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晚,卡斯汀洋太太度过了一个颇不宁静的不眠夜,第二天一早,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不禁为那憔悴的容颜而感到震惊;但她也明白了,在这最后一次的谈话中,雷吉并未因为自己的悲痛而感到半点怜悯,于是她打起精神,下楼去吃早餐。她注意到了雷吉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并且在躲避着她的目光,于是,生气的格雷丝决心要挖苦他一番。她掩藏起自己的悲痛,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中间还间隔着尖笑声,并配合着手势;但她做得有些夸大了,显得有些歇斯底里,这没能逃过弗兰克的眼睛,于是他便暗想着究竟是什么影响了她,并且认为她可能需要一点儿镇静剂。早餐结束后,马车来了,由于害怕错过了火车,巴西特夫人匆忙和大家说再见。卡斯汀洋太太真诚地向雷吉伸出了手。
“再见。以后有空的时候,请记得再来看望我们。希望这些天你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是的。”他回答说。
他无法理解此时她笑容中的淡漠,那笑容里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于是雷吉开始问自己,格雷丝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开始思量着她可能给他带来的伤害。但他为这果断的决裂感到高兴,并且因为最后的会面的结束而感到如释重负。他更恨她了,因为她提醒他,他问她要过很多钱。
“她知道我是没法用自己的钱带她出去的,我的钱都已经全部花到她身上了。”他喃喃地为自己辩解说。
上火车后,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正坐在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读晨报。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情。他又一次为自己作了辩解,最后,他开始怨恨格雷丝,因为她引诱了他。最终,他的思绪飘到了别处,他的心开始了猛烈的跳动。
然而等到巴西特和弗兰克离开以后,卡斯汀洋太太陷入了极度的沮丧之中,开始不住地颤抖,仿佛一阵冷风正向她吹来——因为她还要在保罗的母亲那严厉的目光注视下生活两天,他母亲总是仇恨地看着她,仿佛她已经知道了那该死的秘密,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将那秘密公之于众的机会。格雷丝就那么站着,眼睛望向了窗外公园里那延伸的沼泽地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天空很灰,像是要配合她的情绪一般,用悲伤笼罩了大地。在早上的一番强颜欢笑之后,卡斯汀洋太太终于又陷入了沮丧之中。保罗走到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腰。
“亲爱的,你很累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试着对他笑,并再一次被他温柔的声调打动。
“我怕你太累了。你是这聚会的生命和灵魂,如果没有你,我们便陷入一片无趣中了。”
一句习惯性的带着揶揄的机智应答涌到了她的嘴边,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将头靠在保罗的肩上。
“保罗,我开始觉得自己老得可怕了。”
“胡说!你才刚刚达到青年期呢!你比从前更漂亮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想这是因为你还在乎我。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像是有一百零二岁了。”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习惯他们间不是谈话,反倒是辩论了;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保罗,娶了我,你后悔吗?我知道我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类型的妻子,并且我也没有给你生过孩子。”
保罗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妻子以前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突然忘掉了自己的骄傲自大,用颤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回答说:
“亲爱的,我每天都因为有了你而感谢上帝。我感到自己不配我所得到的一切,我非常感激上帝,非常感激,因为他让你成了我的妻子。”
格雷丝的嘴唇抽搐着,她紧握着双手,以防止自己流下泪来。保罗则深情地望着她。
“格雷丝,我为你下周的生日准备了一份礼物。我可以不再等待,现在就给你吗?”
“当然可以,”她笑着回答说,“我知道你有东西要给我,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不多久,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带来了一个镶有钻石的装饰物。卡斯汀洋太太懂一点儿有关珠宝的知识——她为眼前这闪耀而华贵的珠宝惊呆了。
“保罗,你太棒了!”她叫道,“这真是太华丽了!但我并不想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已经给了我那么多,我只是想要一个小礼物,表明你仍旧在乎我,那就足够了。”
他很满意地笑了,愉快地搓了搓手。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我那可爱、忠诚的老婆!”
