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读完之后,我忽然想起几个星期前的一个夜里,同样以荒原狼为主题所写下的一首有些许奇妙的诗。我翻着桌上堆得满满的纸张,找了出来,读着——
我是个荒原狼,踽踽独行。
外面是一片白雪。
乌鸦从白桦树上振翅飞起。
但哪里也找不到一只兔子。
哪里也找不到一只小鹿。
我整个为小鹿着迷了。
竟然连一只也找不到。
我想用牙齿去咬,用手去抓。
再也没有比小鹿更美妙的了。
我要尽情宠爱那个可爱的家伙,
深深咬进那柔嫩肥美的大腿,
饱饮一顿淡红色的血,
然后一个人嗥吠一整夜。
或许兔子也可以让我感到满足。
那温暖的肉发出甜美的夜晚气息——
可以让生活变得有些快活的东西,难道全都
远离我了吗?
我尾巴上的毛已经开始发白。
眼睛也看不清楚。
老婆也在几年前死了。
我边跑边梦想着小鹿。
边跑边梦想着兔子。
冬夜里听着风的怒号,
用雪润湿干渴灼痛的喉咙,
把我可怜的灵魂送到魔鬼那里去。
就这样我得到了两幅自己现在的肖像画:一幅是用笨拙的诗句形成的自画像,像我自己本人那样,充满着悲伤、不安;另一幅是冷静的、以乍看显得高度的客观性画成的,局外人从外面、从上面观察,比我自己本人知道得更多,但话虽如此,也还是由某个知道不如我多的人画成的。两幅肖像,亦即我那忧郁、结巴的诗,以及经由陌生人完成的聪明研究,都让我感到心痛。两者都正确地,两者都没有粉饰地描绘出我的绝望;两者都清楚地显示我难忍的、不安定的状态。这个荒原狼非死不可。必须亲手结束这个让人憎恨的生命——或者必须熔化在崭新的自我反省的炼狱之火中,去变化,去脱下假面具,去做出新的自我。啊!这样的过程对我来说既不新颖也不陌生。我知道那样的过程,早已经好几次在遇到绝望的时代时体验过了。每次我都感受到宛如刨肉剥骨般的激烈体验,粉碎了每一次的自我。每次深渊的力量都动摇、破坏了自我。每次我的生活中最珍贵的,特别是最爱怜的部分都背叛了我,离我而去。有一次我整个失去了小市民式的名声和财产。于是我不得不放弃在那之前在我面前脱帽的人的尊敬。接下来一夜之间,我的家庭生活就瓦解崩溃了。成为精神病患的妻子把我从舒适的家里赶出去。爱与信赖一下子变成憎恨和疯狂的厮杀,邻居们带着同情与轻蔑目送我离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孤立。又过了几年,过了艰辛痛苦的几年,在残酷的孤独和严格的自我锻炼中,树立起了新的禁欲精神式的生活与理想,再度达到生活的一种寂静与意境,全心投入在抽象思索修炼和受到严格规范的冥想后,这个生活形态再度崩溃瓦解,一下子失去了其高贵、崇高的意义。经由杂乱无章的旅行,我在新的世界里四处漂泊,累积起新的苦恼和罪恶。每次一张假面具被撕碎下来,每次一个理想崩溃瓦解之前,就会先出现那个恐怖的虚无与寂静。那个把我揪紧得几乎让我窒息而死,那个孤独、孤立、没有爱、充满绝望的空虚荒凉的地狱,现在我也还是非通过不可。
就像这样,每次我的生活一动摇,就总是会获得某些成果,这是无法否定的。在自由、精神和深度的层面虽然获得了成果,不过在孤立、不受理解、冷淡的层面上也添加上了某些东西。从小市民的眼光来看,每次我的生活从一个动摇移动到另一个动摇去,就不断地下降沉沦,离普通的事物、受到允许的事物、健康的事物越发遥远。我随着年龄增加,失去职业、失去家庭、失去故乡,站在一切的社会集团外部,孤立着,没有人爱我,受到许多人猜疑,不断和舆论与道德苦战。虽说我一直住在小市民的范围之内,就一切的感觉和看法来说,我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也还是个外人。宗教、祖国、家人、国家等,对我来说已失去了价值,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学问、同业工会和艺术的矫揉造作,都让我感到作呕。以前我是个有才华的受欢迎的人,经由直觉、兴趣和思索绽放出光芒,但现在我把那些东西全都抛弃,看也不看,颓废放荡,遭受别人用怀疑的眼光看待。悲惨经历了那样痛苦的变化,即使我获得了什么无法用眼睛看到的、无法估算的东西——我都不得不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每次我的生活都变成严峻、艰困、孤独、危险。事实上仔细想来,我完全没有理由期望要继续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这样继续下去,只会走入愈来愈稀薄的大气中,就像尼采《秋之歌》里的雾霭那样。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命运赋予棘手的孩子、最不容易管教的孩子这些体验和变化。知道得太清楚了。正如野心虽然强烈但却捕捉不到猎物的猎人知道狩猎的程序那样,正如老投机客知道投机、赚钱、震荡、暴跌和破产的阶段那样,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到了这一大把年纪,难道我还非真的必须把那些都品尝过不可吗?这一麻药。遗憾的是,那并不适合用来自杀。几年前我也曾经试过一次。那也是在绝望围绕住我时,我服用了足以杀害六条人命的充分剂量,但并没有死。我确实沉睡过去,好几个小时陷入完全昏迷的状态,不过不久我就失望极了,由于胃的剧烈痉挛让我半清醒过来,在没有充分恢复意识中,将毒药全都吐出来,接着又沉睡过去。第二天中午时分,脑筋清楚地醒过来。我沮丧万分,头痛得就像有火在烧似的,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失眠和恼人的胃痛持续不断之外,毒药没有留下任何作用。
因此这种药不予考虑。不过我为自己的决心赋予如下的形式。亦即下次如果我又变成非拿出那个鸦片来不可时,我就要勇敢地一口吞下伟大的救赎,也就是死,而不是那种短暂的麻醉。而且我要选择不会失败,可以确实信赖的死,不是射进手枪的子弹,就是使用剃刀。这就是我的心理状态——遵照荒原狼的小册子那聪明的处方笺,一直等到第50次的生日那天,我觉得未免太漫长了。到那之前还有两年。一年之内,一个月之内,即使是明天也可以——门是开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