听了不禁猛然鼓掌,连两只手上的金镯也都叮当作响起来。
“啊,黑沙门,你的诗做得可真不赖,我给你一吻作为代价也真没有什么损失。”
她用她的眉目将他吸近她。他将他的面孔对着她的面孔,将他的口唇贴着她的口唇——像是刚刚剖开的无花果的湿润红唇。渴慕乐给了他一个深深的亲吻,使得悉达多大感意外的是,在这一吻中,他感到她教给他好多东西,感到她是多么聪明,感到她怎样主宰着他,怎样拒斥着他,怎样诱惑着他,因而使他明白,在这个长长的深吻之后,还有一连串与此完全不同的热吻在等待着他。他呆呆地伫立着,深深地喘息着。当此之时,他像个无知的小孩一般,惊异于此种圆熟的学识在他的眼前现身说法。
“你的诗写得很好,”渴慕乐说道,“假如我是个富婆的话,我会因此赏你一些钱。不过,要想靠写诗赚到你所需要的钱,那将很难。因为,你所需要的钱将会很多——假如你要做渴慕乐的朋友的话。”
“渴慕乐,你实在太会接吻了!”悉达多愣愣地说道。
“对,一点也不错,这就是我所以不缺衣服,鞋子,镯子,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美好事物的原因。可是我要问你:你将做些什么呢?你除了思索,断食,以及作诗之外,难道别的什么都不会做了吗?”
“我也会唱祭词,”悉达多答道,“不过,我已不再唱那些了。此外,我也会念咒,不过我也不再念这些了。我曾读过经书……”
“等一下,”渴慕乐插口说道,“你会读会写么?”
“当然会了。会读会写的人多的是。”
“并不很多。我就不会。你会读会写,实在太好了,太好了。甚至于你也许用得着咒文。”
说到这里,忽有一个仆人进来,在他的女王耳旁悄声了一些什么。
“我有客来,”渴慕乐说道,“悉达多,赶快走开,不要让人看到你曾来这里。明天我会再跟你见面的。”
然而,她却令那位仆人拿一件白袍子给这位神圣的婆罗门。悉达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跟着那个仆人走开,在那个仆人引导下走过一条迂回曲折的小径,来到园中的一座小屋里面,接过那件袍子,进入浓密的乱林之中,而后听受明白指示:尽快离开林园,不要让人看到!
他心甘情愿地奉令而行。惯于林居生活的他,轻悄地走出了林园,越过了树篱。他心满意足地返回城市,腋下夹着那件卷起的长袍。他站在一家旅客聚会的客店门前不声不响地乞食,不声不响地接受了一块米糕。他在心里想:到了明天,也许就不必乞食了。
他忽然被一阵自负之感所夺:他已不再是一个苦行沙门了,因此,对他而言,行乞也就不再合适了。他将那块米糕给了一条狗,因而粒米未进。
悉达多心想,在这儿过活非常简单,可说毫无困难。我在山中修行的时候样样皆难,不但艰难,而且可厌,并且到了最后,简直没有指望。如今一切易如反掌,就跟渴慕乐所授的接吻课一样,毫不费力。我需要衣服和金钱,不过如此而已。这些都是容易达到的目标,不会令人烦得难以入眠。
他早就打听过了渴慕乐城中的住宅,因此,一到次日,他就径往那里拜访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一见他来就打招呼说道,“渴慕斯华美④希望你去见他:他是本市最富有的殷商。你如讨他欢喜,他就会录用你。聪明些,黑沙门!我已透过关系人在他面前提过你的名字了。对他友好些,他很有势力,但也别过于卑躬屈膝。我不要你做他的奴仆,我要你跟他平起平坐,以平等待遇相处。否则的话,我会对你不悦。渴慕斯华美已经开始渐入老境,不免有些怠惰。只要你能得他欢心,他就会非常倚重你。”
④ 渴慕斯华美(Kamaswami or Kamasvami),此名系由“渴慕”,亦即“欲”(见本章译注①)加“斯华美”,亦即“能够控制心意和感官的人”,配合而成,其意可从这个中文译名略窥一斑。
悉达多向她致了谢,高兴得大笑起来,而当她得知他这两天尚未饮食时,就令仆人去取面包和水果来侍候他。
“你是好运当头,”临别时她对他说道,“一道道的幸运之门已经为你打开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有法术?”
悉达多答道:“昨天我曾对你说过:我知道如何思索,等待,以及断食,而你认为这些没有用处;但你不久就会看出,用处大得很哩!渴慕乐,不久你将看出这个来自丛莽的愚笨沙门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前天我还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昨天我就吻了美丽的渴慕乐,不久我就成为一个商人,进而有钱有势和你所珍视的那些东西。”
“非常顺利,”她同意道,“但是,如果不是我渴慕乐,你将如何发迹?倘然不是渴慕乐助你一臂之力,你哪有今天?”
“亲爱的渴慕乐,”悉达多答道,“当初我来到你的园中见你,我就踏出了第一步。那时我就拿定主意,要拜这位无与伦比的美人为师,讨教有关情爱的种种学问。并且,在我下定这个决心的当儿我也知道:我将付诸行动。我知道你会助我一臂之力;我在你入园之初向我瞥视的当儿就已感到了此点。”
“假如我不想助你一臂之力呢?”
“但是你确有此意。听吧,渴慕乐,你一旦将一粒石头投入水中,它就以最快的方式沉入水底。同样的,悉达多一旦有了一个目的,有了一个目标,他就会无为而为;他可以等待,可以思索,可以断食,只管透过人间的事物,就像石头穿过水中一样,不用庸人自扰:他只要顺应引力法则,让它自动沉落即可。他只是让他的目标吸引着他,因为他根本不容许与此目标背道而驰的东西进入他的心底。这就是悉达多从那些沙门学来的法术。愚人称之为魔术,认为是由驱使魔鬼而成。魔鬼什么也做不成;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每一个人都可以行使魔术,每一个人都可以达到他的目标——只要他能思索,等待,以及断食,就行。”
渴慕乐静静地听他现身说法。她爱他的嗓音,她爱他的眼神。
“我的朋友,”渴慕乐轻柔地说道,“道理也许正如你所说的一样,但那也许由于悉达多是个英俊男子的缘故,因为他的注视能得女人的欢喜,那是他的幸运之处。”
悉达多吻了她,向她告辞,“但愿如此,我的老师。但愿我的注视永远使你欢喜,但愿好运永远因你而降临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