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邂逅
我去拜访那位虔诚的通神者与果树栽培者的短暂期间里,有一天我收到一张来路不明的汇票,这是北德一位著名的音乐会代理人寄来的,我从来没有和这个代理人接触过。于是我写信去询问,对方回复说那是受海因利希·莫德所托。他在六场音乐会中演唱了我的歌曲,那是付给我的报酬。
我写信向莫德致谢并请他回信。我特别想知道,我的歌曲是如何在音乐会中被采用的。我听过莫德的演唱旅行,也在报上看过一两篇简短的报导,但都没有提到我的歌曲。我就像一个孤独的人,在信中详细地报告了我的生活和工作,并且附了一首新作的歌曲。然后我等他的回信等了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四个星期,但因为一直没有回信,我也就把那件事整个忘了。我几乎每天写我的音乐,就像在梦中所涌现的那样。但一停下来,我就委靡不振,觉得很不满意,而且课上得很痛苦,我觉得我再也教不久了。
就这样,当莫德的来信终于送到时,我有如从魔法中被解放了一般。他的回信如下——
库恩先生:
我不擅长写信,一直在想如何回复,因而拖延至今天,现在终于可以具体回答了。我现在R市的歌剧院任职,我想你也可以来担任第二小提琴手,团长通情达理,虽然有些鲁莽,但你应该是可以获得演奏机会的。这里也有很好的室内乐团,我也向他们提了一下你的歌曲,特别是这里有很想得到歌曲的出版者。信上无法说明清楚,请您亲自来一趟吧!请尽快前来,并用电报通知是否任职,因为事情紧急。
莫德
就这样,使我从赋闲与无所事事,一下子重新投入生活的洪流,使我既期待又担心,既不安又高兴。并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我的父母看到我向人生的正常轨道踏出了最重要的第一步,当然喜悦万分。我立刻回了电报,三天后我已到了R市来找莫德了。
我住在一家旅馆里,想去找他但没有见到。出人意料的,他已来到旅馆,站在我面前了。我们握过手后,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对于我的兴奋之情视若无睹,他早已习惯了顺其自然。他连衣服也不让我换,就把我带到团长雷斯拉那里。
“这位是库恩先生。”他说。
雷斯拉只点了一下头。“欢迎,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莫德叫道,“这位就是我提过的那个小提琴手。”
团长吃了一惊,注视着我,然后转向歌唱家粗暴地说:“您没有向我说过他腿不好,我不要手脚不全的人。”
我满脸通红。莫德心平气和,他只是笑了一下。“雷斯拉先生,难道您打算让他跳舞吗?我一直以为您是要他拉小提琴的。要是他不能拉琴,那我们非请他走不可。不过,还是试试看吧。”
“那也好。库恩先生,您明天早晨九点过后到我这里来。就在这屋里。您因为我说您的脚而生气了吗?那要怪莫德先生了,他要是老早告诉我就好了。那么,再见。”
回家的路上我责怪莫德,他耸耸肩,说:“要是一开始就提到残疾,团长是不会同意的。但您来了,雷斯拉也勉强同意了,您马上会让他知道您的好处的。”
“不过,您是怎样推荐我的?”我问,“您根本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啊,这是您的事。我认为您行的。您就像家里饲养的胆小儿子,不常常刺您一下,您是一点也不会前进的。现在我已推了您一把了,虽然踉踉跄跄,也还是可以前进的。您一点也不必担心,以前那个小提琴手并不怎么中用。”
我在他那里度过了黄昏。在这里他也在郊外租了几个房间,有庭园,环境幽静,他那条大狗跳着扑向他。我们坐下来,椅子还没坐暖和,他按了铃,进来了一个非常漂亮、身材修长的女人,加入了我们的谈话。这气氛同那时一样。他这次的情人也是无可挑剔,高贵得如王妃一般。对他来说,和美丽的女人打交道是理所当然的。我很感兴趣地凝视这个新的女人,内心不由得起了骚动,这是我在成熟的女人身旁必定有的感觉,这种感觉里不能说没有带着嫉妒。因为我的跛脚,是没有希望被爱的。
像以前一样,这次也在莫德的家喝了许多上好的葡萄酒。他带着令人郁闷的开朗,如暴君般地向我们逼迫而来,虽然如此,我们的心还是被他掠夺了。他唱得实在好极了,也唱了一首我的歌。我们三人亲密无间,以毫无隐瞒的眼神互相凝视,融洽而温暖。修长的女人叫萝蒂,温柔可亲,深深地吸引了我。拥有美丽爱情的女人,带着同情和特别的信赖来接近我,这并不是第一次。这次我也同样既感到痛苦也感到快慰,但我已习惯了这种调调儿,所以也就不很认真看待。有好几次,恋爱中的女人对我显示出特别的亲密,是因为这些女人认定我是个既不能恋爱也不能嫉妒的男人,最可恨的是她们又加入了同情。她们是半带着母亲般的慈爱来对我解除警戒的。