“保罗,我们不能让你母亲看到了,她一定会破口大骂的。”格雷丝狡猾地回答说。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不,不,不能让她看到。”
卡斯汀洋太太将嘴凑到了保罗的唇边,于是,那个自满的男人非常热情地吻了她。这时,双轮马车突然来到了门口,正处于惊讶之中的保罗于是问老婆是否需要它。
“哦,我差点儿忘了,”她叫道,“我要进城去。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的。莱依小姐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想我应该过去一趟,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经过夜里忧郁的沉思后,她决定去寻求莱依小姐的建议,于是在女仆进屋拉窗帘时,她便吩咐说等到客人走后,叫马车载自己到火车站去。此刻,她油嘴滑舌地为自己的旅行找了个借口,并且无视保罗的反对——他害怕她会因此而生病;也拒绝他陪她一同前往。
“我想,当你想要行仁义之事时,我不应该阻拦你,”他最后说道,“但请尽早回来吧。”
卡斯汀洋太太到达时,莱依小姐刚吃完午饭。
“我以为你还在杰斯顿快活着呢。”见到她后,莱依小姐很是吃惊。
“我觉得必须要来见你,否则我就要疯掉了。哦,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特别想要见到你。”
身体显然健健康康的莱依小姐再不能拿出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了,因此,她并没有解释,只是给客人拿出了食物。
“我什么也不想吃,”格雷丝嫌恶地叫道,“我现在特别的心烦意乱。”
“我猜想你可能是遇到麻烦了,”莱依小姐喃喃地说道,“因为你脸上的装扮恐怕太过了一点儿,是吧?”
卡斯汀洋太太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
“让我去洗掉吧。今天早上我不得不这么瞎弄一番,因为我看起来糟透了。我可以去洗一下脸吗?那也能让我冷静下来。”
“当然可以。”莱依小姐笑着回答她说。等到她离开后,她开始猜测卡斯汀洋太太这次拜访是为了什么。
不久,格雷丝回来了,并开始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此刻,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胭脂水粉,只是黄黄的,并且有了皱纹;眉毛上的妆容未能洗去,这更是映衬出她那一脸的苍白。她本能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化妆盒,很快在脸上重新上了粉;然后,她转向莱依小姐。
“你从来都不化妆吗?”她问。
“从不。我一直都很怕把自己搞得怪诞不经的。”
“哦,慢慢就习惯了——虽然我知道那很傻;我打算要放弃了。”
“你说得那么悲惨,就像是宣布要进入修道院一样。”
卡斯汀洋太太猜疑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不会有人进来吧?”她问。
“不会的;但不管怎么说,我建议你冷静一点儿。”莱依小姐回答说,她担心格雷丝想要做什么过分之事。
“雷吉和我彻底完了。他就像是扔破旧衣服一样把我甩了,他又有其他人了。”
“亲爱的,能摆脱他对你是件好事啊。”
莱依小姐仔细地观察着卡斯汀洋太太,希望能从她脸上读出她内心所隐藏的秘密。
“你不再在乎他了,对吧?”
“不了,谢天谢地。莱依小姐,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我真的想要试着翻开新的一页。在最后的这几个月里,我对保罗有了一些全新的认识。当然,他很可笑、自大并且无趣——这一点我比谁都更清楚,但他又是那么的和善;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全心全意地爱我。还有他的诚实。你不知道跟一个非常诚恳的男人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无尽的宽慰!”
“亲爱的,发现自己丈夫的优点是正常的。你现在看到的东西不仅有趣,而且非常原始、有独创性。”
“这让我觉得很难受。”卡斯汀洋太太回答道,同时表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悲惨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蛋。在我做出那些可耻的事情之后,他还是那么信任我,这让我感到有些无法承受了;我无法再面对他的温柔。你之前曾猜测到我受到了良心的折磨而很想告诉他实情,但是现在,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今天早上,当他依旧那么温柔、和善地对待我时,我完全难以自制了。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必须告诉他,结束这折磨。我宁愿他同我离婚,也不要再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欺骗了。”
莱依小姐平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
“你真是太自私了!”最后,她以一种冷静而平淡的声调说道,“我觉得你最好能为你丈夫想想。”
“我的确在为他考虑啊!”卡斯汀洋太太惊讶地说。
“你当然没有,否则你就不会想要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了。你很清楚,他的幸福有赖于你;你是他生命力唯一的光亮;如果他失去了对你的信任,那他就失去了一切。”
“可是,承认我的罪行是件诚实的事情啊?”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那句古谚:坦然承认错误,有益于灵魂。这句话里还包含有其他东西——对忏悔者而言,确实有益于他的灵魂;但你真的确定这对听者而言仍是件好事吗?当你想着要告诉保罗你所做的一切时,你想的仅仅是让自己能够获得心安,却完全忽视了你丈夫的感受。或许你是个美丽又贞洁的妻子这事仅仅是个幻觉,但所有的一切本也不过是幻觉,你为什么要坚持摧毁别人的一切,坚持摧毁保罗视为最宝贵的东西呢?你给他的伤害还不够多吗?当我看到一个疯子戴着纸做的皇冠并把它当做金冠时,我都不忍心去告诉他实情;不要让任何人动摇我们幻想中的信念。有三句很好的格言可以指导我们的生活:不要行不道德之事;如果已经行了,不要忏悔;又如果,你已经忏悔了,也绝不要承认。你就不能为你所辜负的那个男人做出一点儿牺牲吗?”
