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刚果之行(3)
岸上有的地方某棵奇怪的树压倒整片浓密的矮树林,在纷杂的植物交响曲中表演独奏。没有一朵花,除了绿没有别的色调,无差别的绿,很深,赋予此景一种凝重静谧,很像单色调的绿洲那种凝重静谧,那种高贵,是我们北方色调多样的风景无法企及的[30]。
昨晚,在恩昆达法属河岸停靠。奇特美丽的村子,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想象之中就愈发美丽。我们走上一条沙子铺成的小路,路面微微闪着点光亮。茅屋稀稀落落;不过我们来到了一条街上,要不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远处是洼地,大概有沼泽或河流,几棵参天大树遮着洼地,不知是什么树种;猛然间,就在离这片隐藏的水边不远处,出现一个围起来的小园子,里面三个木十字架依稀可辨。我们划着一根火柴,看上面的铭文。是三名法国官员的墓。园圃旁一棵高大的烛架状大戟颇有柏树之风。
殖民“莱奥纳尔”大骂不止。这是个大块头,五短身材,黑发平贴在头皮上,巴尔扎克式的,有几绺耷拉到扁脸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上了“布拉邦特号”的甲板,先是为了一个男仆吵得天翻地覆。一个乘客刚刚雇了这个男仆,他硬要收回去。真要那样,我们都替那男仆不寒而栗。接下来他又和不知哪个葡萄牙人过不去,向他发出污秽的诅咒。我们在黑暗中跟着他到岸上,一直尾随到一条小船对面,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是他所说的那葡萄牙人向他买了这条船,但还没付钱。
“他欠我八万六千法郎,这个浑蛋,这个垃圾,这个葡……葡……萄牙人。他哪算得上真正的葡萄牙人。真正的葡萄牙人,人家待在家里。葡萄牙人有三种,真正的葡萄牙人,然后是狗屎的葡萄牙人,然后是葡萄牙人的狗屎。他呢,他就是葡萄牙人的狗屎。浑蛋!垃圾!你欠我八万六千法郎……”他反反复复、扯着嗓子叫着同样的话,按着同样的顺序,分毫不差,不厌其烦。一个黑女人拉着他胳膊,大概是他的“家庭主妇”[31]吧。他猛地将她推开,大家以为他要动手了,感觉他有大力士般的力气。
一小时后,他又跑到“布拉邦特号”甲板上来,想和船长干杯;但船长很坚决,不肯给他要的香槟,理由是船上规定,九点后禁止卖酒。他火了,对船长恶语谩骂。最后他终于下船了,但在岸上还大骂不休。而那可怜的船长呢,我去陪他,他躲在甲板的另一头,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一声不吭地吞咽着耻辱。他是俄国人,沙皇的属下,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在比利时找到差事,妻子和女儿撇在列宁格勒。
莱奥纳尔终于离开,消失在夜色中,这可怜的潦倒之人才抗议道:“海军上将,他把我当海军上将……可我从来没当过海军上将……”他害怕特雷维斯公爵夫人会相信莱奥纳尔的恶毒指控。第二天,他告诉我们,他一夜没有睡着。乘客们原本一直只是叫他“船长”,这天早上,出于抗议,出于同情,都争相称他“指挥员”。
景色开始接近我原来的预想,变得十分相像。繁茂的参天大树,不再形成一道密不透光的帷幕遮挡视线,而是稍微拉开些距离,露出深深的青葱翠绿的海湾,形成神秘的内室。这里,即使藤缠绕着大树,那弧线也是软软的,藤的拥抱显得情意绵绵,不是要让树窒息,而是出于爱。
九月八日[32]
然而这种欢醉并没有持续多久。今晨,我在写下这几行字句时,正穿行其中的岛屿呈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树丛了。
昨天我们航行了一整夜。今天黄昏时分,我们在河中间抛锚了,等天一放亮就要启程。
昨天,在卢克莱拉中途靠岸,格外动人。趁停船当口,我们仨赶紧爬上那段漂亮的木楼梯,楼梯连接岸边的大锯木厂和俯瞰锯木厂的村子。接着,我们顺着面前的小路进入森林,几乎有些焦急地钻进布罗塞利昂德[33]魔法森林。这虽然还不是阴森森的大森林,但已很肃穆凝重,布满各种形状、气味和不知名的声响。