可惜我一点也不懂这些,看到就在身边别人恋爱的幸福,自己也忍不住想要有这种际遇,这就使我内心的喜悦减少了下来。不过,和体贴的美人以及粗暴而神采奕奕的男人共同度过的黄昏,还是个令人愉快的黄昏。他喜欢我,照顾我。不过就像对待女人一般,他也只能以疯狂的粗暴来对我表现他的爱情。
我们在分手前,最后一次碰杯时,他轻轻地点点头对我说:“其实,我现在很想同您结拜为兄弟,要是可以的话,那就太叫人高兴了。不过,还是等下次吧,我相信我们迟早会变成那样的。正如您所知道的,以前我喜欢谁,就立刻用‘你’称呼,但那样不好,特别是在同事之间更是不好。我不管跟谁都是会吵架的。”
这次我没有得到送朋友的情人回家那种甜中带苦的幸福,她留了下来。我喜欢这样。这次的旅行,拜访团长,对于明天的紧张,重新与莫德交往,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安慰。我现在第一次知道在那孤独等待的一年里,自己是如何的被人遗忘与疏远。现在则又愉快而紧张地感觉到自己又成了人世间的一员,能在人群中兴奋地活动了。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就到了雷斯拉团长家。他还穿着睡袍,没有梳洗,但他很愉快地欢迎我,要我演奏,比昨天还要客气。他把手写的乐谱放在我面前,自己坐在钢琴前面。我尽量勇敢地演奏,可是手写的乐谱很潦草,辨认很不容易。演奏完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地又放上另一张乐谱,不伴奏,要我独奏,然后又放下第三张。
“可以了,”他说,“您还要多加练习读乐谱,乐谱不一定都是印刷的。今晚到剧场来,我会给您安排座位,您和临时人员一起拉。也许会挤一点,您先把乐谱看一下。今天就不练习了。我会给您一张纸条,十一点过后您拿纸条来剧场拿乐谱吧。”
我还不很清楚该怎么办,但我看见这个人不喜欢人家问,所以就走了。剧场里谁也不知道乐谱,也没有人愿听我说。我还不习惯剧场的情况,很是生气。我叫人立即到莫德那里,他来了之后,事情马上变得非常顺利。那一晚是我第一次在剧场演奏,团长一直紧盯着我。第二天我被任用了。
人是很奇妙的。即使我在新的生活里实现了愿望,也还是觉得孤独。在日复一日的空虚生活里,不时被乡愁所袭击,就像隔着一层纱似的。在那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在故乡所度过的那些日子。能从那平稳无事,但令人悲伤的单调中逃出来,我本来应该感谢的。但我确实是怀着真正的乡愁,去回想起两年前在山中所度过的那几个星期的日子。我认为自己生而不幸,注定要成为弱者,但又觉得要是没有那些黑暗与牺牲,我的创作源泉一定会变得呆板与枯竭。我是这样感觉的。但实际上宁静的生活和创作在目前并不冲突。我一边过着顺利而丰富的生活,一边依然听见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源泉在低诉。
在乐团里拉小提琴使我感到很快乐。我热心地面对乐谱坐下,拼命地摸索前进,想要深入这个世界。从远而近地慢慢熟悉了理论,从下而上地渐渐理解了乐器的种类、音色与意义。我也观看并且研究舞台音乐,认真地期望自己有一天能尝试歌剧。
与在歌剧院占有第一席地位的莫德亲密交往,对于让我很快地接受所有的人确实有莫大的帮助。但在乐团的同事间却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使我不能如愿地与大家融洽相处。我只和第一小提琴手交上了朋友,他是士台耶尔马克州人,名叫泰札。他比我大十岁,性情爽直,脸孔红润优雅,对音乐有惊人的技巧,特别是听觉纤细敏锐。他并没有独当一面的欲望,只想让自己满意自己的艺术。他不是音乐名人,也没有作过曲,拉小提琴使他觉得很满足,他出自内心喜爱并理解这份工作。他通晓所有的前奏曲,任何指挥也比不上他。他也明白音乐的微妙处,熟知各种乐器,懂得乐器的特性,什么乐器都会演奏,所以我每天向他学习,不断地请教他。
好几个月以来,我们除了工作上的讨论之外什么也不谈,但我很喜欢他,他也知道我认真地在学习,我们什么也没说,友情就更增进了一步。后来我终于把自己的小提琴奏鸣曲告诉了他,请求他与我共同演奏。他很亲切地答应了,在我们约好的那天到我住的地方来。我为了让他高兴,特地预备了他故乡的葡萄酒,在干了杯之后,我们就展开乐谱,开始演奏。他只看了一眼乐谱就拉得非常杰出,但拉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放下弓。
“库恩,”他说,“这音乐真美,我不能随便拉,要先研读一下才行。我把乐谱带回家去,可以吗?”
就那样,他第二次来时,我们把奏鸣曲拉了两次,之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您真是莫测高深!看您平常像小孩子一样,暗中却作出这样的东西来!当然我不愿多讲,我也不是教授,不过这真是太美了!”