“但我不明白,”格雷丝叫道,“保持沉默不是自我牺牲,那是懦弱。我想要得到惩罚;我想要毫不隐瞒地重新开始,那样我就敢面对保罗了。”
“亲爱的,你对大言不惭的喜好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你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保罗;你只是想要引发事端;你想要成为一个为了博得赞赏而痛苦的人。总而言之,你想要摆脱自己的负罪感,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你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如果你真的为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你可以在未来好好表现,弥补自己的过失;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求惩罚,你可以选择小心留意,千万别让你丈夫知道你所做的那些恶心事。”
卡斯汀洋太太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地毯。她在思考莱依小姐所说的话。
“我来找你,就是想要得到一些建议,”她绝望地呻吟道,“然而你却让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谅我吧,”莱依小姐非常粗鲁地回答说,“你来找我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了,你只是来让我对你的‘正直无私’表示赞同而已;不过我认为你非常愚蠢、非常自私,所以我将保留我的掌声。”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卡斯汀洋太太承诺她将会管住自己的嘴巴;然而在离开老皇后街搭乘火车回杰斯顿的路上,她一定在困惑:自己此刻是更解脱了,还是更失望了?
卡斯汀洋太太回到杰斯顿时,刚好赶得上打扮好去用晚餐,她有些累了,并未注意到家里严肃的气氛;她早已习惯于他们的沉闷,所以便自顾自默默地吃着饭,希望赶紧吃完走人。饭后,当保罗和班布里奇来到客厅时,她试着给了丈夫一个表示欢迎的笑,并在自己坐的沙发旁给他留出了一个位置。
“告诉我昨晚上你想要说的事情吧,”她说,“你昨天想要问我的建议,当时我正在生气,都无法好好给你建议了。”
他笑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现在已经太晚了;我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但我还是告诉你好了。”
“帮我拿一下大衣,我们去阳台上一边走一边说吧;屋里的灯光让我觉得眼睛很累,而且我讨厌在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跟你说话。”
保罗很乐意照她说的那么去做,他也认为,在星光下漫步更为宜人;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早上一直笼罩着天际的云层散开了,阵阵微风柔和地吹来。格雷丝挽起丈夫的手,由于感到老婆需要自己的支持,卡斯汀洋先生突然显出了他的男子气。
“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说,“所以我感到很烦乱。你还记得去年来伦敦为我们做工的范妮·布瑞吉吗?她又回来了,并且好像惹上了麻烦……”他犹豫了一会儿,不忍心告诉妻子那个残酷的事实,“她的男人抛弃了她,她带着一个孩子回来了!”
他感到老婆突然浑身一阵颤抖,于是决定不再告诉她后一个决定。
“我知道你不喜欢讨论这些事情,但我觉得我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她不能就这么住在这里。”范妮·布瑞吉的父亲是个猎场看守人,他的两个儿子也从事着类似的职业。“我今天去见布瑞吉了,并告诉他他女儿不能待在这里;从我的身份地位来讲,是不能容忍这种不道德行为的。”
“但她能去哪里呢?”卡斯汀洋太太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声音问道。
“那不关我的事。布瑞吉家给我们服务很多年了,我们不想太为难他们。我告诉老布瑞吉,我给他一周的时间为女儿找去处。”
“如果他找不到呢?”