我带回几只非常漂亮的蝴蝶。它们在我们走的小路上飞舞,但飞得太快又太随意,抓起来很费劲。有些蝴蝶天蓝色,闪着珠光,像morphos[34],但翅膀是锯齿形的,长着长尾巴,就像法国的黄色黑斑大蝴蝶。
有的地方,枝枝叶叶下面有狭长的水道,很深,让人很想乘着独木舟前去探险。什么能比它的神秘幽暗更吸引人呢?最常见的藤本植物是那种柔软的攀缘棕榈,沿着它弯曲的茎,交错分布着巨大的环生棕榈叶,虽很优雅,但有点矫揉造作。
九月十二日
九号抵科基拉维尔。没有连续记日记。担心自己如果不逐日记录,会对这本日记失去兴趣。总督派给我们一辆车,国王的检察官,可爱的雅多先生陪我们走遍这座地域辽阔尚未成形的城市的各个街区。我们赞叹的不是现在的这座城市,而是人们希望中的十年后的这座城市。相当不错的当地医院,尚未建完,但已经或几乎已经什么都不缺了[35]。
这家医院的院长是法国人,一个看着精力充沛的阿尔及利亚人,听说医术很高。很遗憾,微薄的薪水未能将他留在法属刚果,那里是那么缺乏医疗救助[36]。
十一日,参观埃阿拉实验植物园,这是这次绕道比属刚果的真正目的。园长古桑斯先生向我们介绍了他最有意思的苗木,令我们叹为观止:可可树,咖啡树,做面包的树,出奶汁的树,做蜡烛的树,做缠腰布的树。还有一种奇特的马达加斯加香蕉树,称作“旅人蕉”,在它们叶柄底部划一刀,就能在那硕大的叶子下接上一杯清纯的水来,供旅人解渴。我们前一天已经在埃阿拉度过美妙的几小时。古桑斯先生的学识真是渊博,而且不厌其烦地殷勤满足我们如饥似渴的好奇心。
九月十三日
最有趣的日子恰恰是那些无暇做任何记录的日子。昨天便被一大早来接我们去埃阿拉的车打断,在那里,我们登上篷船[37]。夜里刮了一场龙卷风,让空气稍稍凉爽了一点,不过,仍然热得很。我们上溯布吉拉河,在隶属于埃阿拉的博隆博对面的芦苇丛中下船,古桑斯先生在博隆博建了他最大的苗圃和油棕园。在我的请求之下,有人带我们在森林中走了两小时。我们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走,前面一个当地人拿着大砍刀开道。在不知名的植物间这样穿行虽很有趣,还是得承认,这座森林令我失望。希望在别处见到更好的。这里树不够高,我本来期望见到更幽暗、更神秘、更奇异的森林。没有花,也没有乔木状的蕨类植物;当我提出来,就像要求上演漏演的节目单上的节目一样,回答是:“这地方不长那些。”
快到晚上时,乘独木舟上溯,要一直到X地,有车在那里等我们。大片芦苇在河岸边铺开它温柔的绿色。独木舟像在乌木板上,穿行于一片白色睡莲间,然后钻进一块被水淹了的林中空地的枝叶下面;树干向它的倒影俯下身,光线斜射下来,照得枝叶上斑斑驳驳。一条绿色长蛇在树枝间溜过,我们的仆人想追它,它却消失在浓密的树丛中。
九月十四日
早八点离开科基拉维尔,乘上一条运棕榈油的小船,本来要去通巴湖;但我们必须在十七号赶到利兰加乘“拉尔若号”,时间很紧。通巴湖很“险”,我们可能遭遇龙卷风而被耽搁。我们将在伊莱布离开“卢比号”,十五号就在那里过,然后从那儿乘篷船去利兰加。天空阴云密布。昨夜,可怕的三叉闪电照亮夜空;这里的闪电好像比欧洲的大得多,但没有声,或者离得太远听不到雷声。在科基拉维尔,我们简直被蚊子吞噬了。夜里,蚊帐里闷得透不过气,浑身是汗。个头巨大的蟑螂在我们的洗漱用品上玩耍。
昨天,市场上,有人叫卖河马肉,臭味难闻。人群拥挤喧闹,讨价还价,争吵不休,尤其是女人之间,但最后都以笑告终。
“卢比号”两侧有两条和它一般长的篷船相随,载着木柴、箱子和黑人。天气凉爽,潮湿,暴雨欲来。“卢比号”一上路,三个黑人便开始在一个葫芦和一只木鼓上敲起来,咚咚声震耳欲聋,鼓像一种轻型长炮那么长,雕刻粗糙,涂得花里胡哨。
重读致奥地利的玛丽-泰莱丝的祭文。精彩的篇章。我想比起给两个亨利埃特的祭文,我更喜欢这篇。
九月十五日
“卢比号”黄昏时将我们送到伊莱布。受到马梅特将军接待,他领导的军营是比属刚果最早的营地之一。沿河(或者至少是流向通巴湖的一条支流)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棕榈已长了三十年,路一直通往为我们预留的茅舍。在将军家吃晚餐。被蚊子围攻。
今天上午,乘篷船去游通巴湖。船夫们的歌唱令人叫绝。船尾的金属箱做鼓,一个黑人拿一根大木柴在上面不知疲倦地敲;全金属的篷船都在震颤,仿佛活塞有规则的升降节奏,协调着船夫们奋力撑船的动作。敲大鼓的黑人身后,一个更年轻的土著手执一根小棒,在音乐间歇处,以规则的切分音打破一成不变的节奏。