这是第一次我真正信赖的人称赞我的作品。我把所有的乐谱都给他看了,其中也包括正在印刷就要出版的歌曲。不过我没有勇气对他说我想写一出歌剧。
在这愉快的时光中,一个小小体验使我吃了一惊。这是我永生难忘的。莫德那边我时常去,但却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过美丽的萝蒂,我也没有去想过这件事,因为我不想卷进他的恋爱事件里去。而且我认为能够不知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因此我从来没有问起过他,而且他也没有同我谈过这件事情。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研究乐谱,我的黑猫在窗边晒着太阳睡觉,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时候外面的门打开了,有谁进来了,被女房东叫住。但那人径自向我门口走来,随即传来敲门的声音。我站起来走过去开门,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时髦女人,脸上罩着面纱。后面的门关上了。她两三步走进室内,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随后取下面纱,我才知道是萝蒂。她显得很激动。我立刻就知道了她来这里的理由。我让她坐下来。她虽然同我握了手,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看到我有些惊慌,就故意装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因为她怕我马上赶她出去。
“是为海因利希·莫德的事而来的吗?”我终于问道。
她点点头。“您已经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她像病人看着医生般注视着我,默不作声,慢慢地脱下了手套。然后她突然站起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睁大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他从来不在家,也不写信给我,他不看我的信。我已经有三个星期不能同他说话了。昨天我去找他,我知道他在家,他却不开门,他的狗撕裂了我的衣服,他也不吹一声口哨把狗叫回去,连狗也装得不认识我了。”
“您同莫德吵架了吗?”我不能一直不说话,所以问她道。
她笑了。“吵架?不知已经吵过几次了。从开始就吵了!我早已习惯吵架了。不,他最近倒是对我客气得近乎肉麻。有一次他说自己要来叫我,也没有来叫。又有一次说自己要来,也没有来。最后他突然用‘您’来称呼我。要是那个人还会打我就好了。”
我大吃一惊。“打?……”
她又笑了。“您不知道吗?他时常打我,不过最近已经有好久不打了。他变得客气了,用‘您’称呼我,最后他就不理我了,他一定是有了别的女人,所以我到您这里来。请您告诉我,他有了别的女人吧?您知道吧?您一定知道的。”
在我要躲避之前,她已经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双手。我全身僵硬。我想不理她,希望就此了事,幸好她不让我说话,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充满了哀伤和希望的她,看到我在倾听,觉得很满足。她激动地诉说、哀恳。我的眼光没有从她那泪流满腮的成熟脸庞上移开过。除了“他打了这个女人”之外,什么也无法想。我觉得我仿佛看到了他紧握的拳头,我觉得他很令人憎厌。而且,在被打被轻蔑被拒绝之后,依然想回到他那里,依然在寻找回去受屈辱的道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的她也令我觉得面目可憎。
激动的高潮终于过去了,萝蒂的说话速度缓慢了下来。她仿佛意识到了周围的情况,沉默下来的同时,放开了我的手。
“他没有别的女人,”我低声说,“至少我一点不知道,也不相信会有那种事情。”
她感激地望着我。
“可是我帮不了您的忙,”我继续说道,“我从来不同他谈这些事的。”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美丽的玛丽昂,想起了和她手挽着手在吹拂着南风的夜晚,一起走路的情景。她那样勇敢地成了他的情人。他也打了那个玛丽昂了吗?即使被打,她也在他后面紧追不舍吗?
“您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非想想办法不可。您看那个人心里还有我吗?您是好人,请您救救我。您可以问问他,要是可以替我说……”
“不,我不能那样做。要是他还爱您,他自己会回到您那儿去的,要是不爱的话,那……”
“那又怎样?”
“那您就随他去。他是不值得您这样对他屈服的。”
她听我这么说,突然微笑了。
“哦,您啊!您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呀!”
她说得很对,但虽然这么想,我还是觉得很悲伤。既然爱情从来不眷顾我一眼,直到现在我依然被爱情摒弃在门外,那我又如何能帮助别人,成为别人商量的对象呢?我同情这个女人,但我更瞧不起她,一方面很残酷,另一方面又认为屈辱忍从就是爱情,那倒不如没有爱情会生活得更好些。
“我不喜欢和人争辩,”我冷冷地说,“我不懂那种爱情。”
萝蒂又围起了面纱。
“好,我就走吧。”
我又觉得她很可怜,但我不想重新来过,我默不作声地给她开了门,她向门外走去,我陪着她,从好奇的女房东的面前经过,一直送到楼梯口。我在那里行了礼,她已经不再说什么,瞧也不瞧我一眼就走了。
我悲伤地目送她。那情景久久地映在我的脑海里。我真的与玛丽昂、萝蒂、莫德这些人完全不同吗?难道那真的是爱情吗?我看到这些充满热情的人就像被暴风吹袭一般,踉踉跄跄,东飘西荡。男的今天为欲望,明天为倦怠所苦,一觉得心情不畅,就残忍地绝交,不相信任何爱情,任何爱情也不能使他感到喜悦。女的则被侮辱、殴打,最后被一脚踢开,但还是死心塌地地依附着男人,忍受嫉妒与被遗弃的爱情。那天我哭了,已经有许久我不曾这样哭过。我为这些人,为了朋友莫德,为了生活与爱情,而流出气愤的眼泪。那些人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而自己既不知道生活,虽然憧憬爱情,却又害怕爱情,也为了这样的自己,静静地流着眼泪哭泣着。
我已经许久没有到海因利希·莫德那里去了。这时候他以华格纳歌手的姿态大受欢迎,成了“明星”。在这同时我也渐为世人所知,我的歌曲出版后,广受好评,而且有两首室内乐在音乐会上演奏。朋友们则在私底下鼓励我,称赞我。批评界则静静地期待我,也许他们暂时宽大地把我当作一个新人。
我经常和小提琴手泰札在一起。他很喜欢我,以出自真心的喜悦称赞我的作品,也祝福我的成功,永远也不厌烦地和我合奏。虽然这样,我还是觉得有些意犹未足。我的心被莫德所吸引,但我依然在规避他。我再也没有听到萝蒂的消息。我为什么觉得不满呢?我责备自己对诚实能干的泰札感到不满,但这毕竟还是我觉得他有些不足之处。对我来说,他是太快活、太开朗、太满足一切了。他看起来像是不知道什么叫含蓄。他没有说过莫德的好话,每当莫德在剧场演唱,他总是看着我,对我耳语:“你看,他唱得多糟。这个完全被宠坏了的男人!这个家伙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唱莫扎特的歌曲。”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可是我心里并不那么想。我是偏向莫德的,只是不想为他辩护。莫德具有泰札所没有的好处,也具有把我和他结合在一起的优点。那是无穷的欲望,更是憧憬,也是不满。就是这些促使我去研究与工作的,使我了解像莫德这样的人,他的不满是另一方面的,而且还以这种不满而苦。我相信自己会永远从事作曲下去,但并不是一直以憧憬与不满的心去创作,总有一天要以幸福、满意和真诚的喜悦去创作。啊,为什么我不能用自己所拥有的音乐来使自己幸福呢?又为什么莫德不能用他所拥有的野性的活力与情人来使自己幸福呢?