“如果找不到,只能说明他是个愚蠢又倔犟的傻瓜。今天下午,他开始找借口;他谈了一大堆想要自己照顾她的话,说什么如果送走她,他的心会碎掉的,他不能这么做。我想这不是什么可以用来装腔作势的事,因此我告诉他,如果下周二前范妮还没走,我就会解雇他和他的两个儿子。”
卡斯汀洋太太突然勾住了他的手,一阵寒意瞬间袭来;她既感到愤慨,又感到很害怕。
“保罗,我们最好还是去找你母亲吧。”她说,她知道是谁在幕后促使丈夫做出这个决定的,“我们必须马上谈谈。”
卡斯汀洋先生对妻子话语中那音调的变化很是吃惊,只得跟在她后面快速地往客厅走去,看着她将外套很快地挂在一旁。随后,她径直朝老卡斯汀洋太太走去。
“是你让保罗赶走范妮·布瑞吉的吗?”她怒气冲冲地问道。
“当然。她不能留在这里,我很高兴保罗按我的意思做了。像我们这种地位的人必须要格外小心;我们不能允许任何的玷污。”
“如果我们赶走了那可怜的孩子,你觉得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些什么?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留在自己的家人身边。”
保罗的母亲向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她非常讨厌格雷丝那张明显充满了蔑视和愤怒的脸;她站起身来,尖酸刻薄地回应说:
“亲爱的,你可能还不大能辨别诸如此类的事情。你在伦敦住了那么久,我敢说你的是非观念可能已经不太清晰了。不过,你知道,我只是个土包子而已。我很高兴自己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一直坚信有一种称为道德的东西。在我看来,保罗肯给他们一个星期已经是太仁慈了。如果换作是我父亲,一定在二十四小时内就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格雷丝因那个狭隘、自以为是并且十分固执的人说的话而颤抖,她慢慢地转过眼去看了看保罗,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他正因为格雷丝生气了而感到痛苦,但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咬紧了嘴唇,不再说什么,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因此决定第二天一早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孩。保罗因为妻子不同他讲话而感到困扰,正想着要再劝劝她;但他母亲为了阻止他,使劲用自己的扇子拍打着桌子。
“保罗,你不准跟着她去,”她专横地叫道,“你的表现就像是个十足的傻瓜,她轻而易举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就算你妻子没有道德观念,其他人还是有的,你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不管格雷丝对此有多么不满。”
“我想我们还是给范妮·布瑞吉找个地方吧。”
“保罗,我看你还是不要管这些事比较好。”她回答说,“那女孩是个小妖精。她还是个孩子时,我就知道这点了,她一直都是那样。我还在想,她怎么好意思再回来,但就算你对此起了宽容之心,你也帮不了她。如果我们姑息了那些堕落的人,还怎么能让人们保持道德?请记住,我对你还是有些要求的,保罗,并且我也不愿看到我的愿望被完全忽视。”
她盛气凌人地环顾四周,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这个家的完全控制。保罗确实是这个家的主人,但家里的钱却是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她可以选择将所有的钱都留给班布里奇。第二天,她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午餐桌上。
“保罗,我想你应该知道,格雷丝去过布瑞吉的小屋了。你的妻子如此公开地表示自己对那些无耻之徒的喜爱,我很难想象你的佃农们还怎么能尊重端庄和礼仪。”
格雷丝转过脸来看着她的婆婆。
“我对那女孩感到很抱歉,所以我去看了她。可怜的家伙!她现在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中。”
她又看到了公园门口那间小屋,这是个长着很多常春藤的可爱的地方,这个小小的花园里长满了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花朵,它们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已步入中年的布瑞吉正在工作,他的容貌粗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皮肤因为常年的阳光暴晒而成了黑褐色。看到有人走近,他转过身来;当卡斯汀洋太太向他问早安时,他很不情愿地回答了一句。
“我是来看范妮的,”卡斯汀洋太太说,“我可以进屋去吗?”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你们就不能让我的女儿安静一会儿吗?”他终于沙哑着声音嘀咕道。
卡斯汀洋太太充满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她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走进屋去。范妮在桌边坐着做缝纫活,她旁边摆着一个摇篮。看见格雷丝进来后,她紧张地站了起来,一阵痛苦浮上了她那苍白的脸。她曾经是个满面红光的漂亮女孩,充满活力,随时都荡漾着迷人的笑容,然而现在,她的眼里满是焦虑与憔悴。她看起来情绪低落,从前一个很整洁的女孩突然变得邋遢懒散。她就像是个罪犯一样地站在格雷丝面前,满是内疚的样子;一瞬间,反倒让来访者羞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将目光转向那摇篮里的孩子。看到这里,范妮焦虑地走过来横到他们中间。
“你是来找这孩子的父亲的吗?”她问。
“不,我是来看你的。我想我也许可以帮上点儿什么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帮助你。”
女孩倔犟地看着地面,双唇又开始变得惨白。
“不必了,我不需要什么。”
看着面前的这女孩,格雷丝明白,她们身上有一些共同点,她们都全身心地爱上了别人,并且都很不幸。她突然对这可怜的女孩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同情,无法打破她们之间那冷淡而充满敌意的障碍对她而言简直是种折磨。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孩子明白,她并不是作为胜利者来看她的笑话的,只是以一个可怜人的身份来看望另一个可怜人。她很想告诉范妮,在自己面前她不必感到羞愧,因为自己比她更可耻。然而这女孩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她离开,卡斯汀洋太太对她则是充满了同情,以至于双唇都止不住地颤抖。
“我可以看看你的孩子吗?”她问。
女孩默默地让出路来,于是卡斯汀洋太太便向摇篮边走去。那小孩睁着两只蓝蓝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让我抱一下好吗?”她说。
范妮的脸上于是短暂地恢复了往日的光泽,她温柔地看着那孩子,然后抱起来交给了格雷丝。突然,一阵奇怪的母亲般的直觉涌了上来,格雷丝抱着那孩子摇晃起来,温柔地为他轻哼着小曲,接着还亲吻了他。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哦,我多希望这是我的孩子啊!”