在马可可(博洛可)停船。这个小村位于连接刚果河和通巴湖的宽宽的航道上。时间不够,不能开到通巴湖了。天气炎热。正午骄阳似火。我在岸上追逐黑色带天蓝色亮纹的大蝴蝶。接着,趁做午饭的时候,我和两个同伴钻进村边的森林。不知名的大蝴蝶出现在我们脚步前,在我们前面蜿蜒的小路上随意飞舞,然后消失在纠结缠绕的藤蔓中,我的网够不到它们了。有的蝴蝶特别大,抓不到让我非常恼火。(我还是捕到几只,但最出奇的却逃脱了。)这小小的森林一隅在我们看来比在埃阿拉附近长途散步时见到的一切都美。我们走到一处水漫过的洼地,黑水更衬出穹隆树顶的高深,一棵粗壮的大树还在根部将其树干四处蔓延。我们正走近大树,树影深处迸出一声鸟鸣,远远的,承载着幽暗,整个森林的幽暗。它悠长的啼鸣自高向低划过音阶的每个音,十分奇特。
九月十六日
从伊莱布乘篷船启程。利兰加几乎就在对面下游方向不远处,但刚果河此处河面极宽,遍布岛屿,渡过去花了四个多小时。船夫们懒洋洋地摇橹。渡过一些宽阔水域,水好像静止不动;然后,有些地方,特别是岛屿边上,水流猛然变得非常湍急,船夫们奋力摇橹也很难上去。因为不知为什么,我们划到太低的地方了;船夫们好像认识路,越往上游行船可能越不安全。
一个葡萄牙人,住在利兰加唯一的一个白人,接到布拉柴维尔发来的电报知道我们要来,来接我们。领导利兰加大传教会的神父病了,上月不得不离开岗位去布拉柴维尔治病,还带了十个病得最厉害的孩子,这个地区昏睡病肆虐。我们要住的传教士驻地离上岸的地方一公里多远,仍然是河边,但河岸岩石很多,一定吨位的轮船不能靠近,至少在低水位期是这样。村子沿河铺开,并有果园相间其中。
过了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我们来到一座砖砌教堂前,旁边是一座很大的低矮建筑,我们就要住在那里。一个“讲授教理”的黑人给我们开了门,所有房间都给我们使用,所以我们将非常自在。天又热又潮,憋着一场暴雨。透不过气。餐厅幸好很通风。吃过饭,午睡;起来时浑身是汗。沿一条小路散步,穿过一些大香蕉园,香蕉树树叶非常宽大,和我迄今为止见过的都不同,非常美;过了香蕉园,小路变窄,接着深入森林。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新的意外吸引你去看,这样可以走上几小时。但夜幕降临了,可怕的暴雨正在酝酿,陶醉让位于恐惧。
一天三次,一小时的教理问答课,用当地语言讲授。五十七个女人和几个小男孩机械地反复回答着讲授教理的老师单调重复的问题。有时可以听出没能翻译过去的几个词:“圣体;临终涂油礼;圣体圣事……”
九月十八日
气温不太高(不超过32℃),但空气中充满电、潮湿、萃萃蝇、蚊子。蚊子攻击的目标尤其是小腿,还有脚踝,那里低帮皮鞋保护不着;它们也冒险钻进裤腿,进攻腿肚;甚至隔着布料,膝盖都被叮得一塌糊涂。午觉根本睡不成。再说这也是捕蝴蝶的最佳时刻。我渐渐大致将它们认全了;一出现一个新种类,就倍加兴奋。
九月十九日
空等了两天的“拉尔若号”一大早来了。我们在传教士驻地前面悬挂起一面白旗;“拉尔若号”停靠在小码头,这样我们就省了吃力地拖着大箱子上独木舟的麻烦了。蚊子和翠翠蝇的不断骚扰让我们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利兰加。
“拉尔若号”是艘五十吨位的轮船;相当舒适,船舱很好,前面有客厅,餐厅很大,处处有电灯。按当地习俗,大船两侧各有一条平底篷船。除了船长加藏热尔,我们是船上仅有的几位白人。但与我们同行的有“小梅莱兹”,是黑白混血儿,相貌举止都很令人愉快。他父亲是“峡谷走廊”一带最有名的殖民之一。
我们离开刚果河驶入乌班吉河。夹带淤泥的河水变成牛奶咖啡色。
两点左右,一场龙卷风迫使我们在一座岛前停靠了一小时。景色有种史前景象。三个健美的黑人游到岸上。他们穿行在纠结缠绕、泡在水中的密林间,想砍下些长枝测水深用。
快晚上时,一条窄窄的独木舟向我们划过来。那是下一个木材供应站主人W.,他想知道我们是否给他带来邮件。他去科基拉维尔治病,他说他“结结实实挨了五六闷棍[38]”,这是此地对发热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