泰札是幸福的,他不会为追求不到的事物而苦。他在艺术中找到了浑然忘我的喜悦。他从不去追求艺术所不能给他的东西,而且他在艺术之外更容易感到满足。对他来说,他所需要的,只是和两三位好友偶尔喝上一杯上好的葡萄酒,假日的时候到野外散散心,这样他就满足了。因为他热爱旅行,也热爱新鲜的空气。要是按照通神学说来看,这个人才真的是个完人。他内心善良,既没有热情,也没有什么不满意。也许我已说过,我并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不愿变成别人,宁愿自己还是自己。自从我的几个作品慢慢地有了回响之后,我也在心里感觉到自己的能力,甚至还觉得骄傲。我必须寻求能与一般的人们沟通的桥梁,我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处于被忽略的地位,一定要想办法和他们共同生活。要是没有别的手段,音乐也许会导引我走向那里。也许他们不会喜欢我,但是他们非喜欢我的作品不可。
我总是这样愚蠢地想着。如果有人真的肯要求我,肯理解我,我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去奉献给对方。音乐不是世界上神秘的法则吗?地球与星星不是和谐地在运转着吗?我不是必得永远地处于孤独,然后去寻找能与我的孤独本质发出美丽的谐音的人吗?
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度过了一年。开始时,除了与莫德、泰札、团长雷斯拉之外,很少与人来往,但后来我加入了对我无所谓好恶的广大社交圈中。由于我的室内乐作品被演奏,因而除了剧场之外,我也与市区的音乐家相识。现在我在这个小圈子里享有一些虚名,我觉得自己被人知道,被人注意。在所有的名声之中,最美好的就是还没有获得大成功,人们还不至于嫉妒、孤立你的名声。具有这等程度名声的人,四处受人瞩目,被人呼唤,受人称赞,所遇到的人都对你笑逐颜开,绅士们都对你善意地点头,年轻人都对你尊敬地打招呼。这样的人始终都会觉得即将来到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正像所有的青年人迎接最美好的事物一样,直到最美好的事物过去为止。我的快慰最受到伤害的,应该是人家在称赞中所带有的同情,甚至我时常觉得他们是在可怜我。他们对我这样,是因为我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有残疾的人,这样的人是别人乐于施舍安慰的。
在一次演奏我的小提琴二重奏的音乐会中,我认识了富有的工厂老板伊姆德。他非常爱好音乐,也很照顾有才华的年轻人。他身材矮小,性情稳重,头发已经灰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钱人,也看不出他和音乐有什么关系。但从他的谈吐里,可以知道他理解音乐到什么程度。他并不随便称赞,而是稳重地如专家般地喝彩,这比随便称赞更有价值。他告诉我他常在家里举办新旧音乐的晚宴。这事我早已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了。他也邀请我去。
“您的歌曲我家也有,我们都很喜欢,要是您能来,我的女儿应该会很高兴的。”他最后这样说。
在决定去他家拜访之前,我就收到了他的邀请。伊姆德先生要我在他家演奏我的变E长音调三重奏。一个小提琴手与一个大提琴手,都是有才华的音乐爱好者,如果我有兴趣合奏,第一小提琴可以由我担任。我知道在伊姆德家演奏的职业演奏家,都可以获得优厚的报酬。要是我不接受的话,那我就不知这邀请是什么意思了。结果我答应了。同我合奏的两个人来我家拿了乐谱回去,也练习了两三次。在这期间我去拜访了伊姆德先生的家,但没有碰到任何人。不久,安排好的音乐晚宴来临了。
伊姆德夫人已经去世。他住的是一幢古式而庄丽的市民住宅,位于市中心。在这扩建的大城市里,是仅有的保有古式广大庭园的少数宅邸之一。黄昏去的时候,在花园看得不甚清楚,只是在街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树干有明亮斑点的高大枫树和一排低矮的小树,中间点缀着两三座发黑的古老石像。在一排大树后面有一幢宽而低矮的古式房子。走进去一看,走廊、楼梯与所有的房间墙壁上都挂满了古老的图画。有家族的肖像画、变黑的风景画、古老的风景画与动物画。我刚好与别的客人同时到达,一个女仆把我们引了进去。
参加的人并不多,可是在不很宽敞的客厅里显得有点拥挤。在音乐室的大门打开之前,大家就那样簇拥在一起。音乐室很宽敞,大钢琴、乐谱柜、灯、椅子看起来都是崭新的,只有墙上挂的绘画和这个房间是古旧的。
我的伴奏者已经来了。我们把乐谱台对着灯光,开始调音。这时大厅最里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穿着亮丽衣裳的淑女,穿过照得半亮的房间走了过来。和我共同演奏的两个人彬彬有礼地向她打招呼。我知道她是伊姆德的女儿。她询问似的看了我一眼,在我还没有被介绍之前,她就与我握手说道:“我知道。你是库恩先生吧?欢迎。”