她用招人怜悯的眼神看着范妮,眼里还噙满了泪水;她自己的情绪终于融化了这女孩的冷淡与绝望;女孩开始用手捧着脸,尽情地哭起来。格雷丝放下孩子,温柔地靠向范妮。
“别哭了。我想我们一定可以做些什么。跟我讲讲吧,我看我能不能做些什么。”
“没有人能帮我们,”她哭泣着说,“我们必须在一周内离开,卡斯汀洋先生说了。”
“但是我可以试着让他改变主意;如果不行,我会让你和孩子有个妥善的安置之处。”
范妮绝望地摇了摇头。
“父亲说,如果我必须要离开的话,他也会跟我一起走。哦,卡斯汀洋家不能赶我们走!我们以后能做什么呢?我们都会挨饿的。爸爸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很难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且吉姆和哈利也必须离开。”
“你不相信我吗?我会竭尽所能来帮助你们的。我保证他会让你留下来的。”
“卡斯汀洋先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范妮含糊地说着,“当他拿定主意之后,他一定会做到。”
这会儿,在午餐桌上,卡斯汀洋太太看着保罗和他母亲,看着班布里奇和约翰斯顿小姐,突然感到一阵敌意涌上心头——因为他们都是那么的残忍。他们这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一切并因此而自满的人,怎么知道生活的艰难?
“范妮·布瑞吉并不比一般人坏,而且她已经非常不幸了。我很庆幸我去看了她,并且,我向她承诺要尽可能地帮助她。”
“这可不关我的事!”老卡斯汀洋太太激动地叫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格雷丝,我对你连一点儿基本的道德观都没有而感到震惊,感到愤慨。我认为你应该为你丈夫的名声考虑考虑,也不要因为姑息一个放荡的女人而毁了自己的名声。”
“我觉得你去布瑞吉的小屋这事是有些不妥。”保罗温柔地说道。
“你们的心肠真是太硬了。你们有过同情和怜悯吗?你们就一辈子都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吗?”
老卡斯汀洋太太严肃地转过脸来看着格雷丝。
“请不要忘了,约翰斯顿小姐是个单身女性,不太习惯听到关于这类事情的讨论。保罗就是太仁慈了。如果他再仁慈一点儿,就会被认为是默许了这些不当行为了。就我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而言,完全有责任照看好那些上天要求我们关照的人们。惩恶扬善是我们的职责。如果保罗还记得他的职责,他一定会干脆地把整个布瑞吉家的人都赶走的。”
“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格雷丝叫道,“那么我也会离开这里。”
“格雷丝,”卡斯汀洋太太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用饱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反对她的人太多了,她明白,最好能等到明天保罗的母亲离开之后再做进一步的努力。她感到越来越难以管住自己的嘴巴了,她非常绝望地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自己那些耻辱的事情。
“哦,这些有道德的人!”她喃喃自语道,“如果不能亲眼看到我们在地狱里受着炙烤,这些人是绝不会满足的!就像每项罪恶带来的苦涩惩罚之外还需要地狱一样。他们从不会为我们想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堕落之前拒绝了多少诱惑。”