这个美丽的少女走进来时,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她的声音是这样清脆动听,我一面真心与她握手,一面满足地望着她。她也温柔而亲切地问候了我。
“我很喜欢三重奏。”她好像很满意出现在她面前的我,微笑地说。
“我也很喜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的是什么,又看着她,她点点头。接着她又走出了大厅,我目送着她。不久,她又来了,这次搀着她父亲的手。他们后面跟着应邀而来的宾客。我们三个人已坐在乐谱台旁准备好了。宾客们坐了下来。有两三个熟人向我点头打招呼,主人向我握手。大家坐下来的同时,电灯都熄掉了,只有我们的乐谱上高高地燃烧着蜡烛。
我几乎把自己的音乐忘记了,在大厅后面寻找葛特露德小姐,她在微暗中倚着书架坐着。她那深褐色的头发看起来近乎黑色,我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随后我静静地数着拍子,轻轻地点着头,我们用大弓拉起了平调。
在演奏时我变得热烈而愉快。我随着拍子摇动身体,自由地飘荡在旋律的谐调中。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都是在瞬间想出来的。我对于音乐的思绪与对于葛特露德·伊姆德的思绪,纯粹地融合在一起,没有一丝偏差。我一边拉着小提琴的弓,一边用眼睛指挥。我看不到,其实也不必看也不必想,音乐就用澄净而美丽的韵律带着我走向黄金大道,对着葛特露德。就像清晨的旅人一般,纵身在黎明的碧空与清澄的草地上,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我把自己的音乐、呼吸、思想和心脏的跳动全都献给了她。随着快感与重叠的音调的汹涌,一种奇妙的幸福在我心中弥漫,使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情。这绝不是新的感情,而是非常古老的预感很明白地显现出来,我也只能回到古老的祖国去。
第一乐章结束了,我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休息。琴弦低柔地拨弄着。我越过在一瞬间紧张地颔首的脸,看到了深褐色的头、柔和明亮的前额,以及闭得紧紧的粉红色嘴唇。随后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乐谱台,我们奏起了第二乐章。演奏的人变得热烈了。歌曲升高的渴望增加了不安的沉默,在失望的盘旋,在如泣如诉的忧虑中寻求与失落。大提琴深刻而温柔地奏出旋律,强烈而又急促,渐渐转入崭新的、模糊的音调,然后消失在绝望而半愤怒的低音中。
这第二乐章是我的忏悔,也是我的憧憬和不满的告白。第三乐章是得救和实现。不过从这个晚上以后,我知道这个乐章是毫无价值了,我把它当成是横躺在自己的过去的东西,很轻松地演奏起来。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它应该是自由奔放的,应该是突破平静,从乌云里发出光芒的。但这些在第三乐章中都付诸阙如,有的只是不谐和音的缓慢融解,只不过是老式基本旋律略微升高的尝试而已。现在在我心中讴歌着的音色和光辉都没有包含在里面。但令我奇怪的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点。
奏完三重奏,我向伴奏者点点头,放下我的小提琴。灯光又明亮起来,满座的人都骚动了起来。大家用常见的客套话称赞、批评我,以表示他们都是音乐专家。没有一个人向我提起乐曲的主要缺陷。
大家分散在好几个房间里,有茶、葡萄酒与点心供应。男宾的房间里在吸烟。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这时候,出乎我意料的,葛特露德小姐站在我身边,同我握起手来。
“您喜欢吗?”我问她。
“唔,演奏得很好,”她点着头说。不过我知道她懂得,而且听得很深入,所以我说:“您是说第二乐章吧?其他的根本不行。”
于是她又好奇地,带着成熟妇人的体贴和黠慧,很优雅地说:“那么,您自己是知道的了,第一乐章是好音乐吧?第二乐章很雄伟,但第三乐章被要求得太多了。在你演奏时,也可以知道你在哪些地方很专注,哪些地方不专注。”
这倒是我所不知道的,不过我很喜欢被她那双清澄温柔的眼睛凝视着,听她说这些。在这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晚上,我就已经想到了,要是在这美丽而诚实的眼光下生活,那不知会有多幸福而美好,这样一来,人们也不会去想和做坏事情了。从那个晚上起,我知道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要寻求统一与最温柔的和谐。我要把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一个人,对她的眼神,对她的每一脉搏的声音,对她的每一呼吸的声音,给予纯真与亲密的回答。
她也立刻感觉到我对她本性纯洁的反响是出于友善的,她从一开始就有了稳定的信赖,能够对我开诚布公,既不怕误会,也不怕失信。她很快与我亲密起来,这样自然地快速进展,只有没有堕落的年轻人才有可能。到那时为止,我也有过恋爱,但总是——特别是腿跛了之后——有着胆怯、焦躁与不安的感觉。这次不是恋爱,而是爱情,我觉得像是一块淡灰色的面纱,从我的眼前落下去,对我来说,世界原来是这样令人欢欣光明,正如在孩子们面前,在我们天国的梦中所见到的那样。
葛特露德那时二十岁左右,像一棵美丽的嫩树,苗条与健康。她没有沾染一般少女的粗恶习气,她那独特的性格,就像是步履稳健的旋律。我知道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人,心里觉得非常快慰。我并没有想到要独占她。能够些许接触到她美丽的青春,一开始就能成为她的好朋友,使我觉得万分高兴。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不能熟睡。这并不是为发烧与不安而苦,而是我知道自己的春天已经来临,知道自己已经度过漫长的冬天和流浪生涯,正踏上正确的路途,所以醒来之后就不想再睡了。淡淡的夜光流泻进我的房间里;生活与艺术的一切目标,都近得如同吹拂着南风的山丘般清晰明朗,我毫无遗漏地感觉到我生活中时常全然失去的声音,以及神秘的节奏,已经回到犹如传说般的幼年时代。当我要把这种梦幻般的明朗,丰富的感情赋予名字时,我就叫它是葛特露德。我抱着这个名字入睡,虽然我入睡时已近天亮,但早晨醒来时,却有如熟睡了一夜似的,精神显得十分饱满。
就这样,最近有个阴沉而傲慢的想法浮现在我脑际。我知道是哪里意犹未足。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烦恼、不悦和生气的了。我又听见了巨大的和谐,也看到了天外青春之梦的共鸣。我的步调、思想、呼吸都再度随着神秘的音调运转。生命再度充满了意义,前途是一片光明。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我身边没有这样亲密的人。只有天真的泰札在剧场试演时,开朗地推了我一把。“您昨晚睡得好吧?”我在想,要怎样回答才会使他高兴,所以休息时我问他:“泰札,这个夏天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于是他害羞地笑了,就像被问起结婚日期的新娘似的,脸都红了。“您是在开玩笑吧,到夏天还早呢!不过,您看我这里连地图都准备好了。”他拍拍胸前的口袋说,“这次要从波登湖出发,到莱茵溪谷、利喜登休泰茵公园、库尔、阿尔布拉、上恩卡丁、马罗夏、贝尔格、科摩湖。回来走哪条路还不一定。”
他又拿起小提琴,用带着黠慧和喜悦,有如孩童般的灰蓝眼珠看了我一眼,他那双眼睛仿佛没有见过这个尘世的污染与烦恼,我觉得好像和他结成了兄弟。他对于一连几个星期的长途徒步旅行是多么欣喜地在期待,可以自由自在地与太阳、空气及大地接触,所以我也重新激起了生命的快乐,仿佛面前就是刚刚升起的太阳,使我的眼睛与内心有了清新的感觉。
今天,我回想起那一段时光,一切都已变得极其遥远,直延伸到遥远的东方。虽然已不再具有那般光彩的年轻笑颜,但当时的光辉多少还留了一些在我前进的路上。直到今天,只要回想起往日我叫着葛特露德的名字,她就像轻快的小鸟般,从她父亲的音乐室飞奔出来,亲切地迎接我的情景,就成了我的安慰。这能祛除我心灵上的尘埃,也使我精神振奋不已。
现在我又去莫德那里了。自从上次那个美丽的萝蒂令人痛心的忏悔之后,我就尽量避开了他。对于我的转变他也感觉到了。但他觉得我太骄傲,也太冷淡,所以几个月来,我们没有两人在一起过。现在因为我对生活充满了新的信赖,以及美好的期望,所以有必要重新接近疏远了的朋友。也因此我作了一首新歌。我决定把这首歌献给他。这首歌和他所喜爱的雪崩之歌很类似。歌词如下——
我熄灭了蜡烛,
夜从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
温柔地拥抱我,
要与我为友,要与我情同手足。
我们都染上了同样的乡愁,
梦里思绪万端,
在父亲的屋里,私语那
往日的时光。
我誊写了一份,在上面题了:“献给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德。”
确定他一定会在家之后,我带着新歌去了。果然,我听到了他的歌声。他在华丽的房间里踱着步练唱着。他平静地迎接了我。
“库恩先生,我以为您再也不会来了。”
“哪里,”我说,“我不是来了吗?您好吗?”
“还是老样子。您能来真是太感激了。”
“嗯,我最近有些抱歉……”
“那是明摆着的。我也知道理由。”
“我不相信。”
“我知道。萝蒂去过您那里吧?”
“唔。不过,我并不想谈起这件事的。”
“那也没有必要。总之,您来了。”
“我带来了一件东西。”
我把乐谱交给他。
“啊,是新歌!这太好了。我一直担心您是否还陷在枯燥的弦乐里。这里写着献给我,是真的吗?”
看到他这么高兴,使我感到意外。我原来以为他会嘲讽我的献辞的。
“我真的很高兴,”他率直地说,“只要承认我是了不起的人,我总是很高兴的,特别是您。我已经在私底下把您写进过去的记录本里了。”
“您写这种记录吗?”
“嗯。如果一个人像我这样现在、过去都有许多朋友……就可以做出一份完整的记录。我一向非常尊敬有道德的人,但这些人却在暗中慢慢地疏远我。那些流浪汉,每天都可以找到朋友,可是在那些理想家和正正当当的市民之间,如果风评不好的话,要结交朋友就很困难了,目前,您真的是我唯一的朋友。您做得太好了!——最难得手的东西才是我们最挚爱的。您不这么认为吗?对我来说,最珍贵的,永远是朋友,但却一直是女人紧追我不舍。”
“这您自己要负一部分责任,莫德先生。”
“为什么呢?”
“您用对付女人的手段来对付所有的人。对朋友是不能这样的。所以大家都疏远您了。您是个自我主义者。”
“谢天谢地,我是自我主义者,不过您也差不了多少,当可怕的萝蒂到您那里去诉苦时,您却一点也不帮助她。而且您也不利用那个机会来让我改过向善,我当然很感谢您这么做。不过您就是因为那件事而感到害怕,所以也就不来了。”
“但我还是来了。您说得对,我本来是应该照顾萝蒂的,可是我不懂那些事情。而且萝蒂自己还嘲笑我,说我根本不懂得爱情。”
“那么,我们好好地把握友情吧!那也是个美丽的世界。好了,请坐到这里来伴奏。我们来练习一下这首歌。哦,您还记得您的第一首歌吗?您也渐渐地成了名人了。”
“只不过是一点一滴慢慢聚集起来罢了。我不会像您那样出风头的。”
“这是什么话呢!您是作曲家、创造家、小小的神。对您来说,成名是不成问题的。像我想要成名的话,就非快一点儿不可。我们歌唱家和走钢绳的人,就跟女人一样,在肌肤光滑美丽的时候就得拿出去卖。那就是所有的名声、金钱、女人和香槟!还有登在杂志上的照片和呈献给你的桂冠!如果问我为什么,因为要是我今天稍微显现出厌烦的神色,或是染上轻微的肺炎,那我明天就完了,名声、桂冠与全部的活动都告吹了。”
“这事情言之过早了。”
“啊,其实在我心里对于老年是深感好奇的。青春不过是个欺骗的,完全是写在报纸和书上的欺骗。什么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简直可笑至极!老人经常给予我幸福的印象。青春是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光。比如说自杀吧,上了年纪的人几乎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我开始演奏。他研究着歌曲,很快就把握住了旋律。在一处饶富意义的短音转为长音的地方,他用手肘推了我一下,表示他的称赞。
黄昏时我回到了家里,正如我一直所担心的,果然发现了伊姆德先生的一封信。里面是几句亲切的言词和极高的报酬。我把钱退了回去,并附了一张纸条,说我不缺钱,只希望成为他们家的友人,能随时登门拜访。当我再见到他时,他邀请我过几天再去,并且说:“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但葛特露德说一定要送您一些什么才行,所以我就照她所说的做了。”
从此以后,我成了伊姆德家的常客,在经常举办的家庭演奏会中担任第一小提琴手。并且,只要有新的音乐,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全都拿到那里去。我的小作品通常都是在那里发表的。
一个春天的午后,我发现只有葛特露德与一位女友在家。天在下雨,我在外面的台阶上滑了一跤,她不让我回家。我们谈论音乐。开始时我不太愿意说,特别是在格劳本顿那段时光,也就是我作第一首歌曲的时候。我觉得很尴尬,不知道这该不该在这位小姐面前忏悔。葛特露德当时犹豫不决地说:“我要向您忏悔,请您不要生气,我改写了您两首歌并且记熟了。”
“是吗?您也唱歌吗?”我觉得意外,叫了起来。同时我奇怪地想起了我少年时代的第一个恋人。那个女孩歌艺十分差劲。
葛特露德愉快地微笑了,点点头说:“是的,我只为自己和两三个朋友唱。要是您肯伴奏,我愿意唱给您听。”
我们走到钢琴那边。她把用她美丽的手改写成的乐谱交给了我。为了听清楚她的歌声,我轻轻地伴奏。她唱了第一首,接着又唱了第二首。我坐在那里,倾听我那被不可思议地改变了的音乐。她用飞鸟般轻快、高亢、甜美的颤音唱着。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的声音。她的歌声有如南风吹进冰雪封锁的山谷般,深深沁入我的心坎。每个音符都紧紧扣住我的心弦。我觉得非常幸福,也觉得自己非坚强起来不可。我泪眼蒙眬,连乐谱也快要看不清楚了。
我以前认为自己知道什么是爱情,也认为自己能够明智的、以新的眼光来观看世间,对所有的生活怀着深刻的关心。但现在完全改变了。那不是光明、不是安慰,也不是愉悦,而是暴风与火焰。我的内心发出欢声,战栗着把自己抛掷了出去,再也不管什么是生活,只想在火焰中燃烧殆尽。现在要是有人问我什么是爱情,我相信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我会说,爱情是神秘而奔放的。
其间,葛特露德那轻松、幸福的歌声又高唱起来,像是在向我呼唤,像是要我高兴。在这同时,那歌声愈飞愈远,飞到那无法到达,几乎是陌生的地方了。
啊,我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让她歌唱,和她亲近,让她对我抱着好感,这些都不是我所要的。如果她不整个的,永远地只属于我一个人,那么我的生活将会变得非常空虚。我所拥有的好的、微妙的、独特的事物,也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觉得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吃了一惊,转身看见了她的脸。她那晶莹的眼睛里没有笑容,我凝视着她,她才温柔地微笑了,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只能说感谢。她不明白我的心境,只觉得我受到了感动,她又亲切而愉快地和我闲聊了起来。不久我就走了。
我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天是否还在下雨。我拄着手杖,走过街道,但我并不是在走,街道也不是街道。我驾着暴风雨的云块,飞过翻腾狂乱的天空。我在与暴风雨说话,不,我自己就是暴风雨,听见从远处传来的令人幻惑的声响,那是清澄、高亢、有如飞鸟般轻快、飘荡的女人的歌声。那歌声不带一丝人类的思考和热情的污染,却包容了一切热情的甜美。
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当我不能再忍受时,时间虽然已经晚了,我还是到了莫德那里,但他的窗子一片漆黑,于是我又回来了。我在黑暗里久久地来回奔跑,梦终于苏醒之际,发现我疲倦地站在伊姆德家的庭园前。庭园深处的古木围着住家在那里沙沙作响,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亮光。晶亮的星星在乌黑的云层隙缝间时隐时现。
过了几天之后,我才又下定决心到葛特露德那里去。这时我接到为我的歌曲作词者的来信。两年以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自由的关系。有时候他会写来引人注目的信。我把我作的曲寄给他,他把他作的词寄给我。这一次他写的是:
亲爱的先生!
好久没有写信了。我一直是很努力的。在研究过您的歌曲后,总想为您写出词来,但未能如愿,现在我已经写好了。那是歌剧的歌词。请您谱曲。
您不是一个很幸福的人,这可以从您的音乐中看得出来。我不想谈我自己,不过,这是为您写的歌词,对我们来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能使我们感到喜悦的事物,但至少也要为那些钝感的人们演奏一下美好的音乐,让他们知道生命并不只是表象而已。只是我们还不能充分了解,所以旁人认为我们所做的充满无力感,那是很令人感到痛苦的。
汉士·H
这封信有如火花掉进我心中的火药库里。我写了索取歌词的回信,但我等不及了,于是把信撕掉,打了电报。一星期之内,稿件寄来了,是一出用诗体写成的热烈的爱情小歌剧,有些地方还没有完成,但对我暂时已经够了。我读了之后,把诗句记在脑子里,夜以继日地唱着,来回地踱步着,拉着小提琴。不久我就跑到葛特露德那里去了。
“您非帮我不可,”我叫道,“我作了一出歌剧,配合您的歌声分为三部分。您能看看吗?可以唱给我听听吗?”
她很高兴地听着我说,翻着乐谱,立刻答应马上练习。一个热烈而极度充实的时期来临了。我陶醉在爱情和音乐里,对于别的一切都视若无睹。葛特露德是唯一知道我的秘密的人。我把乐谱拿给她,她就为我练唱。我问她的意见,而且一一演奏给她听。她与我一起热心地研究,她练唱,提意见,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个秘密,在我们两人合作的作品里,散发出甜美的喜悦。任何暗示与提议,她都能立刻了解和接受。最后她用秀丽的字为我改写誊清。我向剧场请了病假。
葛特露德与我之间没有任何不协调。我们步调一致,从事同样的工作。对我也好,对她也好,这是成熟的青春所绽放的花朵,是幸福的,是充满魅力的。这其中,也燃烧着我那看不见的热情。她已经不再把我和我的作品区分开来,她拥有两者,两者都爱。对我来说,我也无法分别爱情与工作、音乐与生活了。我不时带着惊叹注视这个美丽的少女。她也用同样的眼光回报我的凝视。每当我来或回去的时候,她都热情有力地握着我的手。当我在那温暖的春日下从花园走进古老的房子时,我不知道是我的作品,或者是我的爱情使我变得如此激昂。
这种时光并没有维持得很久,很快就要结束了。我心中的火焰又在盲目的爱的期望中燃起,我坐在她的大钢琴旁,她在唱我歌剧的最后一幕,唱的是女高音的一角。她唱得非常动人。我觉得自己的热情只能燃烧到今天。虽然葛特露德还保有高潮,但我却感觉到热情的光辉已经褪了色。我觉得另一个冷淡的日子一定会来到。她向我微笑,为了看乐谱向我弯下腰来,她发现我眼神悲哀,诧异地注视着我。我默默地站起来,轻轻地用双手按住她的脸,吻她的额头与嘴唇,然后我又坐了下来。她既没有显出惊愕,也没有表示不愿意,只是静静地任我轻抚。她看见我眼中含泪,就用她光滑的手来抚摸我的头发、额头和肩膀。
接着我继续弹钢琴,她唱着歌。接吻与这段不可思议的时光,是我们最后的秘密,虽然我们并没有说出来,却是我们永生难以忘怀的。
但是,还有一个秘密不能永远只是由我们两人所拥有。我们的歌剧必须向别人挑明,寻求别人的帮助。首先就必须找莫德,因为我考虑由他出任主角。主角的激烈与极度的热情就是他的歌唱与他的性格的化身。只是我还有些犹豫,我的作品是葛特露德与我之间的协约,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这作品为我们带来了忧虑与喜悦,是一座秘密的花园,也可以说是只有我们两人搭乘驶过大洋的渡船。
她也感觉到自己无法再帮助我了。于是她自己问起了这件事。
“主角由谁唱呢?”她问。
“海因利希·莫德。”
她似乎吃了一惊。“啊,真的?我不喜欢他。”她说。
“他是我的朋友。葛特露德小姐。他适合演唱这个角色。”
“是吧!”
就这样,我们之间进来了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